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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大地屏息
尼贝是一只狗,
黄昏中,11月里,
它第一次有了生命。
东方的天穹,荒芜山丘,
尼贝的激情被紧锁喉咙。
狗眼率真,
它的视线掠过树梢,
扫视沉静的山包,
尾尖被晚风分开,
原地焦躁踱步。
土地广阔,
11月带给冬天种种冷酷。
无数种树,无数座山,
阡陌田垅,幢幢屋舍,
无数单调显示给可怜的生命,
它的喉咙里响起抑制不住的汪声,
次次冲动让它浑身颤抖,
向屋舍奔去,向人奔去,
又停住,懊恼地“哼嗯”着,
焦虑紧绷着神经。
我来到这里,
谁知道我会来?长久以来,
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苦恼着,
四只车轮卷飞阵阵抑郁,
沉重的山道在心中鱼贯而过。
人会实现梦想,这想法使我微笑;
微笑,目光嘲讽着嘴角。
谁知道会出现一只狗,名儿叫尼贝,
并似恰恰约定了相遇的时机?
嗅着枯黄的草茎,散乱的灌木,
狗耸动满头绒毛,神不守舍地站在山坡。
一阵烟雾呛进鼻孔,
无数鸽子飞出脑门,玻璃上碰撞,
尖叫著飛向尼貝的上空,
引起“唁唁”的狗吠。
我寬適地敘睨着進展,
只想著某種奇跡出現。
或者是遍地如茵,绿枝如盖,
山头红遍,让尼贝的视野,
抚慰狗的灵魂,把一种美丽的
梦想,带进平淡的丘陵。
小时候,尼贝还能依稀记起,
在窝里,永无厌足地吮吸着奶。
优美的阔嘴,不时地寻找柔软和温暖。
一双秀美的手,握住它的两只前腿,
枚花脚踩在一个少女的膝头,
樱唇碰碰它潮湿的黑鼻尖。
它追逐异性的同类时,
不止一次地想起,它有理由
搭上它们的背,因为快乐要达成协议。
不知道为什么会触犯一只大公狗,
它被咬出门外,从此天涯浪迹……
不知为何而生,
也顾不了食物何种滋味,
它发现,生命可在任何环境中苟存。
徘徊在猪槽边,躲避着不怀好意的棍子,
它跨过一次门槛心跳一万次。
只有猫是它惬意的玩物,
无数根胡须向它竖起,引起它发狂的笑声。
尼贝的眼在浪游中变沉炽了,
清亮的黑睛挂满丝丝红膜,
世间的迹象映入在无动于衷的眸子里。
但它的两肋结实地收缩着,
四只长腿像是专门为了敲击庞大的球体,
这是一条狗的汉子,一个威严的生命。
儿时常常在放学的路上唱歌,
青石铺砌的小巷印满了童年的脚印。
最快乐的游戏是摔跤、追逐和巷战。
一辈子看见两次鬼,一次在
夏夜乘凉、亲友谈笑之际,
狗訇然跃起,
将白色的鬼影从围栏上赶走。
另一次夜半,在后门,
一棵苦楝树下,
一团黑影像是想爬上台阶形成威胁,
我向爸爸大叫“有鬼!有鬼!”
爸爸大吼一声,黑影迅即消失。
只是第二天动物在原处表现异常,
像发现了什么踌躇不前,
或是猛地惊飞或跳开。
时令不容至疑地戗害生命,
当春天成熟,如怒放的少女使我忧郁。
夏天把她成熟的乳房耸起,
无节制的热放送来面目可憎的秋天。
老年是忧伤的,就像天地间皱纹满脸的冬天。
尼贝的黄毛被冷风吹开一条条缝,
露出看起来经不住磨折的白肤。
狗的气味是难闻的,
尤其是天雨浇透的时候。
风挟带着干土的苦味,
枯枝败叶的霉气,和阴晦天空
倾泻的无盐的菜汤,
泼向狗的身上。狗是狼狈的,
无主的狗,遭受着一切苦难侵凌。
它偶然跺一跺脚,,慢吞吞地挪动步子。
在空旷的重压下,
狗的脑子里划过一条眩目的闪电,
金星飞舞,狗眼深处重叠的问号闪烁。
              第二章  荒漠的流火
爱情使人痛苦,
无从达至的隐秘之源。
长江黄河可会消解这原初之渴?
何处酿造的美酒灌醉,
这样地翻涌?什么阴谋暗算?
人心表面为什么总有遮掩?
歌颂,赞美,
揭露、遣责。
社会与遗传塑造种种不同的人,
观念加诸于人,
人又改变着观念,
只有千年的经典历久常新。
欢乐也有它的两面,
谁把真相给我们看?
我们需要神话,需要仪典。
怎样的甘泉冲去沉渣,
谁的轻柔手儿抚慰焦虑?
天蓝的云彩,
嫩而饱满的茶片,
飘飘而下的片片月季花瓣。
我的手指长蹼了。
铁脚蟹躲进唐冠螺。
海盘车呀,金乌贼呀,绿鳍鱼呀。
狗在奔跑。
尾象船舵般劈起,
舌头沾满木然无情的以太。
一切都寂静了,只有奔跑声。
只有强烈的节奏能张开
历史和时代的感觉器官。
河外星系里无声无嗅。
亿万光年。声音消失。
时空寂然。奔跑,
欲雨的黑云滚来。
奔跑,马丁·路德·金*的声音传开。
在奔跑中传递火炬,
在奔跑中倾听梵音。
历史有百分之几的和平时刻?
幽默,帮葛罗斯*式的乐观主义,
成熟,意味着经验了更多的东西。
私欲怎样背叛感激?
变质的友谊何时显出狰狞?
争名夺利,明枪暗箭,
泼皮,无赖,不齿的小人,
竟能举目可见。什么形成
地域,种族,文化,习俗?
太阳,巨大的火球,究竟是什么东西?
去看看,看看太阳。
看看,去看看,看看太阳。
注:马丁·路德·金( Martin Luther King),二十世纪美国黑
人领袖。
注:帮葛罗斯:古罗马哲学家,将苦难视为乐事是其哲学的
主诣
东方有个神话中的夸父,
掠过山川原野的巨大影子,
惊讶了众生的面庞。
跋涉不歇,相信没有跑不到的地方,
相信太阳可追。
天不是个穹窿吗,
不是和大地交合在远方吗?
结局并不总是揭示真理,
渴死了,故事中的死亡是不可怕的。
东方的神话咀嚼着本土的草茎,
谁能在长久的冥想中说出真理?
尼贝在奔跑。
想到,就是超越。
生命伟大,奋斗壮烈!
亚历山大*死了。凯撒*在三十二岁哭泣。
孔子周游列国,束侑在窗台上阴干。
秦始皇的赶山鞭腐烂在风景区的山脚下。
谁想到空前绝后的壮举发生在墓地里,
谁想到四个人能代表人类千万年的探寻。
望我们珍惜三十岁,
望我们感激莎士比亚。
注:亚历山大,古罗马君王。
注:据说凯撒在那年为再没有可征服的地方而哭泣。
注:据说莎士比亚在三十岁那年创作《哈母雷特》。
地底是温暖的,
岩石的柔软第一次使尼贝有了感觉。
水是梦景,
地下像一片甘蔗林。
脱离了空旷,
冷酷、无情、令人发疯的空旷,
地下是那样美好,
那样辽阔,又紧束着神经。
是自由的,又感觉处处有依傍。
象征的丛林里,岩土的神灵,
用芬芳的无素缀成乐音。
尼贝坚硬的头顶感觉到周遭的一切,
不是阻碍而是抚摸。
它的身躯忽然敏感起来,血脉哗流。
像是一场伤心的离别遭逢意外的苦悦。
奔跑,这样狂热的兴奋,
它为自己的生命吃惊,
它好像听到一片轰响。
它感到曾生存过,在几十万年前,
它也曾这样地奔跑,被群狼裹挟着奔跑。
它嚎叫起来,追寻祖先的回声。
“不爱他,越来越不喜欢他,
天帝呀,
他是个懵懂的汉子,
当他张臂射日的时候我爱他,
他的俊伟和勇猛
使任何称之为女人的生物动心。
他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
打猎满足不了他的热情,女人也不能。
千万年的夫妻也该有个了结呀。”
“我不会向你表示爱情,我的女人。
我整日不归,烦你久等。
我给你煨狍子肉吃,你可愿意?”
“我的夫君,你应向娘娘求情,
我觉得自己越活越不年轻,
我害怕我的存有消亡。
你要去讨一点不老药,
我想娘娘不会拒绝你。”
在历史最著名的时刻之一,
月亮轻轻抖动一下,
天帝的笔在金黄的脸上涂点阴影。
“射死我吧,毛孩子!
我合该倒下,在这样的世纪。”
狗在奔跑。
它感到清风徐来,似有无形之力把它托举。
它发现另一面,胼胝体样的思维器官。
山的魂水的灵,
起伏着、延伸着。
几片树叶,一只跑鞋,一团麻绳,
最杂乱的物体嵌成最好的图案。
生命在上面行走,
幸福又优游。
搬石头,抬泥土,挖濠沟呀,
拦住它,坚决把它堵住!
洪水泛滥。
谁看到这么多脚淌着烂泥,
谁看见这样大雨浇淋着人们的背脊?
今天的时代,终于可以
将劫难化为一场奇迹。
天风送来阵阵喊杀声。
人类越古老,目光越明亮,
虎豹似的威风。
睫毛闪开,目光遮盖原野。
血是不加控制的。
“看刀!”
强壮的腿在草地上腾跺,
马蹄扬起太古的碎粒。
太亮的目光是不能注视内心的,
抽象东西伴随着眼镜制造商。
               第三章  生死之碑
一切都不存在了,
只有四蹄的敲击声。
有时候单调的重复控制着大脑,
我从不在有闹钟的人家过夜,
机械的声响也许还不可怕,
单调中的突兀、枯燥中的意绪,
把毫无意义的时间留给沉思的神经。
清脆、喑哑、沉闷、空洞。
在严谨的、关闭的奔跑中浓缩了全部世纪。
“谁?”浓重的乌云打开了一条光彩的缝,
倒头回顾,一只漂亮的花斑狗跟在身后奔跑。
尼贝的肺收缩得颤栗起来,
梦想在最少看顾它的时候实现了。
它的心里胀满清澈的柔情,
它放慢脚步,用嘴拱了拱花狗的耳朵。
它的血充上来,它的能量达到饱和。
这样的奔跑呵,有生以来头一回。
它的脚步超越地势了,
它不是在山地、草原、河流上奔跑,
不是在地球的内核奔跑,
它奔跑在“奔跑”的抽象上。
在奔跑中它完成了自己的历史,
在强大的精神力量的笼罩下自然归附于它。
尼贝的身后跑来了一群狗。
狗的群体逐渐增大,
终至为一种潮流,一种趋势。
所有的狗都与它一齐奔跑。
神祇呀,在这样的奔跑中藏在地下吧,
天帝呀,在这样的奔跑中最好沉默吧。
这样一股漩涡,
这样一次飓风,
卷过所有的存在,在无边无沿的时空中向前奔去。
尼贝的喜悦消失了,感觉消失了。
它的双瞳,它如锋的耳轮上,
整个的身形里,
显露出一种悲剧式的壮严。
先天的意识觉醒了,
一股潜伏的暗流里
腾起一种惶惑的骚乱,
一种不由自主的可怕幻觉。
在死亡密不透风的夜幕里,
生之意念的光耀在飞舞、在跳跃。
在二十九岁的一次旅途上,
我体验过一次死亡。
两支烟抽过后,我的脑子沉重了,
胸口堵塞着一团
史前期的圣物。
我有些惊讶!宏大的抱负,
连同对自身的全部自信,
竟不能奈何一个卑劣之徒的暗算!
我的头歪向窗口,
朦胧的眼清注视着飞快退后的公路,
路旁的树木,穿着花棉袄的村姑,
田野上金黄的稻谷,
远山,蔚蓝的天空和云彩,
我贪婪地吞噬这一切。
我想这就是生,
生的最后的意义就是这些了。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什么是死?
死就是关闭无法餍足的心
不情愿地走向空虚。
我体验了灵魂的重重债务:
不能了结的诉讼;
拖欠的职员薪饷;
平凡人常怀的痴想:
大屋、名车、掌声、鲜花、
梅格·瑞恩*般的爱人…
抱负像个巨大的负累拖着生命下坠。
双手徒然地抓握着理想光滑的岩壁,
我想到我终于没有找到撬动地球的支点,
造化也没有在梦想的光壁上
为我凿上立足的脚窝。
我想到我不能死,
我想到旅行的目的地,想到医院,
我眼睛看到的一切也在证实着我的生存。
在与死亡的斗争里我感到那样无力,任它宰割,
但我未放弃斗争,我的希望没有死灭。
我看到了,我证实了,
我还活着。
在尼贝的奔跑里,
超越了生命的物质外壳,
这是一次在生与死之上的灵魂历险,
是一次对自身的反思、省察。
当外在的东西界入的时候,
超越的意义也就消失了。
群狗越过它向前奔去。
注:梅格·瑞恩( Meg ryan)美国多部爱情片女主角,被称为“美国甜心”。
尼贝的思维里,腾起一道灿烂的彩虹
在呼吸间嗅到甜丝丝的启示,
一切都飞散了,它的身体,
它周遭的一切。连感觉也在飞升中
变细变淡,直到无形无迹。
它的同类带着与它先前一样的狂热神情,
看到它的脚步踌躇起来,
它似乎在茫然地四面张望,
要将自然的意象静静地映现在它的脑膜上
庄严的天空,静默的大地,
缓缓飘动的云彩,阳光闪烁的河流,
安然不动的高山,低迴盘旋的飞鸟…
尼贝轻轻哼了一声,安恬地躺在原野上。
                      第四章  喜剧
我去一座年岁久远的山头
过春节,无人陪伴。
我遇见一个青岛的少女,
她孤伶无依,同我围火取暖。
我追逐一只美丽的蝴蝶,
但它化蝶成蛹,
象毛虫般进入恶梦。
只有柠檬超凡脱俗,
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在艳阳下,在山脚,
穿城而过的小河边,
几个摆卖柠檬的村妇,
一下子使城市魔力无边。
生存的幻象化为实在,
天然的质感,
金黄的色泽,
薄薄的酸涩,
使人的个体同世界粘成有机的一体,
使生命窥见了亲切的永恒。
那一年坐火车时我瞌睡得要命,
那一年车厢里经常播放的是一首《?》,
在人生的某一时刻需要长大成人,
胆子要大,心要细,
不能情绪化,
办好手头的任何小事,
积硅步,成千里,
与人为善,
主动打电话给熟悉的人,
不记仇,
保持充足睡眠,
孝敬父母,
适度投资,
能帮则帮,
也要敢于寻求帮助,
女士优先,
敢争第一,
向前看,
牢记责任,
有使命感。
我非常喜欢狗。
我也喜欢猫。
我喜欢你。
我飞跑。
我思。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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