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是我人生的又一个低潮期,谋生的小公司,在整体糟糕的经济形势中风雨飘摇。小镇车站的水果摊上,我胡乱选了一网兜礼品,怀着莫名的心绪,招手上了一辆中巴。故乡的路程不到一小时,但自去年爷爷辞世入土后,似乎变得遥不可及。
时已入冬,灰天如孕,艰难欲坠。粗糙的沥青路面,随处可见修补的痕迹或有待修补的凹坑,但显然比过去宽多了,稀罕的“桑塔纳”小车,时而神气地出没。当然,最威风的还是警车,拉着长长的警笛,喝道而过。中巴司机是个青筋暴突的小伙子,乘机大骂交警,骂“这帮家伙”甚至爬到树上隐身,逮罚款的机会。坐驾驶室位置的两个顺带水货的小贩忙附和递烟。拥挤的中巴车内,弥漫着喷吐的烟雾与水货的腥味。
故乡的轮廓,终于灰蒙蒙的远方浮现。稀疏的树丛后,膨胀、杂列的小楼群,证明宣传的富裕。我拜访过其中一些乡友的小楼,空间是更大了,但内部的内容似乎并无本质的变化。高高矗立的水塔,是三叔的皮毛集团的标志。众口赞誉的“改革开放”以来,三叔和我父亲一道,以过人的预见和魄力,把一个几间茅棚、臭气熏天的皮毛作坊,拉扯成了名动全国的皮毛集团。星散各地科研所、国营大厂的叔伯们,皆以故乡为荣。
刚入杂乱的楼房和店铺拼合的桥头小街,便闻到鞣制皮毛的那难以言说的臭味。街面有些萧散,不时遇着熟人,一路的“发财了”的招呼声中,我进了三叔的院子。
三叔的院子很大,甚至显得有些空旷。院角挂满了尚未清理的葡萄枯藤,显出初冬的萧瑟。三娘正在葡萄藤架一侧的井台压水,一见我,用围裙擦了擦手,要张罗早茶。我忙拉住她:“三娘,都快中午了,还吃什么呀。您也不要老这么忙着。”三娘五十大几了,身体还是农村妇女的壮实,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当初,爷爷领着的我们这一群泥土里滚爬的孙子,少不了三娘的搓洗。
“有什么办法!”她叫来帮手的女工,关照去桥头小吃店下一碗馄饨——那时,家乡的馄饨名声尚未如今天这般彰显,“你三叔回来的晚,还要拖一屁股的人。”
“三叔还好吗?”
“不好过噢!名声在外,方方面面要钱的整天围着。还有那些下岗的本村工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三娘一边搓衣,一边陪我讲话。女工递上热气腾腾的馄饨,又到厨房忙去了。“还有那‘吃大户’的,动不动转上门,每回没有个三、四百,都打发不了。”
我知道这“吃大户”,指穷村的一些流氓无产者,常选富家敲竹杠,如不达目的,总要生出些非常手段,让你没法安生。
吃完馄饨,我对三娘说:“您忙,我随便转转。”
三叔别墅式的三层楼房,很是气派,爷爷留下的老宅位置上扩建的。外墙装饰的彩色釉面砖,勾勒出繁复的线条和图案。客厅的宽敞,是城里人不敢想象的,中间置一可供十七、八人就餐的大圆桌。红木书架贴着正墙展开,布满了闪亮的瓷器。书架下层杂乱着一堆书,发黄的《三国》《水浒》,自然是三叔的喜爱,装帧时新的《战胜哈弗》及三毛的自恋作品之类,大概是堂弟堂妹们的口味了——他们刚随一个贸易团,飞往泰国看人妖去了,我回来的有些不是时候。我随手拿起一本时下炒的沸沸扬扬的《大陆首骗——牟其中》,书是权威的“法制出版社”出版,可据最新消息,昔日首富正端坐人民大会堂,发表学习十五大心得呢!真是扑朔迷离。
院内微微舞起了小雪,像淡淡的柳絮,可触地即化。三娘正吩咐女工收衣服,院墙外忽传来一个老年妇人苍凉的呼喊:“杆儿哎,回来噢--”一声接着一声,庄上转悠着。声音听着有些熟,便问女工是谁?
“是后河的马三奶奶,”女工边收衣服边说,“她儿子麻杆上个月在徐三家赌钱,把这几年捣腾来的钱一下子又丢了个精光,第二天就说胡话。庄上人都说麻杆丢了魂,马三奶奶每天要给他喊八遍魂呢。”
“你们小时候不是常一起玩的嘛?”三娘补了一句。
其实,马干要长我四岁,从小就瘦,像扯去皮叶的麻杆,庄上人干脆以“麻杆”呼之。人虽瘦,却鬼精灵,只上了三年小学,就在社会上游荡,从“打钱堆”等小赌技上捞几文。所谓“打钱堆”,就是在一块砖头上,堆上各人赌出的铅币,多时能垒三、四寸高。然后,在十米开外划一道线,谁把铜板扔的最靠线,就是头家,头家有权先出手,用铜板打垒叠的铅币,比眼下的官愈高便愈有权腐败要显得公正一些——打下的即赢走。麻杆常把对手打得口袋空空。有一次,我们弟兄输急了,合力把麻杆按倒在地,抢回输掉的钱,麻杆这家伙哪能服气,乘天黑在我们家大门上涂满了猪屎。后来,麻杆还做过几年小贩,只要能赚钱的都倒腾,长年裹一件黑旧袍服,腰间扎根草绳,庄子内外出没,一到“割尾巴”季节,就躺在家里装熊。终于熬到了“改革开放”,麻杆一摇身成为三叔的助理,西服笔挺,提着黑箱,奔前呼后。一些重要宴席,更少不了他的活泼氛围,比如,他会郑重提问:“男人女人为什么要结婚?”食客们自然各有答案,自诩有学问的还引经据典地分析。最后,麻杆放下筷子,亮足嗓子道:“男人想通了,女人想开了。”片刻沉寂,酒席轰然。风光了好一阵,终于触了霉头,因为这中国特色的市场其风险也真是千奇百怪!一次,麻杆负责去外地采购原料,认真看着两卡车羊皮装好,神经便松弛下来。谁知对方摸准麻杆的好色,找了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留宴麻杆。那女人嬉笑着,坐在麻杆腿上,一个劲地劝酒,把麻杆喝得瘫在桌子底下……待货到厂,麻杆醒了——发现拉回两卡车碎砖。三叔一怒之下,把麻杆逐出厂去。好在麻杆家底已厚,赌技又精,日子混得还算得意,谁知又碰上高手做局,最终栽了个精光。
飞雪愈来愈密,从灰蒙蒙的天空压下来,给人密不透气的感觉。马三奶奶的喊魂声不知什么时候湮没了。院子里却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是三叔回来了,后面跟着一群人,大多腆着肚子,气度不凡。三叔见了我,并不显惊异,只随意问了句:“怎么还这样瘦呀?”不等我准备好的热切回应,便忙着招呼众人入席,我自然也侧身其间。
三叔麻利地打开一瓶“茅台”,递给身边的胖子:“张局,你是行家,品品是不是真货?”
胖子颤着手,倒出几滴在小勺,探出舌尖。大家都有些紧张地盯着。胖子突然竖起一根大姆指,众眼一亮,喧呼斟酒。
“这年头,喝上真‘茅台’,不容易!”胖子局长“吱”尽一杯酒到,“去年,就不知哪个鸡巴厂长,送了一箱假‘茅台’,搞得老婆怨了三天。”
“那你怎么处理的?”银行的李秃子打了一个酒嗝,关切地问到。
“怎么处理?让它继续循环,送到小舅子开的小百货店去了。”
“高!高家庄的‘高’。”众人一片赞叹。
三叔又拆开一包白皮香烟,炫耀起来,说是第一场春雨后,烟草的初蕊掐制而成,专供邓大人享用的,满桌附和着莫名的叹息。一圈烟散完,李秃子抢过乘下的小半包,塞进口袋,“哈哈”一笑。
酒过三巡,三叔突然把我推给众人:“这是我大侄子,很有才华的,报纸上发表过好多文章。”又引起一片赞声。脸上似乎有光的三叔,把我一一介绍给某经理,某主任……面对这些“赫赫”人物,本不善饮的我只得硬着头皮举起酒杯。其实,如今一介文人,在他们眼里算个球。
果然,有人提议侄子给叔叔写文章,定然好看。三叔忙摇头:“不能再写了,文章都被做滥了。”
“就上个星期,省里的那个著名作家‘新潮’又缠大老板了,”三叔的副手,红光满面的潘副厂长吞下一块肉皮,有点不屑地放下筷子,“说大老板坐在马桶上,听下属汇报工作的故事,意义还没有得到深刻挖掘,要把文章充分做足。还说毛主席就是坐在马桶上批文件的。”
“这篇文章一定要做。”众人齐声到。
“你们有没有见过那个‘新潮’作家?很有名气的,”三叔把发胖的躯体往后一仰,“长发披肩,跟庄上东头放牛的‘二五’似的。一次,我随口吟了几句‘车来船往,出入十里洋场,席卷皮毛三万箱’,他立即跳起,惊呼‘绝句’,称有‘李白之风’!”
“妈的,上次文章被他咬走了一万五。”潘副厂长有些悻然。
随着一串犬吠,院内又响起脚步声,一人呼呼抢入,脱下皮大衣,就抖雪骂娘。三娘忙招呼“书记”入座,他拿起一杯酒,仰勃而尽,舒了一口长气,夹起筷子。我立即认出了他,我穿开裆裤时,他就是庄上的大队书记,成天提着喇叭,呼东喊西,开批斗会尤其来劲,呼喊口号时,能把头上仅余的十几根头发呼喊的根根竖立。如今,那十几根头发没多,似乎也没少,还打了摩丝,整齐而庄重地向后梳在秃顶。
他居然也认出了我,冲我举起酒杯笑道:“我可是到你三叔这儿‘讨债’来了。”然后,又转向三叔,“年底,队部弟兄们的奖金,又要劳您这位财神爷了。”
三叔“嘿嘿”一笑,招呼众人下筷一盆本地“猪头肉”。
酒局正酣,三叔突然称酒力不支,作个辑告退。一个北方口音的汉子摇摇晃晃着站起:“老……老总!我……我们的款子……”话没吐完,就被壮硕的潘副厂长按下:“喝酒!喝酒!”
三叔一走,我更无心恋座,跟三娘要了一碗饭,匆匆扒完,到堂弟的房间休息。躺在床上,渐感酒意泛上,耳边老是回旋着马三奶奶的喊魂声……喊魂声中,一片一片的雪花坠地,却幻成一群鼻涕虫状的爬行物,哄抬着我,像哄抬着一根空心稻草,在一个迷宫里兜圈子……我心悸着翻身而起,却是酒后的头痛欲裂。南方的冬天本没有暖气,此时,似乎整个冬天的寒冷都挤进了房间。我无论如何躺不下了,跟三娘打了个招呼,出了后门,向马三奶奶家的方向走去。
与马三奶奶家原本隔着一条后河,说是河,其实更像一条大沟,水小时只有三、四米宽,引向不远处的真正大河,龙耳河。然而那时,不只觉得后河很宽,还有一种神秘感,是我们几个兄弟的乐园:脱得精光,从后码头的青石上跳入河水,相互拍击巨大的水花;一种现在已消失的长圆木盆,日常洗澡用的,我们把它抬入后河,做“小船”,只能坐一个小人——大人是不能坐的,一坐便沉——双手当桨,划来划去,惊险又刺激。没坐上“小船”的有时会捣乱,潜水到“小船”下面,猛地一顶,“小船”即翻个底朝天;肥厚的河底淤泥,到处是乱爬的螺贝,如果碰巧,能踩到那种罕见的大毛脚蟹,捕获者举着它,一同张牙舞爪……三叔的公司勃兴后,后河一度成了排污沟,尤其夏天臭气熏人。在家人的抱怨下,三叔干脆填平了后河。踏过沉寂于脚下的童年乐园,便是马三奶奶家,也是一幢气派的小楼,两层,檐上还飞了一条黄龙,只是刷的黄漆已褪色,飞舞的风雪中显出凄冷的斑驳。
马三奶奶正大厅的毛主席像前上香,很是虔诚。麻杆则缩在屋角的沙发,专心洗着一副发黄的扑克牌,西服披身,打着歪斜的领带,并没有想象的病容。一见我进来,麻杆嚯地站起,做出一付海派的风度,拍拍我的肩:“我的飞达皮毛集团马上要开张了,我是董事长,到我那儿混混算了……”
“别听他胡说。”马三奶奶过来拉开麻杆,递给我一杯茶水。
“什么胡说?我马上要发大财了,还要带您老人家去美国,对,拉斯维加斯赌城,OK!”麻杆兴奋得屋内直打转转。马三奶奶气得把他打回沙发,红着眼去继续上香。
马三奶奶年青时常被赌棍丈夫欺负,最终遗弃,几次跳后河寻死,都被我爷爷拉了上来,一直守着独子麻杆至今。我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麻杆沙发上颓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两眼放光,扯住我的臂:“跟我走!”
他吁吁地扯着莫名其妙的我,踏过已没脚背的积雪,来到废弃的旧时小学西墙,比划了一下,指着脚尖的前面得意地说:“当初‘打钱堆’的那块青砖,就埋这儿了。”说完,弯下腰,撅起屁股,用手刨了起来。他兴奋地刨去积雪,刨开枯草,泥土,刨到了一些碎砖瓦砾,还有玻璃渣渣。麻杆的手指被割破了,血泥糊糊的,还要往下刨。我赶紧拉他回去,他却甩着膀子:“不,我要刨出那块青砖,我要发财了!我要发财了……”雪地,还有我的衣服,溅上了点点血斑。香炉前赶过来的马三奶奶,一看麻杆这样子,一拍大腿,瘫在雪地嚎哭起来。
晚饭时,三叔还躺在床上。三娘陪着我吃饭,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诉说:“忙了一辈子,只图晚年过个安逸日子,那知愈来愈烦神。”三娘对房间努了努嘴,“今年厂里不太好,你三叔一个好觉也没睡过。”
房间里传来咳嗽声,吐痰声。三娘忙倒好茶水,三叔扭着裤扣出来了。三叔这会儿显得苍老了许多,眼囊搭拉着,满脸倦意。
“好大的雪!”他轻轻把厅门关好,拿出中午剩余的酒,“今晚, 我们叔侄俩喝几杯。”
“三叔,你还是保重身体的好。”
“没关系,三叔醉不了。”他给我斟上酒,“你父亲的痛风脚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我忙回到。他们老弟兄因为经营公司的不同意见,已有几年不说话了。
“我们都老了,看你们下一辈的了。”
“我连三叔一个指头的力量也没有呢!”我有些惶恐。
“需三叔帮忙的地方只管说,”三叔拿起酒杯,“三叔这身子说不定哪天就躺下的。”
“怎么老说不吉利的话!”三娘生气地放下筷子。
突然,门外响起敲门声,并非那种熟人伴着叫声的敲门。三娘说:“谁会来呢?院门关着的呀。”三叔说:“不理它。”然而,那敲门声依旧响个不停,显得急促,又像发自很远的地方。三叔从口袋摸出两张百元大头钞,递给三娘。三娘拉开厅门门栓,庭院空空,一片素白,雪下得更大了,“嗒嗒”落着,“什么也没有啊。”
三叔走到院子看了一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干脆把院门也开了!”
三叔重新坐好,手握的酒杯却悬空着,若有所思,似乎又忘了我的存在。突然,他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套上三娘递过来的皮大衣,匆匆踏入风雪之中。
消失的后河那边,又传来马三奶奶的喊魂声:“杆儿哎, 回来噢--”喊魂声在空旷的故乡上空回旋着,又被无数的雪片分散,直至无法还原的渺茫。三娘不知到厨房收拾什么去了。我独自坐着,听着这雪中颤栗的微茫之音,掠过院角的葡萄枯藤,村边爷爷孤独的墓碑,墓碑那边白茫茫的土地……不知所去。所谓童年乐园,也不过是一种极度贫瘠中的海市幻景。我端起杯中残酒,对着门外的雪色,默默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