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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 作 笔 记 (2)
第 二 篇
一九七六年六月九日
今天下队去签订白肋烟和棉花合同,有一位县棉办室的年轻人
下队去查看棉花生产,我俩结伴同行。由于我是初次单独下队,我
们的经理怕我挨饿,临行前教我跑农村的招数:
“快到中午你就不要往下一个队跑了。——呃!队长,太阳当
顶了呵!把你家的锅里多掺一瓢水,就在你这里吃饭罗!”
经理一边教我,一边手搭凉棚望着天上,可谓言传身教。我心
领神会,下队不能指望天天都有人留你吃饭,自己不能太内向太含
蓄,主动要求的勇气是必须有的。
我们清早出发,天空是雨后初晴的蓝天,东边依山的一溜坑坑
洼洼的云,如同是一片荒凉的河滩;晨风迎面吹来,如同小孩儿的
嫩手,抹着脖子抹着脸,让人感到舒服;被风吹拂的堰塘,浮渣水
垢吹在一角,好似满脸污垢的小孩洗了一回脸,露出干净的脸庞;
树林里的颜色深一层浅一层,深绿浅绿错杂相间;南瓜的嫩藤张着
触须,蜗牛一样向前蔓延;天上的一群鸟显得很兴奋,它们的翅膀
一抿一抿的,身体一冲一冲的,欢叫着向远方飞去。身处大自然的
美景之中,我的心情是舒畅的,雨后初晴的路上有干处有湿处,我
们一路上挑干处走,几乎是跳跃着前进。说实话,我很怕踩上稀泥,
我穿的是新凉鞋,这种泡沫凉鞋总共才到十几双,开后门儿就开完
了,我有幸买到一双,很是爱惜。
我们经过一座古寨时,寨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有的小孩子是
大着喉咙在唱书,还有一个调皮的家伙在唱儿歌:
“这里的娃儿会唱歌,
风吹石头爬上坡;
我从你家门前过,
看见你妈妈摇摇窝;
你爸爸还在地上爬,
摇窝里睡着你外婆。”
听着不合逻辑的歌子,让人莞尔。大概老师还没来,学生们读
书唱歌等老师来上课,显得比较自由。我对农村的民办小学是很赞
赏的,虽然校舍简陋,往往是一个老师单打独斗,毕竟解决了农家
小孩就地读书的问题,卖只鸡就能解决书本费,没有其它的费用。
小孩们把学校当成安乐窝,清早就能听见他们在路上叽叽呱呱的说
话声,不论怎么破烂的地方,只要有这一群小天使,就会充满蓬勃
的生机。
我们来到一个名叫富家的大队,找到了副业大队长,在他的带
领下,去查看各个生产队的棉花地和烟苗地,然后找生产队长谈话,
签订合同。据我看,签合同是搞形式,合同书只是生产队用来购买
分配化肥的证明书,从未听说过因完不成交售计划而发生购销纠纷
的。从实际情况看,许多队的苗子长在草丛中,缺肥缺苗,病虫灾
害严重,明显地无人管理,将来的产量不可能达到合同书上的数量。
合同书是油印的,交售数量是印好了的,领导上叫我去签合同并未
作任何交待,我想年年都是这样走过场。我对工作是有很强的责任
心的,我和棉办室的同志费了许多口舌,苦口婆心地去劝他们把作
物管理好,争取完成交售任务。这样一来,我们和生产队之间的利
害关系处于本未倒置的状态,为种好这些经济作物我们着急,他们
自己倒显得无所谓了。为民作主是好的,促耕促织也不错,倘若事
事都替农民规划好了,农民就把政府当成东家,自己的事情倒置身
事外了。跑了几个队就到了中午,副业大队长的人缘关系很好,他
把我们带到一位民办教师的家里去吃饭,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款待。
还有几个生产队没跑完,我们吃了午饭就上路了。午后的太阳
火辣辣的,大地蒸腾着淡淡的青烟,风吹过施了肥的庄稼地,带来
热烘烘的农家肥气味;桐树叶、包谷叶、高梁叶,叶面上好象镀了
一层水银,摇曳着反射出太阳的光芒。天上的一朵白云,投下巨蟹
般的阴影,在红沙泥的山坡上爬行。农家的炊烟还没散去,不时传
来嘎吱嘎吱的推磨声、咯咯咯的母鸡打鸣声、汪汪汪的狗叫声,让
人感到浓浓的乡村气息。老鹰伸着翅膀在山谷里滑翔,一种黑得发
亮的鸟,清晨就在门前的树上嘎不溜嘎不溜的叫,或许就是古诗中
说的乌臼鸟,它们见到老鹰总会去追赶一程,捍卫自己的家园,保
护屋前屋后的鸡群。现在种庄稼都是搞间作,在割了小麦的麦茬儿
中间,又长起了一行行的棉花苗;原来春洋芋行间的包谷苗,现在
长得粗壮茂盛了。早稻长得绿油油的,在挖了洋芋的田里,新栽的
秧苗还没转青,带着几分嫩黄色,田里浮着洋芋的残叶断梗。田坎
边新挎的泥土现着齿耙的纹路,田坎豆的窝子里残存着草木灰。在
这炎热的正午,在农家的屋前屋后,有人在自留地里干活,有的甚
至于不戴草帽,光着脊背,为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尽心尽力。
我们走到富家五队,远远地看到一座大院子,从那里传来响亮
的母鸡打鸣声,好象在欢迎我们的来临。这座大院非常美丽,院前
院后长着青青的树木和竹林,石榴树开着火红的花朵,枇杷树结着
青黄色的果实,屋侧檐沟边的魔芋长得很茂盛。令人感到遗憾的是,
院子的外围有许多厕所和猪圈,从敞开的粪坑里飞出许多小蚊虫,
矮小的猪圈里传出沉闷的猪嚎声,空气中混着农家肥的气味。
我们经过一排厕所和猪圈来到院子里的时候,一间窄小的屋里
正热闹非凡,洋溢着欢乐的喜气。有人告诉我们,老光棍儿今天喜
事临门,女方看人来了,据观察家们的估计,这桩婚事一定会成功。
我不禁暗地里寻思:这对苦命鸳鸯一定是箩筐配簸箕,斗笠配蓑衣。
长得好的姑娘嫁给工作同志去了,或者嫁进城里去吃黑市,再不然
嫁在农村也得挑个好人户,轮不到老光棍儿去依红偎绿;你不嫌我
丑,我不嫌你穷,这倒是很现实的婚姻组合方式。
我们被当成重要的贵宾给让进了屋里,主人很恭敬地给我们递
香烟。他大约三十岁了,矮胖的身材,油黑的皮肤,一套新衣服穿
在身上如象一副镣铐,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的头发是新剃过的,拙
劣的剃头匠用推剪把他的头发从下往上直推了很远,使他两鬓至脑
后很宽的地带成为不毛之地,白瓜瓜的。他那一双打惯赤脚的片片
脚,穿了一双不太合脚的胶鞋,鞋帮撑得胀鼓鼓的。他的形态比平
时大概变了许多,一位邻居打趣他说:
“嗬!花狗儿,今天好规矩哟,斯斯文文的,活像个书生!”
他很不自然地憨笑着,机械地行动着,他身上每个关节都好
象缺少润滑油,涩涩地不太灵活;他好似一个傀儡,显得有些身不
由己,一群小孩向他要香烟,他憨憨地一一散发了。这些小家伙大
概是生平第一次遇到慷慨的馈赠,他们洋洋得意地炫耀着,学大人
那样叼在嘴上巴嗒着,有个小女孩细心地揣进衣袋里,对她的小伙
伴说“我拿回去给爸爸吃!”她的小伙伴跟着说:“我也拿回去给爸
爸吃!”简陋的屋里一片生气勃勃的景象。
我打量这间房子,它是一间寄附在别人墙上的土墙屋,窗下砌
着一座柴灶,灶里还在冒烟,两个帮忙的妇人正在锅里洗碗筷;灶
边上放着半个猪头的骨骸,这稀罕的头骨出现在他的灶边上,很让
我惊讶。屋中间放着一张四方桌子,墙上挂着斗笠蓑衣和两把锄头,
一块新编的竹篱笆挡着一张床,整个家当就是这些。我无缘看到篱
笆后的床铺,只听得几个女人在里面说话的声音,未来的主妇显然
坐在床上。这时候,副业大队长露出潇洒耿直的本相,显得有点儿
轻狂,他对着篱笆大声喊叫:
“喂!莫躲在耸架子里哟!快些出来给我们递烟罗!这里来了
两位城里的工作同志,快出来嘛!”
床,被称为“耸架子”,新名词。未来的主妇羞涩地不肯露面,
不知是位西施或是东施,她躲在篱笆后的“耸架子”里,哧哧地笑
个不停。我有一种预感,这种爱哧哧傻笑的女子绝非窈窕淑女,更
不是出水芙蓉或二八佳丽,很有可能是那种浑身蛮劲儿,无半点儿
斯文的矮胖女子。这时候,那一群小天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们的
身上,他们规规矩矩地围着我们看。这些可爱的小孩儿,一个个都
是花脸,有的恐怕是很少洗脸,有的是用手背揩鼻涕造成的,脏纹
路好象猫儿的胡子,从嘴边伸到两颊,很是好看。
这些天真的纯洁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似乎有一种敬畏的
神情。他们的眼睛清澈如水,黑眼仁像一对黑宝石,看他们的眼睛
就看到了灵魂。他们纯洁的心灵或许把城市想象得太遥远太美丽,
而“工作同志”在他们的心目中必定是很幸福的人。这些小孩子也
是有见识的,他们明亮的眼睛就像照妖镜,围着我们看,终于识破
了我们的原形。有个光着上身的小男孩儿说道:
“他们不像‘工作同志’,没戴手表!”
说得好!说得妙!就像《皇帝的新衣》中那个说实话的小男孩
儿,这小孩儿的一句话说得我很尴尬,说得我苦笑。因为他们所见
的“工作同志”,必是指的机关单位的驻队干部,或者下乡检查生产
的脱产干部,这些人有头有脸的,大都戴着手表。社员们把看手表
戏说成看“猪蹄子爪爪”,大概是讽刺他们不看太阳看手腕的怪模样。
我是借调的集体单位的职工,棉办室的年青人是季节性的临时工,
我们的工资低微,仅够糊嘴,哪里看得起“猪蹄子爪爪”呢?
我们坐了一阵就告辞了,照样去看烟苗地和棉花地,然后找队
长谈话,接着就签订合同。我只觉得这种走过场的工作越干越轻松,
成了套路,我们在太阳快落山时把整个大队跑完了。副业大队长邀
请我们到他家去过夜,我巴望的正是这个邀请。于是,我们沿着山
沟向上爬去。
太阳渐渐地浸沐于西山的暮霭之中,由圆到半圆,逐渐失去耀
眼的光芒,最后成了一个血红的大圆球;再由圆到半圆,冉冉地沉
入西山之后。山脚下横亘着一层迷蒙蒙的暮气,那丛竹掩映的人家
便显得扑朔迷离,收工的社员和归栏的牛羊渐次隐去。两个割草的
放牛娃,背着齐头高的青草,走在我们的前面,当当地敲着镰刀;
一个牵羊的男孩儿,在山沟里缓缓地走着,那羊儿咩咩地叫个不停。
那牵羊的男孩儿一边走,一边用高亢的童音唱道:
“羊子咩哟咩哟,快点回家去哟;羊子咩哟咩哟,快点儿回
家去哟……”
他反复地悠长地这样唱着,山沟里回旋着他悲凉的童音。我只
觉得这山歌简单而又感人,悲凉而又好听,如同黄昏的杜宇,晚寺
的钟声,一声声勾起行人怅惘的心绪。
副业队长的家座落在山顶的斜坡上,他家的房子是寄附在隔壁
墙上的几间偏房,屋檐很低,伸手可触到檐边的瓦。门前有一块晒
坝,晒坝上堆着麦捆和豌豆捆子。屋前有竹林,竹林边上有贮藏红
苕用的地窖。我已筋疲力尽,便坐在门边的石条上喘气,队长的女
人正好放工回家,她把扛在肩上的锄头往墙边一放,便系上围腰洗
锅做饭,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帮着烧火。
主人家在忙着做饭,我们无意袖手旁观,棉办室的年青人帮着
刨洋芋,我帮队长推磨,往磨眼儿里喂麦子。农家的小姑娘,漂亮
又能干,她的双眼皮的眼睛含着笑意,小小的嘴唇红润润的,蓬松
的发辫上挂着麦壳,她有节奏地干着活计。她灵巧的手把麦杆儿捆
成小捆子,堆在脚旁边,用火钳依次夹进灶里去,灶里的火烧得旺
旺的,她的脸宠映得红红的。锅里在咕噜咕噜地煮稀饭,桌上摆着
的咸菜、黄黄的炒豌豆、冒气的焖洋芋、喷香的麦子巴巴,都在向
我频频招手,勾引出我清汪汪的口水。
我吃了晚饭之后,便走到竹林边去赏月,惊走了宿夜的小鸟,
惹来一阵萧瑟之声。主人家的小儿子给我端来了矮板凳,很乖地
坐在我身边。
这是一个睛朗的月夜,山乡的月亮格外地皎洁。月亮的好处在
于温柔,让你看个够;它像一个文静大方的姑娘,让你仔细看她的
脸宠,初看只觉得光彩照人,慢慢地看出了远山一样的眉,长着绒
毛的唇,淡淡的几颗雀斑,这无伤大雅,你会觉得更真实更美丽。
这时候的月亮充满自信,落落大方地擎着脸庞,群山一齐抬头仰望,
各各披着鲛绡的轻裳。对面的山坡上有个大队办的果园,浓黑的树
影里闪出一点如豆的灯光,从那里度来数阕生涩的笛声,呜呜然唱
着思乡曲,那里有个重庆知青还未返城,他将苦闷诉与明月。在离
坐地不远的秧田里,数只萤火虫缭绕而起,好象风中的星火,闪烁
着飘摇而去。在蛙类虫类的笙箫声中,身边的小朋友给我讲故事,
他讲捉蚱蜢捉萤火虫,他讲和姐姐用泥巴修桥造屋,他讲外婆给他
缝新衣服,他讲他认为有趣的种种事情。我被他的故事迷住了,这
些故事全无天灾人祸的忧愁,尽是天真活泼的欢喜。渐渐地,我被
他带入了童话世界,忘却了人间的艰辛,分享他的高兴。
夜气有了凉意,主人已将屋里收拾妥当,招呼我去睡觉,棉办
室的年青人安排在另一家搭铺。安排我睡的床铺显然经过一番整理,
灰色的被盖平顺地铺在竹席上,折起一只角,冬瓜形的老式枕头摆
得很工整。当我撩起被盖时,一股刺鼻的尿骚臭扑面而来,我估计
被盖从去冬以来从未洗过。由于年深日久,被盖分辨不出本色,那
重迭的补疤必是窝藏虱子的场所,为了多一层保护,我和衣而睡,
把被盖扎在脖子上,以防臭气漏出。好心肠的男主人,不知拿的衣
服或者裤子,在我的铺里乱舞,帮我驱赶蚊子,如同是捅了马蜂窝,
纷纷扬扬的灰尘落在脸上大有感觉。
我心闲气定地躺在床上,虽然有不如意处,我毕竟在享受贵宾
的待遇,他们自己,他们平时,条件比我还差许多。此时窗栏里透
进几缕温柔的月光,野外传来大自然的笙箫,我不能抱怨我的命蹇,
正是由于时运不济,方才读懂了大自然的诗篇。正当我迷迷糊糊地
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在离我不甚远的什么地方,突然响起了一个
男子的呼喊声,这粗旷的夜半呼声震撼人心:
“李德贵!李德贵也!”他喊这个名字起码有七八遍,我没有听
见对方的回音,只听见他后来粗声粗气地说道:
“你屋里快点儿来个人!你妹妹家里有事!”
这男子的声音沉寂不久,远处传来了隐隐的犬吠声。妹妹家有
何事呢?对我来说是个悬念。我猜想是年青的夫妻打了架,需要娘
家来人调解;我猜想有谁得了急病,需要半夜去请医生;我猜想她
家遭遇了不幸,需要娘家来人商议。总之,这夜半呼声绝非佳音,
我脑子里想的尽是各种可能发生的坏事情。就这样在猜想之中,在
蛙类虫类的管弦声中,我短暂地睡了一觉。
或许是白天看见别人相亲,梦里我也颠三倒四地去相会情人;
又或许因为我的婚事不顺心,梦中的情人转瞬即逝。后来,我梦见
自己在山上艰难地爬涉,走迷了路,天快黑了,而道路遥远,我心
里充满了焦虑和忧愁。梦里复杂的精神状态,荒诞之中必有道理。
我从未做过完整的美梦,或许与我的处境有关。失眠之中,我想起
了我的“茨冈”女郎,这位女郎在我的朋友之中备受非议,我对她
却一片痴情。然而,我的相思是单相思,人家的工作单位比我的好,
她可不领我的情。于是,我又想起了自己狗尾续貂的那首《秦妇吟》: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
天生丽质做本钱,不是贵人她不嫁。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
妆成相伴富贵郎,趋炎附势不知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
夫婿不论老与丑,只求家产与高薪。
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
已闻丈夫倒了霉,趁早改嫁识时务。
嫁鸡随鸡不分手,好马驮着痴汉走……”
严重的骚扰打乱了本诗人的雅兴,我的身体就像游击队出没的
丛林,时而这里蠢蠢欲动,时而那里神兵天降,咬得我很痛。虱子
形似琵琶,行动迟缓,有儒雅之风,蠢蠢欲动必是它们了;虼蚤神
出鬼没,善于蹦跳,神兵天降的必是虼蚤了。我决定用电筒来照一
照,看看这些蟊贼是如何在行动。我撩起被盖,憋足一口气,就像
潜入水中一样,一头埋入被窝里,打开了电筒。我清楚地看见,在
那补了许多疤的包单上,布满了斑斑的血迹,点点的红印。显然,
有很多的吸血鬼曾经在这些地方被镇压了。我本想细看一番,无奈
憋足的那口氧气已经用完,温热的尿骚臭熏得我没法坚持,只好浮
出头来,终止了勘探。我曾听师傅讲过,山里人有对付虼蚤的神秘
武器,名叫“虼蚤棒”。棒子是竹子做的,四周钻了一些小孔,很像
一支笛子,在这根多孔的棒子里套进一根小棒,小棒上涂抹上煮熟
的洋芋或红苕,哪里有骚扰就把棒子伸向那里,虼蚤进了小孔就被
粘住了。我过去一直很纳闷,老年人何以把公安兵背的冲锋枪叫做
“虼蚤笼笼”呢?现在才明白,冲锋枪的枪管外面有套管,套管上
有许多小孔,类似虼蚤棒。由此可知,“虼蚤棒”古已有之,外国文
献上似无此类武器可考,必属古老民族之绝门暗器。我不禁开始设
想,假如主人家发给我一支“虼蚤笼笼”,虽不及公安兵背的苏制冲
锋枪那么神气,我也会左舞右抡,对虼蚤大开杀戒。
我再不能入睡了,赤手空拳地和虼蚤搏斗,凡是模到一个小疙
瘩,就使劲儿地一阵乱掐,似乎越掐越多,未得片刻安宁。我怀疑
是自己的神经太敏感了,或者虼蚤和人类一样,喜新厌旧,爱吃新
鲜货;人类不是么,吃着这样想那样,有了家花想野花,何时有个
满足?或许我的贱肉并无滋味,只因为我是城里的崽儿,虫豸便呼
朋唤友,前来尝新。当雄鸡第二次啼叫时,我听见有人开门,到厨
房里去做事情,先是砍猪草,然后是烧火煮东西,从门缝里透进一
闪一闪的火光。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隔壁院子里的声音嘈杂起来,
屋里隐约地看得见了一些东西。主人家的乖儿子,睡在我的脚那头,
晚上睡得憨憨的,全无虼蚤骚扰的反应。此时他睡眼惺松地爬起来,
站在床前的踏板上,向着床侧的尿桶里咚咚咚的拉尿,屋里的空气
刺鼻起来,我就起床了。
男主人看见我起了床,笑嘿嘿地对我说:
“昨晚虼蚤多吧?我们这里的虼蚤多得不得了!”
我推说因一夜好睡没有感觉到,我如此说并非是出于虚伪说谎
话。主人家一家大小对我礼遇有加,满腔热忱地用丰盛的饭菜招待
我,把最好的床铺让给我睡,我怎能去给他们制造遗憾和不安呢?
吃了早饭,我迈出他家的门槛时,我真诚地向他们道谢,回首与他
们依依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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