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金峰村
金峰村是个偏僻的山村,那里有一座松林掩映的古庙。父亲在庙里教书,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妹妹随父亲住在庙里。那时候,农民分了土地,有自家的树林,自家的牛羊,家家都有喂两年才宰杀的肥猪,缺少吃穿的人家是没有的。庙旁的院子鸡犬之声相闻,我的伙伴松柏的姐姐出嫁,花轿停在院坝中,他姐姐哭得泪人一样不肯上轿,我跟着流泪,村民都笑我傻。 “她是哭嫁呀!怎么跟着伤心呢?实心实意的娃儿哪!”一个大姐姐搂着我说。 “我不要姐姐走!大轿子抬她到山那边去,二天看不到她了!”我说着伤感的话。当花轿在唢呐声中哩哩啦啦上路的时候,我和松柏横着手臂抹泪,伤心伤意的哭了。松柏的爷爷是满清的遗民,蓄着长头发,是个古董人。他为人厚道,很会种庄稼,几个儿子都不闹分家,四代同堂,他们家是有名的殷实户。我陪松柏放牛的时候,松柏摸着牛对我说; “爷爷说了,我家吃白米饭全靠这头牛,老了要养它,死了要埋它,不吃它的肉。”那头黄牛通人性,瞪着温柔的大眼睛看我们,似乎听懂了小主人的话,充满幸福感。 乡下人纯朴善良,桃子李子熟了,赶路人口干,给主人打个招呼,可以到树上摘几个解渴,从未听说过水果卖钱的事。逢年过节,村民们三三两两的来庙里聚会,大概是从前赶庙会的遗风,大家说着亲热话,热闹而不喧哗,张牙舞爪的人是没有的。暑假期间,哥哥从城里来,带着一支短笛。当笨拙的笛声冲出松林,漫过田野,村里的年青人踏着月光来,踏着月光去,我们的古庙是当地的文化中心。父亲是旧社会的读书人,办事认真,不会唱歌。上音乐课的时候,他教学生唱母亲哄孩子的儿歌,学生们一板一眼的跟着他半说半唱,不嫌师丑。平静的日子不太长久,农村风起云涌的发生了变化,村里来了工作组,招集村民在庙里开会,发动群众检举坏人坏事,实在没有,唱丧鼓的求神拜佛的拿来充数。在我懵懂的意识里,人间事都是一塌糊涂,农民稀里糊涂的丢了土地,稀里糊涂的去大办钢铁,一个个好象没长脑筋。父亲是明白事理的人,他说城里在建立户口,粮食要实行供应,催我们赶快回城去,不然成了吊脚户了。母亲是个糊涂人,不相信政府会管吃饭的事,父亲天天和她争论,向她说明厉害,她才同意带我们回城。 “我要走了,不能陪你放牛了。”我对好友松柏说道。他有一个磨得亮光光的小羊角,插上一截稻草吹得嘿噜嘿噜的响,农村的撬猪匠就是吹羊角招揽生意,他将心肝宝贝送给了我。他的妹子,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歪着脑袋问我; “二天你还认不认得我?” “二天认得你!你脸上有个单酒窝,长成大人了我都认得你!”我说道。 “二天我也认得你,你下巴上有颗痣!”她边说边用手指头点自己的下巴。“二天”在我们的心目中,是指永远永远的未来。 走的那一天,一个农民用箩筐挑着我的弟弟妹妹,一个农民挑行李,还有人照料我。我们的队伍牵动着全村人的心,村民都走出家门,站在显眼的地方,为我们送行。 “二天要来看我们啰!莫把我们忘记了哦!”一路上都有这样的叮咛。 “我要来看你们!我舍不得走呵!”母亲哽咽着回答。我的伙伴们站在显眼的大石包上,我走过那道山梁,最后一次回望,他们还聚在那里指指点点,对我依依作别。 回到城里,先是献铜献铁,家家户户拗箱砸柜,把铜家伙砸下来献给国家,我们家的铜水壶铜盆子都拿出来献了。后来吃公共食堂,我那用箩筐挑回来的弟弟妹妹相继死去。父亲从乡下回来,说农村也吃公共食堂,我的伙伴松柏和他的妹子也相继死去,许多熟悉的村民不在了。看着父亲清瘦的面容,浮肿的脚杆,我为父亲担忧。星期六的傍晚,我到郊外很远的路口去等候,盼望父亲归来。星期天的下午,父亲回村校的时候,我总想多送他一程。 “回去吧,送远了回去难得走!”父亲劝我。 “送到那棵黄桷树!”我指着远处的目标说。 “太远了!就送到前头那间草屋!”父亲指着近处的目标说。在人命不如苍蝇的年头,谁能保证还有下一次父子相聚呢? 送别了父亲,送别了落霞与孤鹜,西山之巅灿烂辉煌。父亲的去处,是我童年的金峰村,那里有一座古庙,有我的伙伴,有我熟悉的村民,一张张鲜活的笑脸,常常浮现在眼前。天空蔚兰,青山未改,风调雨顺,刚才还是好日子,怎么突然间就闹饥荒呢?当年我百思不得其解,历经沧桑,稍有心得,死去的伙伴墓木已拱,往事如烟,说给谁听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