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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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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6-3 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庄晓明 于 2024-6-4 20:56 编辑



阿宝突然打来电话,从遥远的青海西宁,我颇为意外。对于生活于长江中下游平原的人来说,那儿是一个令人联想着月亮,歌谣,匪帮,散发着血腥传奇的地方。因躲债而藏匿了多年的阿宝突然从那个地方冒出来,使世界有了一种混乱的意味。
那天下午,我从应付工商的酒宴上晕头转向地回到公司,秘书对我说,一个自称是我老乡的人刚从西宁打来电话,业务上的事,似乎很急,就把我的手机号给了他。但她把对方的名字记成了“奥宝”,颇像时下电视上一些玩命广告的产品,令我的记忆迷惑了好一阵子。扬州人一般没有以“阿”字挂头称呼人的习惯,像什么“阿庆”“阿毛”“阿狗”之类的,似乎一直是苏南人的专利。我的老家属于扬泰交界处,这一区域的方言异常复杂,甚至相邻的村子,即会呈现不同的发音,并以此相互取笑。对于这一区域方言的复杂,至今还没有令人信服的溯源。对家谱有些研究的三叔曾对我说,庄家是三百年前从苏州乘船移民而来的,这或许是老家人常用“阿”字挂头的缘由。
一会儿,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我——阿宝啊!对方的声音努力做出亲热的样子。是他,那沙哑的公鸭嗓子。其实,我小学毕业后即离开了老家,此后与阿宝并没有什么来往,逢年过节回乡,偶尔碰个面,也仅是打打招呼点点头而已。老家位于水路交通极为方便的龙耳河畔,民国时期即有“小上海”之称,大理石浴池有八家,是我现居小镇的两倍还多,似乎人人都有点经商的天赋。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再度唤醒了“小上海”,这里一度成了全国的猪鬃交易基地。阿宝也乘着”发了,而且是暴发,握向对方的手指,闪亮着四个大金戒,嘴巴努力向后咧开,在两边撑出括号一般的有力条纹——可能他认为这样很有派很有魅力。但我总觉得有些滑稽,逃不出童年时的“老僵子”的影子。“老僵子”是老家给个子始终长不高,却异常鬼精的人的调侃之称。阿宝的个子一直没有越过1.56。他长我四岁,小学勉强上了两年,就混迹于社会,从“打钱堆”“发沙海”等赌技弄几文。土称的“发沙海”,近似香港赌片中,被周润发们把它的魅力演绎的淋漓尽致的那种赌技。别看阿宝学校的成绩非常糟糕,这方面却很有算计,明明抓了一手“呆子牌”,却偏偏显出一付“杨子荣”般的镇定,目光咄咄逼人,并把价码玩命地不断叫高,令对手望而退却。而当他的好运摸了一手黑桃“同花顺”,玩命叫价的时候,又偶尔露出一点“心虚”的样子,令对手判断失误,大胆跟进……然而,到了举国上下皆不择手段地追逐钱财的二十世纪末,已是一方“富翁”的阿宝,却又赔了个精光,落到躲债鬼的下场。他之所以从青海打来电话,说是因为与青海交通厅的某位要人关系很好,那位要人又是家乡人,家乡观念很重,要我把公司的资料速寄过去。显然,他还在挣扎,且知道我的反光漆。
虽然我对阿宝的人品有着根本性的疑虑,但并不想拒绝他的熟练的行贿与赌博技术,这是当下企业运行做大的润滑剂。公司的经营状况不佳,有很大部分要归之于我的个性。自然,我明了当今所谓的市场经营之道,先做朋友,这一步我是会的;后谈生意,我也能称职;但到了行贿,回扣,瓜分利益的阶段,我就有了犹豫。我这个人很重友情,一旦与对方建立了友情,就不想让物质利益玷污了。而向朋友行贿,就是引诱朋友犯罪,拉朋友下水,这怎么对得起朋友?我陷入了自己迂执的思维。
寄了反光漆资料后,过了约半个月时间,我几乎忘了此事,阿宝突然显得激动地给我打来电话,说那位老乡对反光漆很感兴趣。那位老乡今年春节要回南通,而他自己流落他乡多年,也想回来看看,届时,可以带我一起去拜访那位老乡。类似的话我听的多了,只是“哦”了一声,便显得关切地问起他在异乡“发财”的情况。他回了一句“好得”,就转移开话题我也不好再深问。阿宝曾经的发财颇有些传奇色彩,一直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他都是庄上的一个混混,只不过是由“小混混”混成了“大混混”,赌技和说谎更加精湛而已。阿宝的父亲是个瞎子,以给人算命糊口,算了一辈子命,也算了一些积蓄。但这些积蓄最终被阿宝一锅端了过去,理由是做猪鬃生意,要发大财了。八十年代那会儿,庄上确实有不少人凭借猪鬃生意迅速成了万元户。一开始,阿宝摸着别人的信息,从西北地区收购些猪鬃脚料回来,再转卖给三叔的猪鬃公司,每年也能弄个上万的收入。但这些钱,又随即被他转上了赌桌与女人身上。那时,我父亲在外闯荡,三叔在老家镇守,两人通力合作,短短的五六年功夫,就把一个臭气熏天的小作坊,做成了全国闻名的猪鬃基地,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全国的猪鬃行价都要看三叔的眼色。三叔的精明与冷酷是出了名的,但他有一个致命弱点,满脑子的封建意识,那庄里庄外的“三叔”“三伯”“庄总”之类的竭力表示尊重或套近乎的声音,其实并不入三叔的心。阿宝能混出点名堂,自有他的过人之处。他第一个以“庄主”的名份称呼三叔大年初一,大早第一个在大门外高喊“庄主!恭喜恭喜”的,准是阿宝的公鸭嗓子。三叔非常受用,虽然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每次接受阿宝的猪鬃脚料,价格总要比别人的优惠几毛钱。而在这之前,三叔对阿宝一直是嗤之以鼻的,并不时拿来作为我们几个兄弟的反面教材。
说来真是令人感慨,那段年月钱是那么好挣,在庄上桥头打个哈欠,似乎都能吸进几张钞票。由于一个偶然,也可以说必然的机会,阿宝暴发了。三叔接到广东某外贸公司的一个电话,要了解猪鬃的情况。三叔想了一下,就派阿宝前去试探试探,也算是给他喜欢的阿宝一个旅游的机会。阿宝一到广东,就以他赌徒的精明嗅出了“好运”。当时,中国正向世界缓慢而坚定地打开大门,猪鬃作为劳动密集型产品,自然受到西方商人的青睐。控制着进出口权的外贸公司老总还在考察之中,对阿宝拿腔捏调摆架子。阿宝却以他的赌徒精神,将随身携带的三万元人民币迅疾花了出去,赢得老总对他的“老弟”称呼。然后又急电三叔,汇款十万,称此处市场前景惊人。那时手头正宽裕的三叔也没犹豫,立即把钱汇了去——由此可见乡镇企业在市场拼搏中的效率。阿宝用这大把的钞票,把外贸公司的上上下下收拾了个服服帖帖,建立了牢固的关系。第二年,三叔的公司就挂上了集团的牌子,销售翻了三番。三叔也毫不含糊地送给了阿宝一幢三层小洋楼,一时传为美谈。
但这个赌徒不知怎么搞的,又输了个精光。初冬的一天,我回老家请三叔办点事,阿宝的那幢立在庄上中心地段的三层小洋楼,已人去楼空,被债主们搬的空空荡荡。大门更被贴了封条,法院也在寻找阿宝。我走进三叔的院子,阿宝的姐姐阿美正捏着一条大花手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请三叔出面,把法院的关系摆平。几乎每间隔一分钟,她那肥胖的身子就要抽搐一下,显得十分伤心。而三叔躺在院内的藤椅上,哼哼哈哈着。二十几年前,风行东乡的现代扬剧《小陈庄的风云》中,那个时刻想着“变天”的地主婆的形象,就是阿美扮演的。那时,东乡有条件的地方都争着排演这出戏,“资本主义尾巴”屡割屡长的我们庄,自然实力雄厚,服装,道具,灯光,都狠下了一番功夫。舞台搭在宽阔的打麦场上,孩子们老早就搬来长条凳,占好位置,而我的童年也有了一次鲁迅先生《社戏》式的愉快。阿美在戏中饰演的时刻梦想“变天”的地主婆,捏着一条大花手绢,肥胖的腰肢舞台上扭来扭去,那一付也是鸭子嗓的扬剧,居然唱的有板有眼,再加上配给反面人物的突然低沉、渲染不详气氛的音乐,居然赢得了“苦大仇深”的观众们的一阵阵叫好,掌声,令高大的男主角很不高兴。阿美颇为得意,从此戏外也常捏着一条大花手绢,庄上游走,一时成了她的招牌形象。
泪眼朦胧的阿美没有认出我来,仍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总之,要三叔出面帮忙,她怎么做都可以。而三叔躺在藤椅里,渐渐地连哼哼哈哈都没有了,似在打瞌睡,又似在享受从院墙外斜射进来的初冬的阳光。这时,堂弟回来了,我们正好去办事。
堂弟把我带到三叔集团公司的办公大楼,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把办公室主任从赌桌上找来,顺利盖好章。显然,堂弟在三叔的公司仍是说话算数的。那时,三叔的公司已摇摇欲坠,堂弟在外面又成功地发展了一家自己的企业。
活该!堂弟对我说。当初,就是因为与不可一世且流氓成型的阿宝之间的矛盾,堂弟才赌气在外开办了自己的企业。堂弟与阿宝从小就有仇。在那个性懵懂的年代,奇怪的是,“老僵子”阿宝的性知识畸形地早熟,他的混子气可谓来自他的流氓天性。他常把庄上比他小的孩子们聚成一圈,眉飞色舞地讲一些他偷听来的,或自编的黄色不堪的故事,当然,懵懂的我们只是觉得好玩。更下流的是,阿宝用赌桌上赢来的钱买些糖果,引诱六、七岁的小男孩小女孩到麦地,认真地指导他们干男女之事。小男孩的小鸡鸡能干成什么,阿宝却兴趣盎然。堂弟也曾有幸忝列阿宝的“邀请”行列,闻讯赶来的三叔飞起一脚,正中阿宝下巴。一天,阿宝突然又变了花样,召集庄上的孩子,说要带领我们去“打野兔”。我们胡乱折了一些柳条,编织成绿色的伪装帽套在头上,排着队,来到庄子东头,然后像电影里的解放军一样,严阵以待地趴在一条田沟里。田沟的那边是一条十余米宽的河,河对岸的那边是大片大片的水田,庄上的媳妇们正在那里弯腰插秧。插秧的季节,她们几乎整天这样弯着腰,闪光的水田,被她们编织成无边的各种几何形状的绿意。这种南方女性的辛劳,今天的年轻人大概是无法想象了。但哪有什么野兔?我们严格按照阿宝的要求趴着,有的竟趴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阿宝突然叫道,准备好!透过眼前的杂草,只见水田插秧的媳妇们突然相互招呼着,三三两两来到河堤下,仗着人多,也不张望,各自找好位置,褪下裤子,露出“白兔”一样的屁股小解起来。只听得阿宝一声令下,打!我们把拇指和食指拼成手枪的样子,嘴里“噼噼啪啪”的声音响成一片。媳妇们大惊,一瞅是庄上的这些“兔崽子”,嘻嘻哈哈地骂了几句,提上裤子就走了。而这边阿宝却乐的在田沟里直打滚。
三叔大概是老糊涂了,或者是被阿宝捧糊涂了,居然无限信任地把经营大权交给了这个他曾飞踢了一脚的“老僵子”。果然,渐成气候的阿宝开始“另立中央”,把一部分业务悄悄转移到自己在外面暗设的公司。这时的阿宝,表面上对三叔还是无限忠诚,并且是把“庄主”喊得最响亮的时候。为了对三叔有所交代,他同时低价收购大量劣质猪鬃,以次充好,不计后果地卖给各外贸公司,为三叔赚取着惊人的利润。外贸公司因为吃足了阿宝的好处,有苦难言。但三叔公司的产品亦渐渐有了“老鼠药”的名声。三叔并不知情,或装着不知情,埋头搞他的大规模公司基建,扯皮于庄上的各种事务,他已兼任大队书记,想再造一个“华西”。仅数年功夫,几乎所有的外贸公司都对三叔关门,而阿宝暗设的公司已肥的喘气,分庭抗礼的野心也不再隐瞒。他的家成了另一个中心,来客熙熙攘攘。虽然他还在三叔的集团挂职,但在三叔面前已开始拿捏姿态,不再以“庄主”,而是以“庄总”称呼了。当三叔因资金紧张,发不出工资时,阿宝大模大样地站在公司大门前,叼着烟,挺着那永远长不高的“老僵子”躯体,向上班的工人夸口,只要三叔出面跟他讲个好话,他就立马把发工资的钱“搬”出来。
我一直没有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导致暴富的阿宝又输了个精光。只知道他在局面不支的时候,以“入股”的名义到处借债,连他姐姐阿美的家底也被了进来。局面终于崩溃后,阿美曾以“上吊”的名义要阿宝还钱,阿宝双手一摊,两肩一耸。阿美瘫在地上嚎啕大哭。阿宝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从东乡消失了。躲债了多年之后,他突然从青海冒了出来,并与我的业务接上了线,而我居然也报以了兴趣。说实话,对于这样一个赌徒,流氓,即使在他红得发紫的年月,我也不愿主动去握他那套满大金戒的手。现在,我热情地与他通电话,寄资料,是也想学早期的三叔,在阿宝身上赌一把?还是怀旧?好奇?接着把一出戏演下去?我也说不清楚。但我小心地隐瞒着,不让三叔堂弟知道。
好像一眨眼的功夫,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节就来临了。每年的正月初二,我都要回老家,分散各处的堂弟堂妹们,也纷纷这一天回来。弟兄们仿佛回到了过去,相互在对方肩上击打着拳头,嘲弄对方凸起的肚子,回忆当初的各种趣事。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三叔宽敞的院子里蓄满了温暖的阳光。一团团热气从厨房腾腾冒出,家族的女性们在忙碌宴席。我们几个兄弟则在院子里摊开牌桌,炒起“地皮”,难得地享受男性的传统特权。正炒得兴起,阿宝那几十年如一日的“老僵子”身子,鬼鬼祟祟地从院门闪了进来,腰板不再挺直,向前哈着,两只眼睛仍是大猩猩一般贼亮贼亮的。
恭喜恭喜!阿宝双手抱拳,四处作揖。
我忙站了起来,三十余年没碰的手居然很自然地握在了一起。他的手充满了粗糙感。我想他隐匿的这些岁月,也一定没有停止过玩弄这个世界。我们刚寒暄几句,三叔突然从房间冒了出来,搂着阿宝的肩,一起走到门外,也不知唠叨些什么。
约二十分钟时间,三叔回来了,又默默回了他的房间。他的腰也哈下了。公司这几年的折腾,使他明显地老了许多。我把牌让给一位堂妹,走到门外,阿宝果然在守着。
我已和黄工联系好了,初八上他家里拜访。阿宝说到。
好!黄工就是个工程师吧?我有些狐疑。
人家是省交通厅的总工,专门负责安全设计的。你放心!我已经和他谈得差不多了,他对你的反光漆很感兴趣。都是家乡人,怕什么!
好!我备车。我将信将疑,但还是面露欣喜之色。
本约好初八早晨一起出发。初七晚,阿宝突然打来电话,说他明天先赶到南通,然后听他消息。谁知过了一会儿,阿宝又打来电话,显得有些激动,说他刚与黄工通了电话,黄工特地关照把我一起带来,说都是家乡人!这个“黄工”倒被阿宝弄得有些神秘兮兮的。阿宝问我准备了些什么东西,我说准备了两瓶好酒。我做事一向谨慎,在没有摸清底牌前,是不会下大注的。但阿宝有些不满了,你放心,黄工那儿的事情绝对没问题,最好再带两条好烟。也许……我往包里又塞了一条“中华”。
初八大早六点半,我的奥迪车按约到了老家桥头。是阿宝指定的这个时间,说是好早点到南通。实际上,他是怕碰到庄上的债主,这个时间,大家都还沉酣在年味梦乡里。天气很冷,阿宝蜗着“老僵子”的身子,明显不合身的杉杉西装晃荡着。为了提升“风度”,他不仅打了领带,脖子上还挂了一条长长的花纹围巾。阿宝两只机警的眼睛四下张望着。一坐进车里,他就恢复了自信,摊开身子,接住我递去的烟,老弟,你放心!黄工在青海交通厅是很重要的人物,已帮助我姜堰的朋友做了好几笔生意。他们今天一起去。
姜堰先后接上阿宝不停挂在嘴边的姚老板,王老板,两个满脸油光的大胖子,我不禁为我的车子暗暗叫苦。恭喜恭喜!发财发财!这是庄总!这是姚老板,我在西宁的直接领导!这是王老板,南方波纹板集团的当家人!阿宝热情地介绍着,然后谦虚地和王老板拥着姚老板后排落座。挤在后排的姚老板似乎对我没有谦让前座有看法,严肃地从腰间掏出手机,拨通号码,黄工!我们已经到了白米镇,还有一个小时。显然,姚老板与黄工才是真正的老铁关系。阿宝一旁侧耳听着。凭我滚爬了多年的经验,对阿宝目前的位置已有了个大概的了解:那个同在西宁的姚老板身边的混混,并正在努力故伎重演。
在姚老板的指点下,车子在南通新开发区的一幢新楼前停下。我和王老板提上各自的礼物,随姚老板上了五楼。黄工是个知识分子模样,外表颇显实在的中年人,热情地请我们客厅的沙发坐下。阿宝忙着给大家倒茶水。我与王老板先后递上各自的名片,我还特意强调了一下,我就是生产反光漆的。阿宝忙跟上,黄工,我跟你说过好几次的,就是那个晚上灯照了老远就反光的。黄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却与一边的王老板热心地聊起了波纹板,显然他对这方面在行,还取出一张图纸给王老板看,你们扬州(他还不知道泰州已划了出去)有个通江波纹板厂,去年我介绍他们进了西宁,第二年就做到一千多万。后来,他们自己直接干了起来,出了问题,有一半的款怎么也要不到,又来找我,我推说身体不好。大家附和着一片对那个通江波纹板厂的嗤笑声。王老板忙拍着胸脯表态,黄工,你放心!你跟我打过一次交道就知道我的为人了。原来他与西宁也是刚刚挂上钩。阿宝还是当初的那样,出口成谎。但在黄工家里,阿宝眨着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一直谦虚地在听,偶尔插入一两个“啊”“牛”之类的语气助词。显然,他这个猪鬃贩子,始终没能真正弄懂另一个行业。
不到四十分钟,姚老板便提出告辞,显然他在控制着局面。大家纷纷起身,我多了个心眼,提起礼物——阿宝是不会帮我说明的。
黄工,这点小意思!
不用,不用。客气了!黄工连连摆手。
我坚持了一下,黄工也就没再推辞。黄工把我们送到楼下后,姚老板与王老板说什么也不让再送了。待目送黄工上了楼,才纷纷坐上我的奥迪车——显然,他们都不愿黄工看到他们挤坐后排,如今的老板都很要面子和排场的。我仍不客气地坐在前排。反光漆要用上高速公路,需打通一系列关节。我可不想随靠不住的阿宝,以及那个似乎没有缘分的姚老板到遥远的青海折腾。
由于早晨起得早,车子开了一会儿,我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听着他们三人在后面嘀嘀咕咕。
怎么样!王老板,黄工人很实在吧!这是阿宝的声音。
在西宁,只要我一个电话,黄工马上就到。在我那儿吃饭他从来不讲究。这是姚老板自信的声音。
兄弟我是讲义气的!午饭我来安排。这是王老板诚恳的声音。
随后,隐隐还听到阿宝向姚老板诉苦,说同在西宁的老乡某某,过春节回家也不带上他,还是姚老板帮他买了车票……阿宝混得够惨的!
姜堰吃过午饭,告别姚老板、王老板后,我与阿宝一起落座车子后排,以显亲热。
你知道你三叔怎么又和我握手了?阿宝突然转向我,初二那天,你三叔把我拉到门口,说叫我回来一起干,东山再起——你三叔出牌总是大手笔!
那你就回来呗!
我是想回来。如今庄上的年轻人都窝在家里,混吃父母的老本,这怎么得了!这几句话从这个流氓的嘴里出来,倒使我有些意外。阿宝接着说,但我知道自己的处境,如今在庄上已是威风扫地。再说你三叔的空壳公司还挂着那么多吓人的债务。
唉!没想到三叔的公司垮得这么快!我叹息了一声。
这儿也没外人,就当我说酒话。你三叔这个人容不得人才,要是他心里有了想法,就把你叫去谈,要是你把他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他就不得了啰!就要把你往下坑。还有分配不公,公司那几年有钱的时候,不该奖的钱瞎奖,不该花的钱瞎花,我们一些元老反而被晾在了旁边。反正他把做皇帝的那一套都搬了过来,我很灰心。去年,北方公司有一张猪鬃大单找我,我拒绝了。我回来做什么,到时你三叔又要到处宣传是他的本事。
可惜了!我继续做出叹息。
阿宝从口袋掏出一包“红梅”,你看,现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抽这种烟。他发达时随处乱撒“红中华”的派头,我是见识过的。但阿宝眯着眼,喷出一圈圈几何形状的烟雾,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是的,他有这个随时接受现状的本领。小时候的斗殴中,当我们兄弟几个合力把他按在地上,他就一动不动地趴着,像一只死蛤蟆。当我们陆续离去,剩了最小的四弟还兴奋地骑着他,像骑在马背上,这时阿宝猛地翻过身,眼里射出凶光……
说起来,我今天这个下场还是你三叔害的。阿宝继续吐着一圈圈烟雾,你三叔终于撑不下去的时候,说要下山,让我来承包,称只要养活一些人,交一些管理费就行了——那份协议我也没有看懂,我只认准终于要掌权了。谁知年终一算帐,你三叔私下操纵的财务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亏损、开销全算到我头上,我一下子亏了一百多万。
原来阿宝上了三叔的套。后来的事情我是知道一些的,这个曾经的赌徒又舍不得好不容易挣来的宝座,咬牙支撑着。偏偏那几年,国内又多了好几家竞争对手,国际市场的猪鬃价格跌得一塌糊涂。四处套钱“入股”的同时,阿宝老毛病发作,把劣质鬃混进优质鬃里卖,终于搞垮了自己。
阿宝回到西宁后,很快给我打来电话,说黄工已开始要把我的反光漆设计到工程上。我说好。他来第二个电话时,鸭子嗓有些激动,说事情已经敲定了,要我速汇三万元去打点一下有关人员,绝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我“哦”了一下,以公司资金紧张推了过去。第三个电话过来的时候,阿宝的口气有些硬了,说如果再不汇钱过去,他就把业务转给另一家公司,对不起家乡人了。我依旧只是“哦”了一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概就是中国人的宿命。当初,我父亲根据发展的需要,把他创办的公司分为两个公司,一个公司由我负责,生产系列反光漆;另一个公司由我弟弟负责,从事道路安全标志工程。但我的兴盛一时的反光漆,最终又为自己的国情灭了:看到反光漆市场向好,国内又蜂拥而上了十余家企业,都是模仿的我的反光漆技术。虽然我拥有发明专利,但真与对方纠缠官司,以中国的国情,时间和精力都耗不起。那些模仿的反光漆,并未学到精髓,质量低劣,价格压得几无利润。国人只知道欢迎低价格,使用了低劣产品又呼叫上当,反光漆市场由此败坏。我的反光漆有老客户的基本盘维护,还算一直不错。当地政府曾动员我到新开发区发展,但我考虑再三拒绝了,现有的厂房虽陈旧,不够光鲜,但供应当下的市场已够了。我做人和做公司的一贯理念,合适的就是最好的。后来,国家经济突然滑入低谷,交通建设萎缩,反光漆的市场自然随之萎缩。我本应庆幸自己的保守,谁知遇上大规模整治环境,我的企业因为我的保守被列为小化工企业,一刀切关闭。我曾反复上诉,企业没有“三污”,反光漆是发明专利,省里认可的高新科技产品,但就仿佛对空气上诉。关闭公司时的那场景,真是痛快淋漓,负责关闭的是一个副镇长,平时见面还算客气。我拖着到了关闭期限的那一天,他口气严厉地对我说,必须半夜12点前把设备搬走,第二天上面要来验收。我没理他。到了半夜12点,他自己轰隆隆地领着拆卸队伍来了。我打手机给他,骂了一句“操你妈的”,他立即也回了一句“操你妈的”。为了保头上的乌纱帽,他是豁出来了。我能理解他。
当然,祸兮福兮所依。否则,也就没有了我这般回归宁静,手里握了一支笔,与读者们啰嗦“小镇往事”了。
废弃的厂区在小镇远郊的河西村,地皮是租的,自己盖的厂房等建筑。由于地皮租期还有几年,得继续交租金。地头蛇老王继续看门,继续给他付工资。这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小镇繁华地段的公司办公区,门前冷落鞍马稀,游散着几个尚无法遣散的职工。我终日蜗在办公室一侧的书房。这天,外面忽然响起喧嚷声,还有一个熟悉的公鸭嗓子,庄总在哪儿?庄总在哪儿?
一会儿,“老僵子”阿宝被人领了进来。岁月的风霜,使他的脸像一只风干了的柿子饼。他的身后是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人,镇上二狗子饭店的张老板,外号“笑面虎”,早年以斗殴闻名小镇。而给两人压阵的,是镇上派出所的一位副所长。这三人一同出现在我的书房,使世界显出了一种诡异。我忙请他们入座。阿宝的眼睛依旧贼亮,忙着给大家散烟。我本不会抽烟,但所长在,我陪着抽了一支。
所长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圈烟雾,开口道,庄总,大家都是熟人,我就直说了。听说你的厂区废弃在那儿,这两个朋友想租那儿,办一个流浪狗收养场。这是好事!
我忙附和,这是好事!这是好事!你看,我这儿就养了三条宠物犬。我就是一个爱狗人士!
阿宝很大气地说,这几年,我发了一些浮财,想和张老板合伙,做一点善事。
笑面虎点头称是,站起来又散了一圈烟。他的饭店做的狗肉在小镇是有些名气的,现在怎么成了爱狗人士了!但我当时居然没有细想,选择了相信。是我自己有了贪利之心——废弃厂区的租金,以及看门人的工资,都可以不用操心了。而且那些厂房建筑的投资,也有可能得到解决。我做了三十多年企业,处处小心,基本还算顺利,但企业到了收场的时候,我却成了一个处处算账、计较的俗人。俗人一旦贪利,必犯昏聩。
我马上打电话给看门的老王,请他过来商议。这个河西村的地头蛇,做过村上的书记。为了避免与村民的矛盾,我才请了他看门的。厂区也确实一直安稳。老王一听可以长期看门拿工资,自然高兴。他拍着胸脯说,厂区转租的事,无须征求河西村委的同意,没有必要自找麻烦,他同意就可以了。穿越农田,连通厂区的那条砂石路,已被当地村民侵蚀得面目皆非,也由老王出面协调修好,资金自然都是阿宝出。与阿宝的协议上有一条我颇为满意,他做收养流浪狗的善事到了我与河西村租地的期限后,如果他想继续干,将与河西村协商,逐年返还我的厂房等投资。我把阿宝当作财神爷了。一个人当他贪利时,可以昏聩到何种程度!当然,我还没有糊涂透顶,我在协议上注明,以后这几年的一切事宜,皆由阿宝、笑面虎与老王之间商议解决。他们连连称是。
然而,解脱了不到一个星期,阿宝就打来电话,说他平整厂区时,有几棵果树要铲掉,老王不让,争吵了起来。我说,已关照过你们的事情自己解决,你们当时不是挺热乎的吗?但阿宝连连打电话,说他的工作无法展开了,这关系到协议的执行。我无奈被拖进了他们的矛盾漩涡。
我赶到现场。老王的办事效率还真不赖,连通厂区的那一条面目皆非的砂石路,已在他的协调下,带领村民修好了,又可以通行汽车了。进入厂区,老王正站在他的果树前,拦着一辆熄火的推土机。阿宝、笑面虎双手叉腰,立在推土机一边与老王对峙。一见我来,双方吵得更凶了。
阿宝:这几棵树值个屁钱!
老王: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容易吗!
笑面虎:你天天到我饭店混吃混喝,我一笔笔帐都记着哩!
老王:修路的协调费,人工费,都有一万多了,你们给了一分钱吗?
阿宝:又没说不给钱,厂区平好了一起给钱。
老王:不行!我跟庄上人不好交代。
……
看来,事情远比预想的复杂,流氓碰上了地头蛇。但僵在这里谁也没有好处,想到废弃的厂区可能带来的利益,我便继续昏聩,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元给了老王,算是补偿几棵果树。老王不吭声了。阿宝一挥臂,推土机冲了过去。
平静了没几天,双方更大的矛盾又爆发了。本来,看门的老王老两口,吃住都在传达室,就是说把这儿当家了。谁知阿宝他们有什么心事,或心虚什么,坚决不要老王看门了,工资可以照付。但老王已经不相信他们,坚决不走。我把那位派出所的副所长请出来调解,他也算是介绍人。但调解了几次,双方谁也不肯让一步,他便明智地消失了。
阿宝、笑面虎强行换了厂区大门的锁,逼老王退出了传达室。但老王就依着大门边的外围墙,又搭了一个棚子住在里面,说这条老命就搭在这儿了,而且路是他修好的,不好通行。阿宝、笑面虎催命鬼似地把我又催过去。进了老王昏暗的棚子,我请老王息事宁人,拿着看门工资就行了。这个地头蛇第一次不客气地对我说,你怎么还相信这两个流氓?他们能收养流浪狗吗?恐怕是杀狗的吧。我现在这样退走,以后还怎么在村上混?搭棚子花了一万元,一分钱也不能少。
我有所惊醒。看来阿宝确实只是个走投无路的穷光蛋,想靠抓流浪狗杀狗肉来赚钱了。我的厂区的位置很特别,租的地皮是废弃的农场,周围500米内没有人家,确实适合这种见不得人的“慈善”事业——阿宝他们还是有些眼光的。但我已将自己陷入了一个进退不得的泥潭。我对阿宝、笑面虎说,这事我管不了,你们自己解决吧。当初协议已经说得很清楚。我转身走了。
阿宝、笑面虎找了几个混混,准备强行拆掉老王的棚子。老王使出杀手锏,宣布转租协议无效,能否转租,由河西村委会研究决定。村委会投票结果很快出来了,50,不同意厂区转租给阿宝、笑面虎。老王随即又用一根链条锁,把厂区大门加了一道锁。
阿宝拿着与我签的协议,找到镇上书记的办公室,控诉老王不让他进厂区。书记说,与哪儿签的协议还找哪儿去。然后找个借口躲走了。阿宝在镇政府门口大叫大嚷了两天,见没有回响,就转身进了派出所,控告我不让他进厂区。派出所把我叫过去,问明情况后,哭笑不得地把我送出来。派出所门口,围满了小镇看热闹的闲人。我与阿宝怒目相视。我恨不得一拳打瞎他那双贼亮贼亮的眼睛。
阿宝流氓本性毕露,又找到河西村所在的大队队部,摊了个地铺就躺在大厅,说不解决问题就不走了。官家怕这个,大队书记马上打电话让我过去。大队书记自然是认识的,一见面,我便露出诚恳,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都怪我事先没有与你商量,这事就请你摆平了。大队书记把我和阿宝,笑面虎,以及河西村的负责人,一起叫到他的办公室,一脸严肃、公允的表情说到,庄总请我出面摆平此事,我也就不能不管了。然后问阿宝,厂区已花费了多少钱?阿宝马上从口袋掏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清单,500个狗笼子,3万元;平场地,修路,3万元;其它先期杂费,1万元。这个阿宝纯粹是在敲诈,胡说八道,那个狗笼子我一个也没见到。但我明智地选择了不吭声。大队书记是个老江湖,也很有威严,转身对河西村负责人说,厂区你们收回来。平场地,修路的钱,你们直接付给施工人员。阿宝已花费的钱马上给他,你们如暂时没钱,大队给你们先垫一下。然后,书记亲切地对我说,庄总,你的那些厂房建筑就送给河西村吧,就算为当地老百姓做的好事,善事,他们会永远铭记的。我苦笑着点了点头。与流氓地头蛇,加上官家继续纠缠下去,是没有尽头的,我耗不起。阿宝、笑面虎喜滋滋地点数着钱走了。阿宝制造的这一出闹剧,我只是粗疏地述说了过程,其间的精彩场景,细节,至少需一部中篇小说的容量。但事后回想起来,我甚至有些庆幸我的损失,这不是阿Q式的自慰。如果阿宝、笑面虎顺利地进了厂区,发展他们的“慈善”事业,那里整天传出的杀狗的惨叫,会使我往后的日子如同炼狱一般的!
就在我准备给这篇小说收尾的时候,老家发生了一起远近闻名的事件,起因颇为复杂,总之是因为土地问题,上万群众将乡政府团团围了起来。阿宝居然适时出现了。在他的唆使下,十几个上了岁数的乡村妇女将那个临危受命颇有官员气派的新书记,三下五除二,剥了个精光,双手捂住私处,狼狈不堪。阿宝成了这次事件的重要角色之一。事情闹了十余日,大伤脑筋的有关领导急中生智,派人扮成西方BBC记者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在人群中出没。果然,阿宝闻风而至,他早已将事件的前后都做了摄像,准备卖个好价钱。正讨价还价中,阿宝落入陷阱,在这一赌局中将自己连人也赔了进去。而且,整个事件的性质大变。
阿宝的最终结局我还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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