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的变奏（三）：石油

庄晓明

　   〈一〉

　　那时的太阳一定是绿的，孵着惟一的地球。

　　岩层的下面，挂着石油的时钟。

　　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弓箭，岩层下潜伏什么？　　

　　以石油为坐标，人类正跋涉于途中的何处位置？

　　石油的粘稠，与人类的某种排泄，是否有着相同的生成原理？

　　一顶子宫的黑色帐篷，点着一盏孤灯？

　　但有一个房间，黑色如此浓郁。我们匆匆踏了进去，黑暗中竟寻不到一柄火把，以辨清所在的方位。

　　〈二〉

　　高耸的井塔，仿佛嫁接的机械性具，指向没有子宫的天空。

　　有时，石油潜的那么深，以至于探访的钻头仿佛进入了虚无。

　　我曾操纵过钻进的刹把。一次，三千米下的钻头突然被地球咬死了，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黑暗的深处升起。

　　井喷时，石油仿佛魔瓶中脱出的黑色巨魔——然而，这狂怒的巨魔只是自我吞噬，席卷着火焰之舌——那种淋漓的快感，使人类颤栗。

　　把石油提升一层，双脚便下陷一层。

　　把水注入石油空出的领域，以维持岩层的平衡，却隐伏了地球的癫痫。

　　人类欣然接受石油的输入，而无视许多部位出现的肿胀，虚浮——他们陶醉于躯体的日益膨胀，硕大。

　　断裂、分解、合成之后，石油完成了自己的变形记。当然，它比卡夫卡的大甲虫威风多了，它披上各色时装，如从蛹的黑暗中蜕出的彩蝶，飞上了高高的广告牌。

　　我们从石油提炼出了沥青，煤油，柴油，汽油……还有一种酒醉之后的空寂。

　　实际上，石油只是起了一种润滑油的作用，润滑战争，霸权，利润，性欲……

　　石油缄默着，仿佛魔术师的黑袍，任兴奋的观众抽取着一匹似乎无穷无尽的绸缎，直至愕然发现，自己的衣柜空空如也。

　　水井与油井：一个为生命所必需；一个为现代生活所必需。

　　电视塔与井塔：一个鹤立于喧嚣的都市；一个漫游于无边的旷野。一个仿佛傲然的城堡主人；一个好像挺剑拓疆的士兵。一个试图霸占地面以上的空间；一个则竭力地向地穴掘进——但在利润的管道，它们汇合了。

　　奥顿，为他的现代伊甸园设计的动力资源中，有风，水，泥炭块，煤，但摒弃了石油。他是明智的，因为石油有如此之大的魔力，足以诱惑他的夏娃。

　　当石油耗竭，是否会有一种新的资源，在恰好的时候接班，在断裂的两个世界之间架上一座桥梁？——上帝是否又一次出场？

　　我们是否过早地与石油相遇？她的乌发还没有风中飘拂。

　　世界的终局，或许并非战争的黑色废墟，而是一个巨大的彩色垃圾场。

　　垃圾场的枯骨们，还会有第二个石油的轮回吗？

　　〈三〉

　　一座黑色灵堂，回响着无声之哭声。

　　宇宙的黑洞，是否与石油的黑色呼应？

　　好莱坞的电影中，那种粘稠蠕动的吞噬怪物，是否来自于对石油的潜意识恐惧？

　　仰望太阳时，那一片晕眩的黑斑，是否属于石油的组成？呼吸的肺部，有一种结核的黑斑，为何无法去除？

　　墨镜后的时髦世界，似乎罩了石油的影子，而有了开采的价值？

　　居所，餐具，衣饰，旅行，作爱……处处石油的斑迹。我们的一部分是否已陷入岩层？

　　岩层的深处，一盏黑色灯笼，幽灵一般晃动？

　　有一条小路，随它的世纪沉陷于石油，还能擦拭出来吗？

　　是否每一种事物封闭过久，都会酿成石油的混沌，粘稠？包括一个人，一个民族，而我们尚未掌握开采的能力。

　　但坚硬的煤块，纯净的天然气，如何逃避了石油？

　　需一种新的考古学，石油的考古学，穿越那道影子一般的黑幕。

　　这是一个最为黑暗的时代，还是一个再度混沌的时代？或许，也是一个岩层中静静孕育的时代——尽管在石油的意义上，已经太迟了。

　　某种意义上，东方的眼睛，属于石油的郁黑——那种深沉、神秘的黑，禅坐于永恒的岩窟，沉思，或回忆。

　　有一种黑色伤疤，既是岩层，又闪着石油的光泽。　　　　　　

　如今，人类正全力勘探自己的肉体，他们疯狂的开采，使粘稠的排泄到处泛滥，以至于所有的生命摩擦，皆失去了火花。

　　打开自己的石油，那大量涌出的沥青，使我憎厌。然而，它们却是铺路所需要的。

　　僧侣套上的黑袍，是否意味某种石油的修炼？但我们又给了魔鬼一件黑袍，是否期待封闭中的逃逸？

　　身体的某处，或有一片油域正深处的岩层生成，但我的岁月竟毫无觉察中老去。

　　〈四〉

　　一座黑色的炉膛，谁的火与炼狱？

　　为何有一种油层，与钻头以同样的速度下沉着，而无法触及？

　　所有生命的竞逐，都将石油里得到和解。现在，它们正手拉手，围着一团篝火，在我的书案上尽情踏舞。

　　一种玄学，所有的事物皆有重叠之处。于是，我试图在石油的黑色流动，寻一道自己的指纹。

　　我看见，无数熟悉的背影，石油的粘稠里蠕动。

　　有时，我突然陷入某种莫名而甜蜜的忧郁，肯定与一件久远的，乃至前生的事情有关，但我却无法将它呼唤——它透明的天然气一般，岩缝缕缕析出。

　　那些失去的时间，是否沉积于一种目前尚无法钻探的岩层？那么，是否意味它们终有一天会石油一般被赎回，沿着普鲁斯特小道的延伸。

　　史蒂文斯在一首诗中，为他的黑鸟设计了十三扇窗户。但没有一只黑鸟，能飞出石油的黑色。

　　有一只黑鸟，竟落在我书写的笔上——而我刚好使用了一支黑笔。

　　一种废墟的黑，肺病的黑，影子的黑，低于所有深渊的黑，冬日海岸线上乌云的黑，点亮一盏油灯前的茅屋的黑，布罗茨基的黑马的黑——正汇于我的这支黑笔。

　　我的白纸开始泛出石油的光泽。作为一个曾经的石油工人，多少年了，我未能写下一首真正的石油之诗，因为它的世纪尚未来临。

黑色的铅字，属于何种岩层与深度？　　　　　　

　　而石油仍在岩层之下。我从岩层取出了这些片断岩芯，不知能否寻到油脉？

　　我的笔尖与钻头之间，存在多大的差异？当钻头在岩层旋转，那产生的巨大灼热，以至于三千米以上的地面都能感受。

　　从笔尖流出的，太多的并没有承受来自岩层的巨大压力，而是屈服于自身重力的结果。　　　　　

　　从一吨的石油，提炼一行诗句；而这一行诗句，一万吨的石油也不交易。　　　

　　为了这些诗句，我默默地生存于岩层之下——我在等待谁？

庄晓明

世界的终局，或许并非战争的黑色废墟，而是一个巨大的彩色垃圾场。

　　垃圾场的枯骨们，还会有第二个石油的轮回吗？

怀斯

诗人的忧患和质疑从石油的开采应用，触及社会人生和环境保护，无不触目惊心。我感叹诗人的宏大辽阔之心。

庄晓明

怀斯 发表于 2024-7-3 07:01
诗人的忧患和质疑从石油的开采应用，触及社会人生和环境保护，无不触目惊心。我感叹诗人的宏大辽阔之心。

谢怀斯友评点！:

庄晓明

从笔尖流出的，太多的并没有承受来自岩层的巨大压力，而是屈服于自身重力的结果。　　　　　

　　从一吨的石油，提炼一行诗句；而这一行诗句，一万吨的石油也不交易。　　　

　　为了这些诗句，我默默地生存于岩层之下——我在等待谁？

快快.

提读！挺好的！

庄晓明

快快. 发表于 2024-7-5 15:48
提读！挺好的！

谢快快！

庄晓明

一种玄学，所有的事物皆有重叠之处。于是，我试图在石油的黑色流动，寻一道自己的指纹。

　　我看见，无数熟悉的背影，石油的粘稠里蠕动。

　　有时，我突然陷入某种莫名而甜蜜的忧郁，肯定与一件久远的，乃至前生的事情有关，但我却无法将它呼唤——它透明的天然气一般，岩缝缕缕析出。

　　那些失去的时间，是否沉积于一种目前尚无法钻探的岩层？那么，是否意味它们终有一天会石油一般被赎回，沿着普鲁斯特小道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