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根老板凳 家里有两根老板凳,母亲常常用毛巾去擦抹,有时候坐在上面沉思,直到打起了瞌睡。母亲个子矮,年纪大了,背也驼了,坐在板凳上脚不沾地,就象蹲在电线上的鸟儿,显得很孤单。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知道她在回忆往事,回忆她的时代,回忆新逝的姊妹。
我家住在老城的时候,隔壁住着一位贤慧的老大娘,我喊她喊吴大姨,她和母亲是姊妹相称的。听吴大姨讲往事,知道她是名门闺秀,命运捉弄人,年纪大了孤身独处,日子过得很艰难。迁城的时候,新城是统一样式的楼房,家家户户都去抽签,凭手气抓阄,拈楼房的房号,她的手气太差,拈了个顶楼——七楼。
“这不是有家不能归么?我的命哪!我的该砍的手啊!”她不怨天尤人,只怪自己的命苦。有一天晚上,我们家在看电视,她端着两根长板凳到我家来了。
“二姐,送你两根长板凳,千万莫嫌弃!这是我嫁时的东西,四个人抬的大衣柜、雕花的踏步床、柏木桌子,大家伙早就败完了,只剩两根板凳。迁了城不容易见面,送给你留个纪念。”她对母亲说道。
“多谢了!你出嫁时的东西保存得这样好,几十年了和新的一样,你的嫁妆很多吧?”母亲高兴地收下了,拉她坐下看电视,谈家常。
“二姐,跟你说,抬嫁妆的扯起半里长,路上看的人哪个不羡慕?大花轿抬进了院子里,我那该死的混在小孩儿堆里抢鞭炮,拜堂的时候硬拉来的,说起羞人!”吴大姨说起自己的婚事,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我仿佛看见了十里红妆,那古老而隆重的娶亲盛况。
“那时候结婚结得早,不懂事。他家是大地主,你当少奶奶,好风光呵,我可比不得你!”说起陈年旧事,母亲很羡慕她。
“我家虽然是地主,对佃户对长工都是很好的。年终了,大酒大肉请长工团年,然后发银元,送年货,从不拖欠工钱的。春节期间,我家请来戏班子,还有玩狮子的唱花鼓的,附近的村民到我家来看热闹,人进人出活像赶场。我家管茶水,路远的管午饭,一天葵花籽要散一箩筐!”吴大姨说起往事滔滔不绝,红光满面。
“那时的春节好热闹呵,大人小孩儿穿得新崭崭的!唱花鼓最好听了,现编现唱,最取笑了!地主也有贤慧的,比现在的老板儿讲仁义。”母亲说起往事兴趣盎然,两位老人有共同的语言,她俩你一句我一句,勾勒出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
“我那该死的为人厚道,没做过坏事,后来还是挨批斗,跪碎瓷碗,死得冤枉……”吴大姨说到伤心处,拿出手帕抹泪,母亲也跟着抹泪,她们悲悼的不光是夭亡的亲人,还有那远去的时代、古道热肠的风土人情……
“二姐,我把儿子的电话号码给你,你们帮我打个电话,叫他来帮我收拾家务,莫忘记了呵!”临走的时候,吴大姨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再三叮嘱。
第二天,日上三竿,吴大姨还没开门,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我去推门,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一看,吴大姨端坐在椅子上,已经仙逝了。原来,她昨晚到我家来耍到深夜,与母亲畅谈,依依难舍,她是来辞行的,人生如梦啊!吴大姨不明不白的死了,大概和拈到高楼层有关系。我把这种情况告诉有关领导,希望关心老人。可是,有关领导一口咬定,拈到什么楼层就住什么楼层,不然坏了规矩,移民工作无法开展。据我所知,好楼层暗中给了亲友,拿出来抽签的都是挑剩的很差的楼层,规矩是给穷苦人定的。这个时代,如果你是没有背景的穷苦人,你会觉得到处都有门槛,无处不是险滩,哪里像个人间呢! 迁城的时候,母亲还是住进了高楼层,她这辈子无法下楼去找人聊天了,她常常依在窗口看地上的人间,充满羡慕之情。在母亲的心目中,只有脚板挨地的地方才是人间,悬在半空中的楼房是算不得人间的。对于风烛残年的老人,窗外事是无法知晓的,譬如说年年增长的国民生产总值、我国成为第二大经济实体、以及国家一揽子宏伟规划,她是无从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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