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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处女诗作”和激发它灵感的一首“无名诗作”,可谓相遇的毫无色彩。那时我尚在郭村中学的高二年级,准备80年的高考。但在课堂上,我总是沉醉于想象的驰骋而不能控制,老师的讲课如在云外的隐隐催眠。那日的课堂上,正翻阅一本借来的语文书,偶然在一页的书角,看到了一首古诗词模样的打油诗作,想来是某位爱好文学的同学的涂鸦。但我觉得很有趣,便依其韵脚也做了一首,并递给同桌,他吃惊地问我:“从哪儿抄来的?”自此,我仿佛突然获得了某种感觉似的,陆续创作了数十首古诗词模样的东西,当然幼稚的难以示人。
碧波已生冽
残绿销未尽
顺风疑春归
返路忽寒临
奔兔草间肥
蔫蔬霜下鲜
不闻秋声悲
却唤云中雪
——《秋兴》
对于使用古典诗词的形式创作,我如今的感觉是,抒情言志尚有空间,表现当代已力不从心,用于深刻的思想,思辩,更是难乎其为,这显然是与格律的拘谨有关。但不管怎么说,中学毕业后的那几年,我几乎被各类古典诗词的选本淹没了,而且全心全意地热爱着王维,并试图将他引入新诗中。
2003年3月,汉语诗坛泰斗洛夫先生在与我的通信中称:“你独钟情于王维,尤深获我心。”痴迷王维的那段时间,我的书柜的醒目位置陆续排上了《王右丞集》,两个不同版本的《王维诗选》,以及《王维研究》第一集,陈贻焮教授的力作《唐诗论丛》中有关王维的篇章,亦是我进入王维的指南。为了接近王维,我还想了一个方法,用新诗的形式重新翻译一遍王维,看能否从中寻出一些脉络。但刚做了十几首,便不得不止住了这一想象中无比美妙的工程,而看着这些译诗发呆——它们是王维吗?或者说它们是新诗吗?然而,这里又牵出了另一个问题,中国古典诗既然能翻译到西方,对西方现代诗的发展起了深远的影响,何以不能在本土新诗中有效生存呢?由西诗再译回来的中国古典诗可知,中国古典诗在译成西国诸语时,实际上已被重新创作过了。那么,我们为何不可以收缩古典诗歌的浓汁,再稀释于新诗的自由节奏之中,或许能变奏出一番新境。如人们熟知的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我作了这样的变奏:
其实,我与您
都是异乡人
都缺少一个人相伴
那个人是谁
我从未看清他的面目
只是觉得,他应该在这个时刻
莅临身边的空缺
我们插遍了茱萸
总会在一角,留一小片空白——
一扇门窗,一种廊道,引向远方的故园
但那个人始终没有来
或许,再也不会出现
1982年,我与徐维、毛建松等好友,由油田技校分配到江苏油田32728井队工作,浪迹于水乡的湖泊、河流、苇滩之间,无边无际的绿色和水中的绿色倒影,包围着我们,浸染着我们。公平地说,除了工作的艰苦和生活的单调外,充裕的时间,可观的工资,都使得井队成为绝佳的读书场所。一年后,徐维又幸运地兼职井队那小小的图书馆馆长,我们便更是随心所欲地购买自己所向往的书籍,一本本新添的中外名著,令终日嘻嘻哈哈的井队弟兄们敬而远之——还是酒肉和女人更有吸引力。于是,小小的图书馆几乎成了我们的专用书房,使得单调的井队生活有如愉快的旅行。那时,我的个人“书柜”,就是井队狭小的铁皮房里的一张空床,书籍杂乱的堆放有如迷宫,只有我自己才能理得清。床边的小小床头柜,便是书桌,看书写作时都得歪斜着身子,这成了我现在挥之不去的颈椎病的最初根源。
如这时期的大多年轻人一般,我开始迷恋拜伦、雪莱、普希金、徐志摩、戴望舒,暂时疏远了王维,几位好友之间时而相互传阅写给莫名的“情人”的诗篇,乐此不疲。我这一时期的诗作,虽有部分真切地表现了青春期的压抑,迷惘,以及某种朦胧的向往,但从诗艺上讲,是彻底失败的,还不如初期的古诗词模样的习作值得回味。当我在浪漫派的余绪中无望地沉溺时,歌德挽救了我,《歌德诗集》(上下卷)《浮士德》《诗与真》《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陆续摆上了我的书柜。至今,我还怀念着第一次打开《浮士德》时,那种有如天启、豁然开朗的心境,觉得自己的人生瞬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记得那本《浮士德》是董樵翻译的,可惜的是,在1988年的廊坊管道学院学习期间,连同许多珍爱的书籍在一场意外的火灾中化为了灰烬。或许,这是它对于我的最好结局——使我一直保持着对于这本书的怀念。对于东方人来说,歌德的泛神论、人与自然和谐相契的宇宙观,都显然很对胃口。这一时期的诗作,虽仍不脱浪漫派的余绪,但已得到了歌德的某种校正
中国古典诗歌语言的克制,澄澈,超越,天然地与现代派诗歌的追求,有着某种吻合之处。因此,王维、歌德之后,我很自然地亲近上了波德莱尔、魏尔伦的象征派,以及二十世纪的超现实主义诗歌,尤其1989年前后,认真地研读了当代大诗人北岛的诗歌艺术以后,我开始真正地进入了现代诗歌。《月光》与《庭院》《雨中花园》《晚风》《月夜》《秋兴》《围城》等诗,构成了我的第一个收获期。虽然,这些诗歌置于当时的诗坛,显得另类,不合潮流,但它们的气质、神韵、风格,又都是为我所有的,是我经多年的摸索,包括许多弯道的延宕后,才达到的一个接近自己心目中的“纯诗”境界。
一只白手套
轻轻拨弄窗帘
与我握手的友人
已月光里远去
但透过月光的媒介
仍能听到他们的步音
如月下树叶的叹息
而此时月光千里万里
又把整个世界淹溺
把所有的时间
胶结于这块月光琥珀
矿石一般宁静
——《月光》
与歌德的影响相反,北岛对我的影响主要是诗歌技术上的,我有一首诗作《诗艺》,实际上就是阅读北岛的心得。当然,这并非说北岛的思想影响对我不重要,而是因为鲁迅先生已先行在我的生命中占有了独一无二,且更为深远持久的影响。我一直认为,在诗歌史上过早地pass北岛,使北岛的诗歌影响未能充分地铺展放开,是当代诗歌的一大损失,它使一个可以预期的黄金收获季节,不得不留给一个未可预期的未来。急功近利,缺少踏实而宏伟的远景努力,在这一点上,中国的诗人与商人们并无本质区别。由于种种原因,迟至1987年的廊坊管道学院学习期间,我才真正全面地接触了北岛,并立刻为其精湛的诗艺所折服,词语的世界在眼前灯笼一般敞亮开来。然而,北岛影响我的并非为大众所熟知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这类名句,而是北岛钻石时期的一批诗作,如《客人》《随想》《你在雨中等着我》《同谋》《回声》《雨中记事》《白日梦》等,我之所以把这些诗作称为北岛的钻石期,是因为它们在艺术上闪烁着钻石多棱面的光泽,表明北岛已从历史的反思,潜入了灵魂的探索,并以对自己的无情解剖,折射出历史与人类的宿命,它们所探索的深度,我以为已抵达了鲁迅的《野草》。新诗发展至此,已开拓出自己成熟的诗境,足以与伟大的古典诗歌在高度上比肩。
冷雪
虚空飘洒——
庭院,无声而宽闲
沦入冰谷寂灭
腊梅,雪松……岁月的盆景们
成一丛丛死火排列
那个消瘦的身影,彷徨着
抚触清白的寒冷,切听深处的脉息
忽而彗星般跃起
白幕颤栗,露出枯色的荒芜
冷雪,仍虚空飘洒
覆盖着庭院,幻觉——
一丛丛蝴蝶,脱落的文字般
视线外舞飞
——《鲁迅》
1990年之后,我个人的生存进入了艰难的挣扎与动荡之中,约有六年的时间基本停止了诗歌创作——亦结束了我的早期求诗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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