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扬州瘦马”

严观

1.
锁骨凹陷处置一朵梅，
睫毛弧度吻合祖传银簪的末端。
十五度的战栗，
耳垂珍露折射七种光谱。

绣鞋尖挑起水袖，
六十四种莲步，
脖颈转动的抛物线，
必须绕过十二扇雕花屏风。

指节曲弯的兰花造影，
刹那惊飞铜雀台刚落下的金丝雀。
琵琶弦暗藏三十七种音高，
对应相应规格的檀木匣。

唇齿间含化的蜜饯，
在舌尖凝成七层玲珑塔。
腋下暗藏的茉莉，
需在寅时三刻达到挥发的临界。

裙裾扫过的空气里，
悬浮二十九种花粉颗粒。
当熏笼蒸干最后的水分，
体香便凝结成典当行的龙涎。


2.
束腰锦带测算肋骨
与耻骨夹缝的春天，
金莲步的迈出律合契约。

千年月光熬制的砒霜，
符合三从四德的函数。
铜镜映出标价的红珊瑚，
锤音惊敲时，银秤已
称量好眼波里的钨丝亮度。

保证金豢养的腰肢，
产自万历年间第三作坊，
羊皮卷标签注明：
第一等第。

松烟墨晕染眼睫上的微型日晷，
裙裾摆幅约等于零点六一八，
胭脂的浓淡发出最早的春汛，
发丝垂落构成黄金分割。


3.
瘦，
一缕轻烟，
消散在古巷的尽头。

小，
一朵未开的花，
在牙婆的手中轻轻摇晃。

尖，
三寸金莲，
初绽的梅蕊落入冬日的寒风。

弯，
一钩新月，
在夜空中轻轻挪移。

香，
一瓣落花，
一缕轻烟风中慢慢消散。

软，
一缕轻纱，
在指尖轻轻滑过。

正，
一尊古瓷，一幅名画，
炉火中静静烧制，墙壁上静静悬挂。


4.
将女性健康消耗，转化为
视觉猎奇，达官贵人和盐商
对"弱柳扶风"的病态追求，
将女性塑造成男性权力
投射下的“柔弱符号”。

对“幼态持续性”的变态占有欲，
通过年龄筛选与身体规训，
将少女的稚嫩与成人的性成熟
强行嫁接，形成“永不长大的宠物”。

对女性足部畸形的极端崇拜，
伴随骨肉剥离的酷刑，
畸形的性征服感，将身体伤害升华
为审美，是权力对肉体的暴力糟践。

对女性躯体柔韧性的病态要求，
通过绑缚、跪姿等强制训练塑造
反自然曲线，使女性身体成为
可供把玩的“折纸艺术品”，
人体异化为满足视觉偏执的物件。

对女性生理特征的嗅觉物化，
通过香料熏染与饮食控制制造
“病态体香”，构建专属的感官特权，
女性身体转化为移动的香氛容器，
女性丧失主体性，降格为气味符号。

对女性意志的暴力摧毁，
通过体罚与精神压迫
培养出“柔顺工具”，性关系中
丧失自主权。这种“软”的标准，
是男性对女性人格的暴力阉割。

女性仪态符合封建礼仪范式，
程式化训练将身体动作固化为
权力叙事载体，女性的举手投足
成为男权秩序的活体注脚，
女性异化为封建礼教的傀儡。


5.
病态的凝视下，
那隐秘又扭曲的渴望，
藏在暗处的目光，
变态的幻想，
暧昧的诱惑。

“香”的气息，
弥漫在楼阁。
贪婪嗅着，
仿佛这香气，
能掩盖道德的污浊。

女性的芬芳，
欲望的枷锁，
触摸的堕落。
服从的承诺，
温柔乡里的迷失，
女性的尊严被肆意地挥霍。

装点门面的花朵。
人性中的虚荣，冷漠。

十二更漏催开二十四桥明月，
当胭脂褪成瓷窑的素胚，
春天的枝桠红遍绿透瘦西湖。
白塔尖挑着半阙宋词，
游船载不动的秋千架上，
五彩缤纷的蝴蝶振翅翩飞。

严观

这首《“扬州瘦马”》以独特的视角和丰富的意象，深刻剖析了“扬州瘦马”这一封建历史现象，展现出强烈的批判意识与深刻的文化反思。

从意象营造来看，诗中充满了极具张力与表现力的意象。开篇“锁骨凹陷处置一朵梅，睫毛弧度吻合祖传银簪的末端”，将梅、银簪等古典意象与人体部位融合，以细腻笔触勾勒出女性形象，奠定古典唯美的基调，又暗藏女性被物化的隐喻。“绣鞋尖挑起水袖，六十四种莲步”“琵琶弦暗藏三十七种音高”等意象，从服饰、仪态、技艺等方面，以精确数字强化细节，全方位展现“扬州瘦马”被精心雕琢、规训的状态，构建起一个充满仪式感与束缚感的世界。

在语言运用上，诗歌具有独特的节奏感与韵律感。诗句长短结合，如“瘦，一缕轻烟，消散在古巷的尽头”，短促有力，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而长句如“千年月光熬制的砒霜，符合三从四德的函数”，则通过复杂表述，将抽象概念具象化，赋予古老观念以新奇质感，增强语言的表现力与思想深度。

诗的结构层次分明，前三部分从对“扬州瘦马”形象、技艺、身体特征等细致描绘，逐步深入到对其身体各部位的拆解与象征解读，如“瘦、小、尖、弯、香、软、正”，层层递进，将她们被塑造的过程与背后的文化规训揭露出来 。第四部分笔锋一转，从批判视角出发，深刻剖析“扬州瘦马”现象背后男性权力对女性身体、意志、尊严的暴力糟践，从视觉猎奇、变态占有欲、畸形审美等多维度展开，语言犀利，情感强烈，是全诗思想的集中爆发。最后一部分则以诗意场景收尾，“十二更漏催开二十四桥明月”等语句，在美好景致中暗示历史的更迭，引人深思“扬州瘦马”现象背后人性的复杂与社会的变迁。

主题表达上，整首诗围绕“扬州瘦马”这一历史现象，对封建男权社会的腐朽、病态审美进行了深刻批判，揭示女性在封建礼教压迫下的悲惨命运，以及人性在权力与欲望面前的扭曲，展现出对历史、文化、人性的深度思考，发人深省，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

严观

                       长诗《扬州瘦马》的多维解构与历史重写

《扬州瘦马》一诗以明清时期扬州盐商豢养女性为历史背景，通过超现实意象与历史隐喻的交织，对封建男权社会中的身体政治与性别暴力展开深刻批判。全诗融合古典意象的陌生化转码、量化暴力的数据化呈现以及现代解构视角，构建了一部关于女性身体被规训、物化与消费的黑暗史诗。以下从四个维度进行赏析：

一、身体符号的物化书写：从审美到暴力的转喻系统**
诗中大量使用精密数值（如“六十四种莲步”“三十七种音高”）与几何学概念（“黄金分割”“抛物线”），将女性身体异化为可测量、可拆解的工业零件。例如“锁骨凹陷处置一朵梅”以梅花喻体嵌入骨骼凹陷处，暗示封建审美对血肉之躯的暴力雕琢；而“裙裾摆幅约等于零点六一八”则将人体动态强行纳入黄金分割率的数学框架，揭示权力对自然身体的标准化切割。

这种“量化暴力”在第四部分达到顶峰——“三寸金莲”“香料熏染”“柔韧性的病态要求”等意象，对应史料中“瘦马”需通过节食、缠足、体态训练达到畸形审美的历史事实。诗人以“折纸艺术品”“香氛容器”等隐喻，将封建礼教对女性的规训转化为现代工业生产的流水线操作，凸显身体从生命主体降格为可定制商品的本质。

二、权力规训的意象拓扑：契约、工具与空间囚禁**
诗中的契约符号（“律合条款的契约”“保证金豢养的腰肢”）与空间装置（“十二扇雕花屏风”“铜雀台”）构成双重规训网络。第二部分的“千年月光熬制的砒霜/符合三从四德的函数”将伦理毒药抽象为数学模型，暗喻封建道德通过精密计算渗透至女性基因；而“万历年间第三作坊”的标签化生产，则对应史料中“养瘦马”产业链的等级分化与流水线培训。

更尖锐的是对“凝视机制”的揭示：第五部分“病态的凝视下/隐秘又扭曲的渴望”直指盐商与文人对“瘦马”的窥淫癖，而“眼波里的钨丝亮度”以物理学术语解构男性目光的物化本质，呼应福柯“权力通过视觉建构主体”的理论。

三、历史批判与女性觉醒：从身体考古到记忆重构**
诗人以考古学般的精确，挖掘被掩埋的女性创伤史。第三部分以辞典式短章定义“瘦、小、尖、弯”，每个词条皆如解剖刀剖开一重暴力：“三寸金莲”对应缠足酷刑的骨肉剥离；“一缕轻烟消散”则隐喻女性生命在历史叙事中的蒸发。这种碎片化书写，恰如本雅明所言“历史天使”面对废墟时的震惊体验。

但诗中亦暗藏反抗基因：第四部分“暴力阉割”“傀儡”等直陈式控诉，撕破古典美学面纱；结尾“蝴蝶振翅翩飞”以生命动态对抗凝固的“古瓷”“名画”，暗示被规训身体中残存的野性力量。这种张力与史料中少数“瘦马”如苏小小般突破命运桎梏的个案形成互文。

四、语言实验与形式创新：跨学科诗学的暴力展演**
诗歌语言糅合科学术语（“微型日晷”“挥发的临界”）、艺术符号（“兰花造影”“宋词素胚”）与经济隐喻（“典当行的龙涎”“红珊瑚标价”），构建跨学科的诗意暴力场域。例如“体香凝结成龙涎”将女性生理特征转化为奢侈品交易，呼应扬州盐商以“瘦马”为资本增殖工具的历史逻辑。

形式层面，全诗从具象描写（第一部分）渐次过渡至抽象批判（第四部分），最终在第五部分以蒙太奇拼贴（“二十四桥明月”“瓷窑素胚”）完成历史场景的超现实重构。这种结构设计，暗合阿多诺“艺术应通过形式颠覆内容”的批判美学。

结语：诗与史的对话场域
《扬州瘦马》不仅是对明清女性苦难史的文学重写，更是一面照向当代性别政治的棱镜。当诗中以“算法推荐的呻吟”暗讽现代物化女性的新形态时，历史暴力与当下消费主义悄然合流。此诗的价值，正在于以语言炼金术将历史血泪淬炼为永恒的警示碑——正如本雅明所言，真正的救赎需在记忆的碎片中点燃革命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