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浮华》：一场消费时代的语言祭祀

严观

这首诗并非在描摹浮华，而是将“浮华”本身作为一具手术台，以锋利的意象解剖刀，层层剥开当代生存的幻象。词语在这里不再是表达的工具，而是成为了与消费社会同构的符号系统——它们物质、光亮，却内里空心，共同上演着一场盛大的语言假面舞会。

开篇“镀金的叹息”便确立了全诗的修辞范式：“镀金”是虚假的增值，“叹息”是真实的情感，但当后者被前者修饰，情感本身便异化为可标价的商品。“服用时代结晶的方糖”是触目惊心的隐喻，它将时代的精神症结诊断为一种甜蜜的、瘾性的依赖，而“谎言萦绕中，尝出蜜的滋味”则揭示了味觉的彻底倒错——批判的锋芒在于，我们并非被强迫，而是主动地、愉悦地品尝着这甜蜜的毒药。

随后，丝绸、假面舞会、天鹅绒、教堂、水晶吊灯、大理石……这些意象群构建了一个符号堆砌的场域。教堂“准备献祭”，暗示了神圣事物在消费逻辑下的让位与殉道。而“自我抄袭的百科全书燃着火焰”堪称神启之笔——知识的生产不再是创造，而是在重复与复制中走向辉煌的自焚。火焰在这里不是净化的，而是娱乐至死的景观。

诗歌的中段，视角从宏观场景推向微观特写：“钻石的橱窗”、“模特的玻璃眼球”、“标价的零”。物的神性被极度凸显，而人的主体性则被彻底物化——“玻璃眼球”是空洞的注视，“标价的零”是价值虚无的数学狂欢。“被驯养的金鱼”正是现代人的精神肖像，在精致的囚笼中吐着无意识的、即刻破灭的泡泡。

“条形码扫描彼此的灵魂”将异化推至极致。当灵魂——那最后的不可通约的人性堡垒——都可以被标准化扫描、定价，消费主义便完成了其最终的殖民。奢侈品所冲入下水道的“神性”，以“璀璨的磷火”形式还魂，这是一种幽灵般的、无实体却依然灼人的存在，它“烙下吻痕”，将暴力装扮成爱意。

诗歌的高潮在时间的定点爆发——“午夜十二点零一分”。这过了童话中魔法失效的时刻，暗示我们生活在一个“后神话”的、却更为虚幻的永恒里。“更蓝、更假、更昂贵的天空”和上帝出售“二手的永恒”，完成了对信仰市场的终极讽刺。神的言说“亿元三斤，不找零”，以其粗鄙的市井口吻，宣告了一切终极价值皆可被秤斤论两、概不赊欠的现实。

结尾处，诗人给出了一个近乎禅宗公案的警示：“别在壳里盖房……”这三重递进的否定，是对依附于一切外部幻象的拒绝。木偶“只会模仿心跳”，是对失去本真生命节奏的我们的最精准写照。最终，诗歌引领我们走向一场逆向的溯源：从光回到影子，从影子回到脚，从脚回到路，从路回到沉默。这是一条剥除一切附加意义的归真之路。当所有浮华的表象被层层褪去，最终露出的，是那个“更黑、更甜、更无尽的核”。

这个“核”是复杂的多义体：“黑”是真相的残酷与深渊性；“甜”是穿透谎言后获得的、真实的生命甘饴；而“无尽”则意味着，这个核心并非一个简单的答案，它重新向我们敞开了存在的奥秘与沉思的无垠地带。

整首诗，是一次在符号废墟上的招魂仪式。诗人用消费社会的语言材料，反向构筑了一座思想的纪念碑，它既是对这个“镀金时代”的犀利诊断，也是一次试图从内部爆破、寻求精神出路的语言实验。


附原诗：

                        

                             《浮华》


镀金的叹息，酒杯倾倒时，
开始服用时代结晶的方糖——
谎言萦绕中，尝出蜜的滋味。

丝绸覆盖，假面舞会
在天鹅绒的褶皱里，藏一座
准备献祭的教堂，水晶吊灯

在大理石地板的上方，一部
自我抄袭的百科全书燃着火焰。
珠宝店钻石的橱窗，模特儿

的玻璃眼球和那些标价的零，
一群被驯养的金鱼冒出泡泡，
祭祀台的黑天鹅蛋糕真空华美。

条形码扫描彼此的灵魂，
奢侈品专柜被消费主义冲进下水道
的神性，璀璨的磷火烙下吻痕。

盛宴。透明的光在无人问津的高空，
悬在午夜十二点零一分——它跳动，
让一枚流通的金币去兑现承诺。

更蓝、更假、更昂贵的天空，上帝
在第二层天空里出售二手的永恒：
“亿元三斤，不找零。”

时间脱下的壳。别在壳里盖房，
别在房里点灯，别在灯里养一只
只会模仿心跳的木偶。诸相非相。

当光回到影子，影子回到脚，
脚回到路，路回到沉默——
露出里面更黑、更甜、更无尽的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