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四首

周书超

诗四首


《野艾掩着的故乡》


伏牛山，蜿蜒八百里的脊梁
咽下落日，吐出汉江


六百里的波光，撞碎在
捶衣石暗生的苔痕下
帆影磨亮的纤道里，将岁月
勒进祖宗泛黄的掌纹
野艾的苦香，搔刮喉间的渴


荆紫关是只焐脚的旧布鞋
姓氏的酒，在秦楚风里
发酵成浑浊的黄昏


三百平方公里，一声咳不出的咳
从炊烟里拧出潮湿的云
从父亲佝偻的剪影上
剥下那贴磨透的风湿膏
粘住半壁摇晃的山光


皂角坠着，半弯凉月
野艾攀援，将清芬揉进骨髓


淮水东去，漂走揉碎的体温
唱《编花篮》的妹妹
把溪流梳成发辫
鬓边野艾如针，青涩刺入皮肉
细痒裹着微痛，缠着眉尖，钻进心口
如父母沉疴，直扎未拆封的远方


荆紫关啊，我喉间那粒
被小麦、野艾与方言
腌透的咸


日夜磨着旧乡音
直到心口结出核，硌着生疼——
艾刺入肌理，似父母腰间的山寒
也晒着南墙下，那片不肯北顾的艾影

八奶

两斗麦子换来的八奶
将唢呐声熬成汤药，四天四夜
喂活窗纸上冻裂的纹路

认命后，她为八爷结出五穗稻谷
旱年的风刮过河床，未灌浆的籽粒
在掌纹间裂成陶片的叹息

她眼中的火日夜舔舐影子——
那影子曾护住十里八乡
十个女子的命，绣在他
磨破的肩胛骨上

八爷未死于火，却倒在
铁刃剖开的月光下。他不识字
脊椎挺成丈量山河的尺
芨芨草覆身，如篆书铭文
每个女子未流尽的泪
在他墓碑上长出会说话的根

二十二岁的八奶 ，将火炼成钹
劈雷的鼓，最后淬为闪电
钉进南庄那具空壳的七寸

八奶八十多岁走时，风把牌坊
吹成剪纸。满村牵牛花突然开口
喊出铁的韵、糖的调、土的腔

天上的棉田

把自己钉入泥土
根须倒刺，扎进我望穿的云端

白，不是飘，是釉——纤维带刺，
磨着角膜的沙
风数绽开的创口，如撕下
绷带时连皮剥落的痂

两只鸟撞破天穹，羽毛是坠雪
雪裹着她手套的余温

母亲，这望远镜蒙着霜
我拧动焦距，霜刃般的光
将你漾在镜筒——比霜锋沉

比棉絮重，凝成眼底的盐

你埋进土，根却扎进我喉间
每片新叶都是倒刺

我记得那双手，分拣云朵
将星光纺成《哄儿谣》
这优美的毒
如今化作
喉间反复摩挲的空壳

疼，是唯一的遗物
嵌在骨中，如未摘的棉铃
碰一次，夜就深一重

在寺山

（一）

立在山顶，你什么也没说
只望着伏牛山——它怀抱云霭
也抱着山脚的小城
鸽哨切开野芳，在蓝天留道淡痕

噫，这山这风已替你说尽千言
身后燃灯寺，木鱼声
将玉兰暗香钉进暮色
你指尖清润，掠过袖口
风，忽然停了半拍

东风铺展，天地如宣纸绷紧
东山坡的夕光里，有人垂竿鹤河
钓云影，也钓水底渐沉的玉

你唇间含着湿润的春
鬓边白梅的露，顺耳尖
滑入我掌心的沟壑
晚风将木鱼声揉成金粉
我们留在石阶上的影
将被月光装裱
而你眼底的柔波，正漫过我的眉峰

（二）

这白鹭，是沉砚里沁出的古玉么

风来，又去——夕阳把橘红的怅惘
轻铺水面

我们偎着，羽梢垂落的水纹
正漫过彼此的倒影
一次微颤的鼻息，便让沉睡的云朵
漾开环环相扣的夕阳

你说，想我是别后日子串起的念珠
绾长发，如收一河漫开的暮色
清辉裹我

朝朝暮暮，我翅尖沾着的
从不是落日余烬，是你
昨夜枕上未干的山河

夜的水里，我触到你——像一方沉水的篆章
被拂去积尘，被我的气息临摹
再轻轻放回星河渐涨的鹤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