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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个小说~~~半个冬季挂在树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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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10 02: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个贴子最后由晏子棠在 2003/10/09 06:46pm 第 1 次编辑]

半 个 冬 季 挂 在 树 稍 上

               
    1
    那一天小卫的突然出现震惊了我的每一根神经,小卫突然就说写写小说吧。他不知道他的这句话对我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它几乎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小卫说几乎每一个写小说的都和我一样游手好闲,又一无所能一无所长。几乎每个写小说的都有足够的理由不富裕,都是空想家和复仇者,都是闲透顶的闲人。
    如果十年前小卫和我说这番话,我没准会对他撅起我美丽的嘴唇,我的一双有些斜视的眼角的余光早把小卫吓得躲起来。可是现在我却有些怪小卫不早说。如果早知道写小说可以给自己找到这么多借口,我为什么不干呢?
    我是一个靠借口活命的人。早在许多年前歪头奶奶就说过,我是一个没有自己魂魄的人,我的魂魄在我的身体之外飘荡。一个目不识丁的小老太用简短的几句话就说完了我的一生。事实上我只是一缕魂魄,我在我的生命以外草一样无力自拔。
    我长时间蹲在那条环绕了大半个村子的小河里,有时候我平躺在水皮上,河水从我的头部开始环绕我的身体在脚尖打了一个旋涡,鱼儿用尖尖的小嘴啄我的双腿和屁股,淡淡的疼痛让我幸福得泪流满面,我和这条河亲近得不分彼此。我弱小的身体瘦骨嶙峋,乌黑发亮泥鳅般在水中穿行。
    从河里出来,我手里提着一篮子河蚌,深水区的淤泥是它们的家园。我用脚在松软的河泥里划过,一串串气泡泡从水底冒上来,脚底狭长的硬物就是它了,一个猛子扎下去把它托出水面,浮出水面的河蚌立刻把粉红色的舌头缩进坚硬的壳里,并喷出一道水柱,我用另一只手撸一把脸上的水珠,细细地看着河蚌慢慢地关闭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它叫老骚歪,一个有些人情味的名字,我却摸不清它的来处。它的肉嚼不动煮不烂,可我的父亲喜欢拿它下酒,这也是我能长时间呆在河里的理由。我还会在浅水区的芦苇荡里采野生芹菜,它的味道比家种的芹菜浓,油少了就涩涩地不好吃了,可我的家里除非过年,饭汤清亮亮的总能照得见人影,除非家里没菜,我一般不到浅水区去。摸鸟蛋我是从来不会干的,我和喳喳鸣叫的小东西在这片水域和平共处。河面飘浮着紫色的菱角花,在微风中颤颤抖抖地,偶尔有一条水蛇飞快地从水面掠过,一条河宽阔地从我的面前荡漾开来,河面上眨巴着我一双有些斜视的,清亮亮的小眼睛。
    我从不走我家的大门,靠院墙不远有一棵小树,我沿着它爬到墙上,再跳到院子里,慢慢地墙上出现了一个豁口,被两边长长的青草轻轻的托着,好像我一生的伤口在那里慢慢地疼。
    我能活得这么长久完全是疼痛的结果,它无时无刻地提醒我,我的存在。           当我无比绝望地把自己投放到小卫的怀里,我被过去的时光淹没了,那条河从我的身体上流过。我听到果实落地的声音,沉闷又坚决。我显得无比的苍白,像一粒种子被发酵,失去了原有的色泽。我自己就是我的伤口。我像一个处女一样羞涩,像一个放荡的女人一样卖弄风骚。我第一次发现我是为自己而活,不需要借口。                     
    小卫突然出现的那个下午,阳光鲜亮极了,无比美丽地照着他一脸灿烂的笑容,像一道陈旧的伤疤被突然提起,晃眼又新鲜。离婚和失业带给我的不幸一下子幸福起来。我的心和秋天的阳光一样干净、透明。
    之后,我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抛弃任何一种叙述方式。文字在我的指尖像一群黑乌鸦,因为预言、因为传说拥有了另一种神秘。我相信小卫和我说的话了,只有蠢人才写日记。
                        
    小卫就这样成了我的情人。我把和小卫相遇的那个下午叫阳光酒楼,小卫和我是唯一喝酒的人。我们享受铺天盖地的阳光,享受突如其来的爱情,就像两个真正的酒鬼闻到了酒的香味。陈腐的爱情的香味。
    我开始没完没了地想他,想他在我身体里的颤抖,我为我的每一个想法感到羞耻。我梦见我们游泳的姿势和鱼相差无几,我们穿着雪白的长长的紧身衣,如溺水的鬼魅,飘来荡去,我们身上没有阳光的气息,只有柔软。
                             

    2
    苏北大地的深秋,空寂、辽阔,温暖松软的气息慢慢地从每一个角落抽丝一样上升、挥发。取而代之的清脆的凉意被风裹挟着,像一头饥饿的牲口,用它尖尖的嘴啃遍整个秋天。
    这是一个干旱的秋天,近村稍微平整一些的麦田,隐隐约约露出了一点绿意,离村稍远一些的山坡地地瓜沟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死一样地静寂。太阳干燥燥地挂在天空,耀眼睛的亮。
    随着一声响亮的哨音,传来了队长长长的吆喝;“各家各户听好了,下湖喽”。
    我的妈妈就在那声长长的余音接近尾声时冲出了家门。她挺着近八个月身孕的肚子,扛着搂耙,大大咧咧走在堆满草垛被暗褐色的屋顶和黄色的土墙堆砌起来的大街上。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鲜亮在早晨的阳光里。
    多年以后我围着那条围巾走在那条灰暗的大街上,时时想起那样的一个早晨,从每一个阴暗的土房子狭长的门里,吐出一两个带着农具出工的人,他们汇集在大街上,大声地和我的妈妈打着招呼。男人随手从身边的草垛里抽出一根麦桔杆剔牙,女人则趴在门口低矮的猪圈墙上,嘴里喽喽喽地唤着猪,她们一边往石槽里摇猪食,一边抬头和等在一边的女人说话。每家门口都有一个猪圈,猪们约好的一般接二连三打着沉闷的响鼻,撒欢一样张开两片大嘴唇,呱叽呱叽地往肚子里吞咽着食物,它们在女主人细心呵护下幸福地吃着早餐。
    到了村口人群已是浩浩荡荡的了,独轮车吱吱吆吆地叫唤着,黄牛从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喷吐着浑浊的白气。我的妈妈穿着肥大的酱灰色条绒褂子,我在她的身体里做着未知的梦。
    他们匆匆忙忙地要赶在大雪以前把山坡的麦田种了,空气里嗅不到一丝雨星味。他们一路说笑着,打闹着像一群乌合之众,走向村西的山坡。
    我的父亲喝完最后一口地瓜糊糊,把饭碗往桌子下面的水盆里一扔,起身往小学校走去。学校在村东头,父亲是唯一的一名教师。他每天早晨准时用一块石头使劲敲一块红锈斑斑的铁片,沉闷浑厚的撞击声震颤着整个秋天的上空。那是一块从犁头上卸下来的铁块,挂在学校操场边一棵柳树上。
    倾斜的阳光温暖又鲜亮,把父亲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他敲铃的手臂在离他很远的地上奇怪地抖动着,像一头怪兽。一出村就能看到我父亲披着七彩阳光的身影,很高大地矗立在早晨的风景里。
    我的哥哥石头,一个人坐在槐树条编的大筐子里。
    一缕阳光从小窗户斜斜地投到地上,我的哥哥就在这缕光线的下面,呆呆地望着光线里细小的飞尘。偶尔转过头望一眼乌黑发亮的锅台和锅台上面挂满长长灰尘串子的墙壁。
    麦秆已发黄变脆,它们软软地围护着槐条筐,围护着我的哥哥,和一股股淡淡的尿臊味一起,沉浸在早晨的空气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哥哥在裹紧的破被子里扭动起来,用力往后仰着头,试图伸展他弱小的身体。他哼哼哈哈地抽出一只手,把食指含在了嘴里,吧咂吧咂地吮着手指和手背,口水顺着手腕流到黑乎乎的衣袖里。
                       3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耀着我的窗户,窗外的那棵苦楝树上就飘过来一群麻雀。春天树上开满紫罗兰色的花,一丛一丛自深密的树叶里炸开来。这群小东西如一群小小的巫师,它们躲藏在花丛里吱吱鸣叫,一树的繁华就飘荡出嘈杂的热闹。
    繁华落尽果实成熟时节,这群小东西一边唱歌,一边用尖利的小嘴啄楝树上黄白色的果实,它们将到嘴的果实甩出去,再去啄树枝上的,小尾巴一翘一翘像三岁顽童在玩他的玩具。知足而幸福的笑容轻轻荡漾在我的脸上,思念就在那一刻突然来临,如同一粒饱满的粮食跌进秋天。阳光里的温暖从肌肤从柔软轻薄的衣服上一点一点被卷走。
    噗噗落地的果实第二年就长出一棵小树,它们在秋天脱去了绿色的衣饰,笔直地指向天空,它们使我的小院子有了一些凌厉的感觉。
    我会忘了我自己,甚至我是谁都不再重要。曾经生活和辉煌过的那座城市,她在我的生活以外,所有的苦难和青春岁月都在那里的高楼大厦之间沉糜腐烂。
    我的爱情就在那一刻毫无准备地来临,它降临到我的身上,我身体的所有部落都随着阳光慢慢下沉,沉浸到无限的温度和水份里。
    我无能为力地倒在小卫的怀里,我和我的情人小卫像一对没有方向的扑灯蛾,抓紧了半下午的阳光。从来没正眼看过的小卫却在几天的时间里看到了全面展开的我。结果小卫和我分崩离析后的第一个去向是拼命地呕吐。恶心像一个看不见的老巫婆在倾斜的阳光里颤抖,并发出冷冷的笑。
    我却在那一刻毫无选择地爱上了小卫。
    我正在看窗外的小东西们,它们得意地翘着小尾巴,把到嘴的果实甩到地上,像三岁的孩子在扔他的玩具,那么投入。就在这时候一双久违的男人的大手从我的后背伸进我的前胸,先是探索着迟疑着,慢慢地是温柔地急促地。它们沿着我的肩胛慢慢前进直到捧住我丰满的双乳。直到把我的一切毫无遮览地呈现在干净的阳光里,像陈列一件心爱的宝贝,然后就是他的裸体浮现在我的眼前,像一只退了毛的鹅丑陋地挂在我的身体上,在我身体的敏感部位欢跳。我明显感受到我的肉体对他的迎接,而恶心往往在最不需要它的时候来临,显得不合时宜。
    我相信恶心真的来临了,它原本无处不在。
    我相信它看懂了我打开的肉体毫无美感。我仰卧的姿势 、小卫赤裸的肉身在倾斜的阳光里产生了雕塑的效果,有些狰狞。一想到恶心甚至躲藏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寒冷就潮水一样袭击了我,我渴望我的双手从小卫的掖下穿过抓紧小卫突出的肩胛,我无限虚弱地想拥紧他,我需要他,甚至渴望一场暴力揉碎我。我希望我是他童年时来亲戚才能得到的一快水果糖,在手心久久地攥着,直到和体温连成了一体,甜腻腻的。
    我们面对面地开始呕吐,发出艰难地干呕的声音,搜肠刮肚的一般。我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抽搐着。
    呕吐在一刹那却满足了我所有的欲望,并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抽丝一样虚弱着我的心身。
    我告别那群小东西从乡下老家返回城市。两年里我第一次回到我生活了十几年的这座城市,它像一头食草动物迅速地壮大,扩充着自己的实力。
    越来越宽的街道,越来越雄健的男人和越来越漂亮的女人,他们是越来越高的建筑群中的尤物,散发着物质和迷醉的芳香。
    这里有我的朋友们,曾经有过我的生活。我的女儿在这里的一所小学读书,我的前夫一个柔弱而倔强的小个子男人,每天都要穿过几条街道接送她。我爱他们,是因为他们都用他们不同的肢体语言赞美过我,而赞美我的人我要用我的生命爱他的。
    我在这里游荡了一整天,想给虹想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回来了,现在无处可去。还想对她说结婚吧,生个孩子吧,然后找个情人吧。恶心不过是个小丑,它就像我们身体里的垃圾,早晚要和我们的身体分离。
    和小卫做爱的我想起虹,恶心没有来临以前,虹穿着灿烂美丽的丝织物,太阳底下一脸迷乱的笑。
    虹的高跟软皮凉鞋踩得暴晒了一天的柏油路面噗噗作响。三十岁的女人像一只温柔善良的蝴蝶。蝴蝶的美丽在于她的轻盈,她的虚无,她没有自己的骨骼和血液。
    那一年的夏天,虹厌倦了裙子,它空气一样裹紧了虹的身体,裹压得虹体内的血液一寸一寸在膨胀,她的每一块肌肉都长出了翅膀。虹在午后的阳光里一脸迷惑,那些数不清的翅膀挣脱束缚,引领她飘进南极路一家啤酒屋。玫瑰厅里,何飞,一个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的男人用一脸名人式的微笑接住了她,虹像一只开放中的玫瑰,在灌足冷气的包房里收缩绽放。
    那是我的女友一生中唯一一次约会,长方型的餐桌上铺着暗花桌布,素淡悦目,桌子中间摆着四碟小菜,靠墙的一边立着几瓶啤酒,两只盛满啤酒的高脚杯以盛开的姿势掬着一捧淡青色的啤酒。
    何飞和虹面对面地坐着,虹一头秀丽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像一个迷路的稻草人,忧伤而空空荡荡。何飞把一杯杯淡青色的啤酒灌进喉咙,他甚至没对虹举起酒杯,虹像一只温柔的玫瑰,沉默而馥郁。何飞把虹当成一杯啤酒,欣赏之余一口饮尽,虹这样想,脸上就迷漫了一层红晕。
    她的红晕让我想起我的情人小卫,我坐在曾经属于我的城市街头,想我的情人,他说他不再爱我了,在我爱上他的时候他不爱我了,他被恶心彻底击败。
    何飞一边猛烈地抽烟,一边用力从胸腔深处咳出一口浓痰,噗地一声吐在他面前的餐巾纸上,他沙哑的嗓音像一群破碎的蝴蝶,在虹的脸上飞来撞去,他穿着红灰相间的长条纹T恤衫,像一堆狗屎一样摊倒在虹的面前。
    他抽动着身体挤出自己的体液,他夹菜的姿式有些狠,像对待他的猎物而筷子则是他的刀枪。
    他说他办公室里的人和事,说他的老婆和他的心愿。
    他说他最近又发表了一部长篇,虹是他创作的动力。
    他把他的人生总结为二十五条,二十五条几十个词汇就概括了他的一生,虹像一个伤心的小女人一样红了双眼,小小的包房在虹的眼里变成一幅人间广场图,汗酸味、口水的臭味、油彩味、酒精的甜味混合在一起,虹在烟雾里艰难地睁开双眼,她环环地流泪,端端地坐着。
    是那个叫何飞的男人断绝了我和这座城市的友爱,是他的小说让虹拒绝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唤醒她体内与生俱来的死亡意识。当小卫说写写小说吧,写小说的何飞和爱小说的虹离我那么远。他说,写小说是制造别人的阴谋,陷进去的永远不是作者本人,而女人最重要的是轻松,轻松才显出美丽。我想做一个听话的女人,看着小卫我就想做一个听话的女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制造一场阴谋,我开始不间断地写小说。
    可小卫说,他再也不愿见我了。
    我悲伤地将我的手指伸进我浓密的头发里,我抓破了自己的头皮,长长的指甲里塞满了死去的头皮组织和红色的血迹。
    小卫我的情人,在我爱上他的时候他抛弃了我。恶心在我的体内气若游丝,它留下一点一点的疼痛,疼痛着我身体内外的每一根骨头。
    我在这座曾经属于我的城市流浪,我像一只孤零零的灯泡,浸没在恶心来临时的气味里,浸没在这座城市最阴暗的深处。
    我唯一能做的是去看我的女儿,她和我的关系是唯一不能改变的事实,可她不记得我是谁,她看也不看我。我只能远远地望她并祝愿她一生好运,除此以外我能给她什么呢?

    4
    我在妈妈的重重包裹之下和她一起来到村西的地瓜茬。
    熙熙嚷嚷的人群在队长沙哑的吆喝声里迅速地分散,我的妈妈跟在耕牛的后面用耧耙耙地,她艰难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松软的泥土里往后挪动脚步,细密的黄土从妈妈的脚下从耧筢经过的地方随干燥的西南风腾空而起,扬起一道道黄色的瀑布。
    老黄牛粗壮有力的双脚,悬空一般踏在粉状的泥土里,犁头扬起巨大的黄色瀑布像一首雄壮的歌曲,飘扬远去,多年以后回荡在我的人生里。
    担水的人排着长队来回穿梭,他们用水瓢把水溜在埯过种子的小沟子里,他们重复着简单的动作,用最原始的方式为我的出生完善并开始着。
    我是在那片山坡播种完的前一天出生的。
    我的妈妈在耧地的时候扭伤了腰,那个秋天的干旱加速了我的出生。我的父亲正在敲那块生锈的铁片,七彩的阳光勾勒出他身体的轮廓。
    我的歪头奶奶正在挨家挨户凑粮食和硬币,她和几个能说上话的老婆婆乐此不疲地奔忙着,和遇到的每一个人大声地说话。
    每到干旱季节她们就自觉背负起神圣的使命,敲遍村里每一扇大门,只为了凑百家粮、聚百家气,敬天祈雨。
    我父亲有一个月十七块钱的工资,所以我家的份子多是硬币,能凑到硬币的人家少之又少,歪头奶奶是管事的又离我家最近,到我家收份子的就非她莫属了。
    她们凑完了份子就在村南的大场屋子前摆供,说上几句埋怨话,大意不外是说老天爷不关照了,全村人给你上香了,下一场透雨吧。她们似乎和老天爷很熟的一般,和他唠着家长里短。她们一排溜跪在岸桌前,念念叨叨地边说边就叩了三个响头。
    她们一边找树枝挂鞭炮一边大声呼唤着孩子的小名,于是,从满大场的草垛空里挤出一群孩子,呼啦啦地跪了一片。
    歪头大奶奶的头总是歪向一边,双眼往里眍眍着,瘪瘪的嘴角常年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微笑,她是村里的接生婆,经她的手奔生的人数也数不清,自然而然的歪头奶奶就有了别人没有的威严。
    场活完事后的大场上堆着生产队里巨大的草垛,有稻草垛有花生垛有麦杆垛。躺在草垛上看天像躺在船上一般,温柔的干草发出甜甜的阳光的味道,天上的白云仿佛轻轻抚过脸颊,亲切极了。如果是花生垛,还可以在干瘪的花生秧子上摘到拉下来的花生,干瘪的小花生,吃起来甜甜的比大花生好吃。这里是我们的天堂,玩累了在草垛中间掏一个洞可以甜甜地睡上一觉,有时候甚至睡到天明。
    遇到祈雨这样的热闹事,全村的孩子谁也不会错过的,重要的是,歪头奶奶她们上供完了要放炮,最重要的是她们用凑份子凑的硬币买来水果糖,放完炮她们要发放水果糖。
    辟哩叭拉的炮声在孩子的欢呼声中沉息下来,他们在淡淡的轻烟里抢夺未炸响的鞭炮时,歪头奶奶她们已经一脸威严地把糖推到了小孩子跟前,似乎那个孩子天天吃着水果糖,并不在乎她似的。
    当孩子接过水果糖还眼扒扒地看着她的时候,她们就开始大声地数落起来,谁家的孩子这么没出息啊,却偷偷把包着最漂亮的花纸的糖塞到自家孩子手里。糖散完了,她们夸张地抖抖包糖的包袱,然后,眼睛一瞪,大声数落还围在身边的小孩,孩子们便一哄而散,黑蝙蝠一样消散在草垛空隙里。
    小卫是歪头奶奶的过继孙子,比我大了二岁,我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的那些年月里干旱好像刮风下雨一样平常。
    那时我七岁了,小卫被歪头奶奶从她的娘家带来不久,那时他叫拴柱,剃着很整齐的小洋头,一副女孩像白白净净的,他的糖总是经歪头奶奶的手再经他的手最终落到我的口袋里。
    在我上学以前的两年时间里,我和拴柱形影不离。他的一幅女孩样注定了没有男孩愿和他玩的,歪头奶奶拉着他的手找遍了村里的小孩,拴柱只在看见我时才点点头,于是,我成了歪头奶奶和柱子讨好的对像,我愿意和他玩是因为只有他的身上没有我哥哥石头的牙印,只有他不认识我的哥哥,不知道我七岁了才走出那两扇吱吱呦呦的木头门。
    每逢春秋播种时节,我和柱子总不经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水果糖,从别的孩子眼前招摇而过,大多数时间我们不说话,只是各玩各的。
    我上学后,干旱不再阴影一样困扰着苏北大地。我用一双斜视的眼睛看着柱子,他一脸惶惑地跟了我好久,我上课,他就在教室外转悠,直到他明白我全部的兴趣是村后那条河而不是他,他大哭着一脸熊样,拉住歪头奶奶的手来到学校,我的父亲让他做了插班生。

    5
    没有分到水果糖的孩子远远地站着看歪头奶奶她们分上供的粮食。她们静静地依旧是一脸威严,每一份都经过认真地数量,她们从怀里掏出包袱把粮食包好,再掖回怀里。然后一脸骄傲地走出大场,向村里走去。
    她们宽大的围裙从腰部一直拖到脚面。围裙由两块布交叠而成,顶端窄小束在上衣外面,下摆越来越肥大,干活时撩起一块布片掖在腰上。这时候,她们的围裙全放了下来,靠近脚面的围裙角在秋风中大幅度地摆动,露出天蓝色的扎腿带和宽大的裤腿,她们扭动着尖尖的小脚,迈着细碎的步子,她们和每一个遇到的村人打着招呼,说着吉利话。
    似乎老天爷的一场透雨就要降临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
    我对那个秋天耿耿于怀,我相信秋天才是我的开始,是我的出生让我的村庄摆脱了来年的饥饿,我出生后的第三天一场大雨让那个秋天兴奋不已。
    天色还隐没在一片黑暗里,队长破锣一般的嗓子就在大街小巷回荡,长长的哨音划破了黑暗。
    我的妈妈来不及点灯胡乱摸了件衣服穿上,就趟着夜光走出了家门。
    吱吱扭扭开关木头门的声音在浅浅的夜色里清脆而果断,大街上传来问候声和农具碰撞的声音。
    鸡们在黑暗中呼拉拉地舒展着它们的翅膀,而狗们则发疯一样地狂叫着,不停地被人们呵斥着,整个村子从睡眠中醒来了。           
    我的出生简单地像我的一生,我的妈妈在半路上返回家中,她把我生在草窝里,她轻轻地拍着我宽宽的脊梁。多年后我知道那个时辰叫卯时,在五点到七点之间,太阳刚冒出半张红红的脸。我家南墙上四方型的小窗户还不能把太阳的光线投到屋里,我的家还沉浸在早晨的朦胧里,我的父亲准时敲响那块铁片,浑厚的铃声和我的哭声同时响起。
    就在我的妈妈倾斜着身体去摸剪刀时,歪头奶奶吱吆一声推开了厚实的木头门,她愣怔好一阵才看清草窝里的妈妈和妈妈手腕里的我。她快速点亮墨水瓶做的油灯,蹲下来一把从妈妈的手里接过我。她半眯着双眼先在我双腿间不经意地扫了一下,我一直在想就是她眼光那一扫,替我的一生打上了性别的烙印。她接过妈妈手里的剪刀剪断了我的脐带,从此,改写并开始了我的一生。
    歪头奶奶抓紧我的双脚倒提着我的身体,在我的脚心连打了几巴掌,那时候我只是她手里一团粉红色的肉,和一只猫一只小狗没有区别,但我在一出生就头朝大地,这个情景无论如何让我感动。她把她那瘦骨森森的手指伸进我的嘴里掏尽我嘴里的粘液。我在长大成人必须经过的那些日子里,没少听歪头奶奶说我,是怎样用光光的牙龈紧紧地咬住她的手指。她在那张堆满破旧衣物的床上找了几块破布把我包好,又撕了几根布条扣成一根绳子,紧紧地捆住我的手脚。
    煤油灯昏黄的灯芯子结了几朵灯花,在飘乎的火苗中间闪烁着血红的斑点。
    歪头奶奶是来收份子的,却无意中为我剪断了脐带。
    一个月后我被妈妈用一个破被子包了,放进那个槐条筐子里。我的哥哥石头象被拧了一把似的发出尖锐的嚎叫,响亮而凶狠。
    屋子里的阳光总有些污浊、有些迷茫,混合着干草味和强烈的烟灰味,我怎么扭脖子也看不到其它的什么,只看见被火舌舔得乌黑发亮的灶门里无限的黑暗。。
    石头狠狠地瞪着我,他一直啃着自己的手指。
    石头生下来脑门上的头发就像一个小铁锅,黑黝黝地、油汪汪地扣在额头上,石头的脏鼻子下面拖着两条白里透黄的浓鼻涕,他不停地用力把它们吸进鼻孔,露出两道粉红色的嫩肉,石头用袖口用力地揩,两条浓鼻涕便用劲地往外涌,他两个腮盘上两道白色的干鼻涕从鼻孔一直拖到耳朵跟前,看上去像一只花脸猫,他的两条袖口,鼻涕加上灰尘,便铁打的一样乌黑坚硬。他有些斜视的眼角的余光,像两片薄薄的刀片,锋利地从我的身上划过,这种尖利的疼痛让我感到幸福,它无意中验证了我的存在。
    我和我的哥哥在窝筐里一坐两年。筐底下的麦杆换了又换还是发出一股难闻的臊味。再后来筐子的底烂了,我们莫名其妙地就不再坐在筐子里了。石头前额的小锅铲剃了,露出青青的头皮,正头顶留了一撮头发编了一根长长的细辫子托到脖子后面。他依旧拖着两道黄鼻涕,他的手也依旧总是含在嘴里,吧咂吧咂咂地吮着。
    6
    一九九六年的秋天,我的女友虹在一个深夜割腕自杀了,她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她成长为真正意义上的蝴蝶。
    那时候我正全心全意哺育我的女儿。
    后来,我总不自觉得把虹死去的那个秋天和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联系起来,它们哽在我的喉头,让我产生述说的欲望。与以往不同的是我很脆弱,我刚被一个我拼命爱上的男人抛弃。
    我和柱子同时考上本地的一所大学,又同时分配到一家机关,我们斜对面坐了五年,在任何人的眼里我们青梅竹马,都是天生的一对。五年里柱子就像一条狗一样忠实于我,我却闪电般和一个叫杜非的男人结了婚。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他结婚,直到另一个女人的气息以不可阻挡之势折磨着我的嗅觉,柱子已经在遥远的南方谋生。
    那个叫何飞的男人已经是这座城市的名流人物。他的文章再也不屑于拿给 我,他不再用堆满笑容的脸迎向我,而是在和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悄悄地扭过头。      
    我编了七八年的杂志由公开发行改为内部发行刊物,办公室只剩下我和我的头两个人。我不得不在散发着腐烂猪大油气味的办公室里面对他一张油光光的头脸。
    我对气味有所崇拜是因为我相信气味能带给我安全,气味能使我预知灾难。1999年对我来说永远是黑色的,我的家里充满了另一个女人的气味,我和我的头共事多年,从来没闻到他身上居然有腐烂的猪大油的味道。
    歪头奶奶说过,和有缘的人在一起是闻不出他身上的怪味的,和没缘或缘份要尽的人就能闻出他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我知道我和我的头缘份将尽。
    他一双混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被气味压迫扭曲了的脸,我的脊背便冷飕飕地,硬硬地挺直了。我紧紧地蜷缩着身体的突出部位,这使得我对成套的深灰浅灰米黄等颜色的职业装产生痛恶,后来,我将它们团在一起用被单包了丢放到角落,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身体该凸地凸该凹地凹呢?
    是另一座城市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解了我的围,她是跑业务的,我们的杂志在她那里印刷。她的每次到来,我的头都会半眯着一双没睡醒的浑浊的眼睛久久地擦着眼屎。她的每一次到来都让我对她充满感激。
    我一声紧一声地喊她杨姨,为她安排住处,我为她安排好房间为他们带好门,然后静静地在办公室等他们出来吃晚饭,静静地若无其事地看我的头擦着眼角的眼屎,彼此心照不宣相安无事。
    那时候我的女友虹已经死了近三年,何飞已是一家单位的实力派人物,成名后他不再玩文字了。我的杂志越来越糟,发行量从原来的五千份降到不足三千份,为了扩大发行量我和我的头不得不跑基层。我编的副刊也砍了,增加了基层领导人的讲话,我将自己埋在成堆的讲话稿里,将他们一张张笑容灿烂的光辉形象细心地剪贴,我和我的头在境况和我们同样糟糕的厂矿用这些照片和讲话稿换来发行量。
    杨姨来得少了,我们不再到她那里印刷刊物。那双散发着腐烂猪大油气味的手在我埋头整理照片时伸进了我的后背,我冷飕飕的脊背在1999年的初秋直直地挺拔着,像一棵树,我却为我挺拔的脊背负出了惨重的代价。
    当我接到检察院的传票,我甚至看到冰冷的镣铐和高墙散发着腐烂的猪大油气味,它们对着我冷冷地笑。他们翻翻复复的调查和传唤消磨着我的意志和自尊。
    终于他们调查累了,他们累了的直接结果证实了我的清白,我却又开始另一场马拉松式的拉锯战。
    我的头几乎寻遍了所有我认识和认识我的人,我工作了七八年的那座七层机关大楼,像一堵冷漠的墙壁,竖立在我的眼前。
    我不知道文革时期的批斗会是咋么样子的,我的头乐此不疲毫无结果地召集有关无关的人进行着这样的会议,他们围坐在椭圆形的会议桌前,手里拿着他整理的关于我工作情况的红头资料,我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和检察院并无二至的回答。我的头在我退出会议室后让所有参加会议的六个人在那份资料上签字做证,他遭到何飞和另外一个老领导的断然拒绝。
    当我在律师事务所看到那份会议记要,我的头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竟然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我挺了挺我的脊背,律师说就凭那份记要就可以立马让我失去自由,仿佛我的头睁着一双混浊的眼睛在看我,像极了我生命中与生俱来的乳液,在别人的身体里流淌。
    拿到律师的调解书已是2000年的秋后了,我挪用公款的数目从四万六万直线下降到三百元,那份会议记要因为严重失真成了一堆废纸,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对它耿耿于怀。
    我感谢那个律师让我不再面对,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二千元钱,突然对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蔑视,我没有一点胜利感,虽然,输钱输理的最终不是我。我站在那桩七层办公大楼的前面,我手中的钱变成花花绿绿的碎纸片,它们花瓣一样向四周扩散,在秋风中飘撒了一地,它们落叶一样翻飞。我一张一张地撕着,我的身体里恶心像一条潜伏多年的狼发出狰狞的笑声。
    我回到生我养我的村庄,我和秋天一起到来,从远远的地方一路过来。我相信我的村庄看见了我的身影接近村口那棵老扬树,她首先看见的是树上挂着的半枚淡黄色的树叶在风中翻飞。

    7
    那个秋天,我的村庄笼罩在一片恐怖里,先后吊死了几个人,他们用祖先遗留下来的传统方式结束他们的生命,如果死亡也是一种文化,他们的死亡就是很文化很中国式的。我的小凤姐就在那一年吊死了,她那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总在我的眼前晃动。她是歪头奶奶唯一的孙女。凤姐姐有个弟弟在他出生几天时,被他的妈妈用脊背压死了。
    那一年我七岁,凤姐十八岁。她在她临出嫁的前一天吊死了,为了一双枕头还是棉袄她和她未来的婆婆争个不休,她用歪头奶奶缝的红裤腰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穿着鲜艳红嫁衣的身体像一个成熟的梨,挂在她家院里的梨树上,风姐姐像春天的梨花一样飘散了。后来为了给她可怜的尸体寻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归处,我们村的人和三里路远的店子村人大打出手,并再无儿女亲家往来。   
    歪头奶奶从那以后就很少说话了,那个冬天出奇地冷,我和奶奶还有村子里五十岁以上的老妈妈,围坐在歪头奶奶家灶前的草窝里,她们各人怀里抱着一个灰蓝色带把的火篓。火篓是烧制品,薄薄的圆圆的口,肚子鼓出来,里面放上木屑或杂草,用烧得正旺的火灰煨在上面,抱在怀里一晚上不冷。她们唱那个年代的歌曲,拉一些家长里短,更多的时候默默地坐着,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夜在昏黄的煤油灯里燃尽,她们勾着头,双手放在火篓上面,不知谁打了一声哈欠,有人说睡吧,不早了,便纷纷起身分散在黑而冷的夜里。
    8
    我和我的哥哥石头小鸡破壳一样钻出槐树条编的窝筐,那个经年的大筐子在我们的身后蛋壳一样粉碎。以后的日子里我是石头的一只狗,他把我拴在草窝里。我看着他啃手指头,啃得满嘴是血,他的一双带着仇恨的眼神总是斜斜地瞄着我。他每三天出去一次,每一次出去,村子里都要出点事。要么谁家的烟囱被堵上了,要么谁家的鸡娃被捏死。他每一次出去都要咬一个人,不管是谁不管年龄多大,石头在他的胳膊上或是脚上狠狠地咬上一口,转身就跑回家,要是小孩子石头就在他脸上咬,在那个孩子的大哭声中,我的哥哥无比得意,他一路小跑着回家,咣铛一声关紧了两扇木头门。
    我家门外高昂的叫骂声隔几天就悠扬地撞击我的耳膜。每一次都是歪头奶奶把叫骂的人劝走,然后,我的哥哥把门打开,歪头奶奶进来后用一双干枯的手摸着我哥哥发青的光头,揪着哥哥从头顶挂到脖子后面的麻花辫,她那说那是胎带的命根子,有它石头就丢不了。她眍眍着的两眼迷迷糊糊地,似乎没有睡醒,而石头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啃他白森森的手指。我瑟瑟抖抖地缩在草窝里好像做坏事的是我。
    石头最后一次试图咬人而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石头三天出一次门已经被左邻右舍熟悉,他该出门的时候小孩子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在家里。正值秋收大人们都出工了,一整条大街就显得空空荡荡。石头在酱灰色的草垛里窜跳,在明亮的大街中心一闪而过,像一个幽灵一样,发疯一般摇摆着变形的脸。最后我的哥哥石头像一只发怒的公鸡咬向一棵挂着几枚黄色叶片的小扬树。石头吸溜着两条浓厚的黄鼻涕,看着那棵可怜的小树无声地断裂,几枚浅亮的树叶在空中翻飞。他提了提肥大的裤腰,摸了摸裤子的口袋,他的裤兜里装着偷来的鲜花生,他一路吃着鲜花生像一个孤独的勇士耀武扬威地走在空寂的大街上。
    我就在那样的一个下午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哥哥。
    一条狗歪歪斜斜地沿着大街一路跑过来,它把它的牙齿对准了我哥哥的脚脖,我的哥哥嗷嗷狂叫着,鲜血一下子染红了脚面和他脚下的土地。
    那一年我第一次走出那两扇吱吱呀呀的木头门,我站在明亮的秋天的阳光里头晕目眩。石头叫我用背对着他,他抬起受伤的一只脚放在我弱小的肩膀上,石头的血在那一刻爬满了我的脸,蚂蚁一样蛰痛了我。
    我的哥哥高喊着“驾驾驾”。我们的身边是尘土飞扬的秋天,我们去找在地里干活的妈妈。
    那一年我七岁,我的小凤姐吊死不久,我的小村子笼罩在一片恐惧里。
    石头是在第三天死的,他的嘴角还有白色的花生渣子,他小小的身体被一张破席子裹了,安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我只听到妈妈凄厉的喊叫:“你这讨债鬼可坑了我啦”。我身边围观的人苍蝇样哄地一声飞走了,歪头奶奶一边朝他们吐唾沫一边安慰我妈妈。
    深秋的大街上,我像一只冬眠的软体幼虫,蜷缩在深秋的阳光里,我把我团在一起的头发一束一束用力撕开,我撩起我的上衣放在我的鼻孔用力地嗅,我想知道石头的血是什么味道。
    石头的死是我自由一生的开始。那一年我七岁,我对村里的小孩子们不屑一顾,他们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地留有我哥哥的牙印。
    我的哥哥死后不久小卫就来到了歪头奶奶家,他和他多年以后从南方回来一样说来就来了,也说走就走了,他带来了恶心又似乎将恶心带走,他说他不再爱我了,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存在过。
    小卫最终只给我留下了一句话,那就是写写小说吧,它平复了我所有的忧伤。我开始寻找文字寻找爱情,寻找我的出生。我的生活里所有和小说有关的人都不在我的身边。他们彻底地逃避着我。我的身后漫山遍野的庄稼成熟了,恍惚间我就是那满载粮食的马车上掉到地上的一束粮食,跌落在尘土飞扬的秋天。我相信歪头奶奶说的,我是一个没有自己魂魄的人,我的魂魄早在我七岁时就丢了。


    2002 秋
发表于 2003-10-10 04:23 | 显示全部楼层

贴个小说~~~半个冬季挂在树稍上

呵呵,很长
要慢慢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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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10 04:29 | 显示全部楼层

贴个小说~~~半个冬季挂在树稍上

……
建议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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