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安阳（长诗）

哥舒翰

           安阳（长诗）
       第一章·鲋禺山
      
是风劈开砂，是风劈开火焰并进入
血！我看见八荒的血，落日陡然涌进胸膛的震慑
鲋禺山下幽幽狐鸣，星罗棋布九宫天象
安阳，安阳。安阳和安阳的铁
悸动的黑暗流水与矿脉，极尽扩张的暴力之美
这洪炉之上的豪俊英气！扑面的萧杀与激愤
是大风吹动一只苍龙的眼，是苍龙眼中一点艳红
当我站在山顶西望，万千闪耀的凛冽灯火
风中颤栗的菟丝子和铁线草，地平线上暗自的呼啸！
升腾三尺的灵魂和流星，北斗璇玑的流转
颛顼南巡的车辇行走大宇，辚辚车声如同雷震
如同我站在山顶听到肋骨根根断折！大风吹动了我
如同吹动一只苍龙的睡梦，如同山脉蜿蜒涌动
向南急驰，它就要游动起来！它就要弃我于不顾
一头扎进浩瀚之海！阡陌下横亘骨殖磕碰的叮当声
血的叮当声，一件铁器在胸中暴烈的叮当声！
安阳，安阳！我咳不出一块血癌
苍凉大地上我四顾茫茫，头上是无穷无尽的星空
《山海经·海经新释卷十二·山海经第十七·大荒北经》：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闲，附禺之山，帝颛顼与九嫔葬焉。
郝懿行云：「海外北经作务隅，海内东经作鲋鱼，此经又作附禺，皆一山也，古字通用。文选注谢□哀策文引此经作鲋禺之山，后汉书张衡传注引此经与今本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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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羑里
      
文王拘而演周易。白日里，石坊的影子投在墙上
根基之处，苔藓翘起干皮。我环膝而坐
屏息烧灼龟甲，青烟过后得一否卦
我与文王夜观天象，东天星陨如雨
紫薇星大如缶。文王抚琴弹奏一曲“拘幽操”
哀思之绪草木萧瑟，而内心渐趋宁静
内堂里火力细微，慢慢熬一副中药
文王每日修身养性，面容呈显岸然平和之气
数十里外灯火通宵达旦，王室内一派歌舞升平
众臣兽皮蓑衣，击掌高歌。椽上有蠹虫细吐丝绦
有跌落的青铜酒樽，饕餮怒睁的崩裂之眼
王者颓然醉倒于阶前，酒水倾泻如注
夤夜狂风大作，门窗咿呀晃动
檀木桶砰然翻倒在地，远山鹿罴凄切悲鸣
我惶惶而起，望见文王鼻息匀和，心下坦然
天明时一切如常，房屋树木方位无所变化
院中地面清洁无尘，牢门紧闭。文王立于牢门前
正与狱守讲解卦爻，脚前放着刚拣回的木桶
《周本纪》：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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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殷墟
我在河边舀水，水清则无鱼蹀躞，水浊
则泥沙俱下。比干在河边舀水
他的胸膛有一汪血，心脏在另一个人手中
把玩。钟鼎之后，寒鸮落满了屋檐
洹水呵，我看见你黑黢黢的敞口向天宇打开
我的头顶有一朵云彩，像三尺丝绫濡湿的
一片水渍。天空有泪垂下
被谁仰面承接，他身后桃花妖艳了一天
戈戟。烈酒。星辰。鲜血。
忠贞与背叛。比干手扶城墙踉跄而行
东门以东，我临街卜卦，随手拿起砚台
砸碎了一面玉石琵琶。秋天就这样来了
夜游神提刀逡巡四野。北斗当值
帝辛夜不安寐，木叶萧萧落满了睡梦
一只狐狸，在他耳边挖洞三尺
秋天就这样来了，甲骨散落了一地
我看见孤零零的朝歌，盘膝于牧野之地
比干在鹿台洗鼎。他燃起小火烧煮果腹之物
邀我与之分一杯羹。我正在山上看鸟
偶尔在草丛拣取倒立的箭镞
火烧了三天三夜。器物的崩朽和消逝
比干捏一朵花，花香远远近近折磨着我
我也曾被青铜烫伤，胸前至今还留着云雷之纹
下雨前，胸中仍隐隐有雷电之声
《史记·殷本纪》：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
周武王于是遂率诸侯伐纣。纣亦发兵距之牧野。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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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水冶
      
暝色将近，天空的铁青色正在淬火
龙山沉重的影子一点点推过来
先是风箱的剧烈喘息，随后金属的碰撞声四下响起
作坊外一个年轻人眼中的焦虑
仿佛嶙峋的石脉般坚硬，秋天里弥漫着烧灼的味道
手中的铁锤越来越重
运送兵刃的车队停在了山前
马匹沉静，削瘦的脸颊仿佛石头——
深深陷在泥土和雨水之中，荆棘杂草埋过了车毂
往西三里，是蔺相如的故宅
两扇漆门紧紧关闭，街上黑铁作坊忙着浇铸
清脆的声音传递的很远，一声慢似一声的秋雨
招牌在风中摇晃，路人即将散尽
而天色突然暗了下来，秋雨落满邯郸城
麻雀在枝头缩紧了身子，睡梦中有大河奔流不息
睡梦中有剑戟林立，四面山冈的熔炉形状
地气缓缓升腾，木叶纷纷脱落
这是萧飒的季节，所有的事物都慢慢松弛下来
所有的事物都暗藏应力，当天色黑下来的时候
龙山漆黑的影子，明亮的背景下的清晰轮廓?
大风吹过树林，崩塌的声音如同一阵阵叹息……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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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伏道
        
有人埋伏在道旁。有人远远走下山冈
天空澄澈如焚烧的银纸，我只是被风吹动的一枚簧片
我只是卑微如同蝼蚁，在南坡堆积小小的砂塔
寡人无疾。寡人口衔银针清洗陶罐
内心的宁静大于忧伤。漫坡悸动的艾草快长疯了
春天在奔跑，春天的气息目眩神迷
春天的草药和诗卷，大河上白鸟飞过的影子
倏忽消逝的流年。这是多年后的倾述
我身上弥漫的阵阵药香，使埋伏的人昏昏欲睡
使持刀的人暗自怀病，腠理间开一朵暗银的花
而寡人有疾，寡人热爱山川壮美锦绣之色
我不过是一介书生，手中只有一卷歧黄之书
剖开一只葫芦，让药丸撒落一地
让民间的疾苦退避三尺。有人缓缓跌倒于道旁
有人以血洗泪，草丛中一根银针闪烁着刺目的阳光
就让我这样睡去，让苦艾和鲜花布满山冈
让我宁静如同得到拯救，让我的骨殖陈列于大地之上
上面是大风吹拂流云，再上面是无尽的浩淼水面
明·杨继洲《针灸大成》：予曾往磁州，道经汤阴伏道，路旁有先师扁鹊墓焉。……鹊乃河间人也，针术擅天下，被秦太医令李醯刺死于道路之旁，故曰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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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漳水
         
岸上的人，归期遥遥
不是宽大的衣衫所能遮蔽的。木船向阴的
一面已经朽坏，漆黑的木纹
削瘦的脸
不是粼粼水波。小鱼吹奏芦管
泪水流过
铁器的锈迹，泪水流过杂木的新茬
一只鸟飘忽的影子，白色的
越望越远的眼
离去的人是一个名字，从竹简到丝帛
他站在树下
提一把斧头，十月的天气
明亮、细微和深远。河神默默走过
铃铛碎响，木植的晃动
把阳光截断。他口中的水气吹过来
而木植是安静的，在梦中顺水飘零到另一个
秋天，阔大的天空
十二条清澈水渠，环绕着家园
岸上的人已经走远。马蹄敲打着落叶
积水的街衢飘着云朵
大河缓慢
他站在树下，听见秋天裂开的声音
听见水底的细沙，阳光投射水中的静谧
十月里。掀开的蓝布衫随风摆动
他以手遮额，极目远眺
唇边
衔一朵白色的花

《史记·滑稽列传第六十六》：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
传曰：「……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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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洹上
      
有一次，洹水的夜色正浓，星子密布
能听见波滔涌向堤岸，白色浪头一阵接着一阵
打湿了斑驳的木桩。我走上一条羊肠小道
在山坡，书箧上枣红的微光晃动着
马鼻子上的黑斑，风吹着芦苇
像一阵痉挛传递到更深远的地方。在一棵槐树下
我流着泪，对着一树低垂的槐花
香气弥漫着，香气攫住了我的羞愧和屈辱
男儿本自重横行，男儿……
生死由天命。我紧紧捏着拳头，像一根枯黄的
草丝，披着寒霜和星光
静静地战栗，默念着五行、天罡、轮转的风水
……命运。风声窸簌，细沙在夜里缓缓流动
心中的空阔无边无际。氤氲的水气
从水面扑向晴朗的星空。这时，对面的堤岸
崩塌下一块土石，像是哽咽的抽泣
幸福和孤独的泪水。我看不见这些
马匹和我默默站在天空下，一条星汉横贯着天宇
垂下的绿光无声闪耀，明亮的河流蜿蜒着
抚慰着荒凉的丘冈夜色，和我蜷缩的忧伤肉体
《战国策卷三·秦一》：归至家，妻不下纫，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叹曰：「妻不以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
《史记卷六十九·苏秦列传》：「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之上，通质，刳白马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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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邺城
猴年马月。侯嬴肥衣宽袖
斜倚在车辇之上，看漫坡的野花怒放
瘦弱的身躯，如一枚风干的果壳
如一枚枣核钉在山冈。当一只蝴蝶被旋风摇曳着
跌下，饮刭的鲜血面北泼出
像一碗浓烈的酒被打翻在地，所有的花都适时地绽开
阳光猛烈，我满含泪水睁不开眼睛
这是怎样的年月哦，公子面色沉静
将一枚虎符递出，四十斤铁椎深藏袖中
朱亥陡然击杀晋鄙，像疯狂锤打着一只倒悬的麻袋
缕缕荡起的尘土，深深凹陷的痕迹
一只酒葫芦，在他腰间晃着油光
水声荡漾，有大雁从芦花深处集体逃离
漫天飞絮远远飘摇着，像是隔着梦的虚妄回忆
兵甲的声音，仿佛一阵尖利的咳嗽
唇边的血丝被风吹干。向北
一条明亮的大河蜿蜒着，环绕着广袤无垠的大地
公子折箭挥手，睥睨北方
八万大军蠢蠢而动，八万大军像行军蚁凶猛穿越草场
我看不见首尾，我看见落日西沉
薄暮下，邺城渐渐黯淡下来
先是屋顶璨烂如同镏金，城镇长长的影子
沉重地压在大地上，随后整个城镇淹没在黑暗沉寂中
风吹过树林，有如潮水的声音汩汩而响
——像某些场景的特定结局
侯嬴安静地睡在大梁山坡
晋鄙安静地睡在邺城军营
一只蝴蝶划过星夜，翩跹着消逝在茫茫夜色
《史记卷七十七·魏公子列传第十七》：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觽，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
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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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楚旺
      
很多话至今无法说出。在黑夜
我仍然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即使流着泪
即使面对河水感慨着消逝的人生——
岁月，静静的流星
在黑夜划过的痕迹照亮了人世的屋顶
很多话，我至死都不愿意说出
疼痛、隐忍、宿命……大地缓缓旋转
在昨夜，月亮从远处氤氲的树梢上升起
清辉撒遍整座平原，一只夜鸟远远近近飞着
它也衔枚而行，默不做声
在昨夜，我又梦见漳洹水高，大水
将我漂浮在大地之上，像漂流着一叶孤舟
像一具浮出坟墓的棺材，承载着漆黑的忧戚寂寥
几粒星光浮在水面，晃动着的
泪水……我又回到了家乡
被江东父老抬着，像抬着一张新打的雕花木床
像要把我送进洞房——就这样躺在大地上
那么安心，那么熨贴平整……
坟头上插一支纸幡吧，给我一碗烈酒
一饮而尽！让酒水沿着髭须淌在袒露的胸膛——
那在胸口滚动着的是什么——我至今
还没有死去，一个异乡人向死的决心多像他渴望
回到久别家乡！
破釜沉舟，血流漂杵
漳水岸边我望见辽阔的星汉……
——呵星汉，两侧罗列的璀璨星辰
哪一颗映照着我的残生，在有生之日目睹了陨落
军营篝火的余温，慢慢升腾的野烟……
树叶纷纷落下，马匹轻轻挪动的声音
它再次梦见了山冈，一个少年的无邪笑颜
《史记·卷七·项羽本纪》：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墟上。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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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留固
铁是我一生的幻觉，铁是浮云吹血的见证
是阴霾背后的香草气象，一具鸟骨孤零零停在空中
一具鸟骨凌乱的身影，三尺阳光投射的刀笔
砸在斑驳的麻石墓碑上，它又向地底陷落一寸
还有什么把我留下？乌云飞过来划过屋顶
屋瓦掀动哗哗作响——
恍若隔世呵。恍若前生我也曾经站在这里
眼望着深湛的蓝天，越来越重的脸色也有云影流动
铁是我一生的承诺，漆黑的积水
锈迹斑斑的石头，还有树木上暗吐的红色花穗
落下来……落下来……
铁是我积年不愈的病症，剥落的忧戚一片片吹走
当我仰面躺下，像一座被掏空的坟冢
陶器和稷菽散落一地，风静静推动浮尘
我细小的肋骨多像一册沦落的竹简，轻轻地呼喊——
如一枚箭镞上模糊的汉隶，它的一半记忆消逝在
另一个时代的荣光，像一具鸟骨保持着飞翔的形状
当繁华褪尽，它衔一枚生铁留在某个时刻
如一块陨铁，当它摇曳着坠落天宇
命运——焚灼的沉郁心脏——当它静寂——
还有什么把我留下？倨傲、孤独、守节、死义！
铁是我一生的鲜血，铁是我面对天空的无限苍凉
我伸出双手，当骨节哔啪响动
一定有什么在此刻断裂，辽阔山冈
——一定有一片菊花顷刻怒放
体内一枚牢固的钉子，使我痛楚而扪心自省
铁是一根风中的磁针，颤抖着……
坚持着自己的方向
《汉书·卷五十·张冯汲郑传第二十》：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者弗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游侠，任气节，行修洁。其谏，犯主之颜色。
淮南王谋反，惮黯，曰：「黯好直谏，守节死义；至说公孙弘等，如发蒙耳。」
杜甫·《奉寄高常侍》：今日朝廷须汲黯，中原将帅忆廉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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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铜雀台
     
我所说的微凉气息，苍莽山川上的明月
明月下事物的清晰剪影，一句古方言推远的背景
这些是无法把握的旧日江山。现在明月无边
明月铺展一张信笺，书写万物皆逝的悲伤
再没有一只雁雀能找到落脚之地了
再没有铮铮铁骨临风而歌了，我们失去了什么？
登临的又人去了哪里？他们也曾把酒言欢
吟诗赋句，古朴的风韵如一曲箫歌款款
我所做的只是一声喟叹，寥落的几粒星光
起伏的丘陵平原，祖国，愁思冈上几声萧飒鸦啼
曹子建怅然回首孤立无言。我又何必追忆
人生的孤单、落寞，人世不过是几点相思泪水
建安风骨，残留的辞章和浊酒
哪一朵菊花是曾经的言语，哪一棵树木是经年的激情
我又在哪里？一根劈柴离开了树林
我回不到从前
——沉寂的欢歌和笑语，岁月行走的苦难
月光下古河道流水的声音，熙攘的人群和车马
作揖、问候、推杯论盏，席间我整理衣冠
举首望见铜雀台上，一轮汉朝明月彻夜高悬
明月高悬，照亮了铁路桥和防护堤，这里
埋藏着一个朝代的荣耀。衰老的青春
没有过去和未来——
不可退却的一生，世间万物最后都会走散
《邺中记》曰：邺城西北立台，皆因城为基趾，中央名铜雀台，北则冰井台。
《三国志·魏志·武帝纪》：建安十五年冬，作铜爵台。
魏晋·曹植《铜雀台赋》：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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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华林苑
冬天的刀刃卷曲了黑夜，大海是另一世界的彼岸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看见天空打开书卷
星空的象形文字，那外乡人的口音告诉我的
我在这里，用十根手指按住了明耀的心跳
铜驼垂首流泪，面向北方跪下了彻夜鸣叫
一队蛱蝶飞过祖国的图祉，黑夜的粉末荧荧闪亮
我在这里——我就是那个漆黑的人呵
变凉的村庄中淡漠的声音，悬浮在空中的谶纬
宁静使河口变得宽阔，我更加沉溺于孤独和偏执
双手向上，一颗彗星的白发掠过内心的山岳
它的暴烈轻易打动了我，逝去的人就要归来了呵
大雁。菊花。天书。虚空中的青铜之音
一个胡人的顶礼膜拜。古星象台的漫漫阶梯
伸向更辽阔的远方，石头散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我就在这里，高台之上奉献的菖蒲、红花和番石榴
我绿松石的血液，静穆河流漂过的光辉午夜
之前是北风吹诵的诗篇，流转于冬天的山岬谷地
现在我怀抱着鲜花和书卷，听见来自另一世界的预言
邪恶和疯狂的圣洁光芒，残暴之子无辜的纯粹笑靥
带我离去呵，大神失手跌碎了一枚玲珑琉璃
我听见头顶辚辚的车辇，我听见黄金的火焰
积沙成台，因而我离重归不远
我就要舍弃臣民重归故土，不再缅怀怜悯之心
不再眷顾浮云尘烟，我面对的不仅仅是荒凉的内心
清澈的泪水，一个天真而单纯的人呵
一个好大喜功而易怒的人呵，我捧出自己的子嗣
星光的鲜血和空阔的躯体，天宇下坦陈的死亡与悲戚
我就是那个漆黑的人，用一炷爝火点燃了自己
      
《晋书·载记第六·石季龙上》：时豪戚侵恣，贿托公行，季龙患之，擢殿中御史李矩为御史中丞，特亲任之。自此百僚震慑，州郡肃然。季龙曰：“朕闻良臣如猛兽，高步通衢而豺狼避路，信矣哉！”
《晋书·载记第六·石季龙下》：季龙于是使尚书张群发近郡男女十六万，车十万乘，运土筑华林苑及长墙于邺北，广长数十里。赵揽、申钟、石璞等上疏陈天文错乱，苍生凋弊，及因引见，又面谏，辞旨甚切。季龙大怒曰：“墙朝戌夕没，吾无恨矣。”
《邺中记》：华林苑在邺城东二里，石虎使尚书张群发近郡男女十六万人，车万乘，运土筑华林苑，周围数十里，又筑长墙数十里。张群以烛夜作，起三观四门，又凿北城，引漳水于华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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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韩陵
春天里有更多的秘密坦露。一群麻雀呼啦啦
拖儿带女，筑巢、啄米，它能看清四月的嘴脸
树木嫩芽里聒噪的血。在清明节气
一阵腥风过后，你开始祭拜先祖和亡灵
孩子们在春天的大草坡上打滚，身上开满羊甲花
犹如地下的白骨，在夜里喀喀作响
它们陷得更深一点，更接近两个打闹的兄弟
阴沉、残忍、一声不吭，死亡在某张脸上一闪而过
你开采石头的隆隆声，惊动着长眠的生灵
人世间卑微的生命——随风吹起的草籽跟上了浮尘
消散在空中。再远一点
两条河流交叉着穿越平原，与山陵汇合成
一条大口袋，你常常站在山口
手里攥着一根麻绳。树木倒在山冈时
发出临死的呼啸，你上下捆扎拖回家中
阴天时更能感受这种死亡气氛——
灶膛熄灭，晾晒的衣物湿漉漉的把麻绳坠成一道
紧绷的弧线，鸡鸭蜷成一堆新长的白毛菌
你脸上也生出莫名的锈斑，在院子里挖出一些
生铁的刀剑。如果你越过山坡
你会听见闷雷在山膛子里炸响，河面上水气升腾
河底芦根交错，一些东西慢慢顶着水草冒上来
《北史》：魏普泰元年，高欢讨并州刺史尔朱兆。孝武帝永熙元年春，拔邺。尔朱光自长安，兆自并州，度律自洛阳，仲远自东郡，同会于邺，众二十万，挟洹水而军。欢出顿③紫陌，马不满二千，步不满三万，[众寡不敌]。乃于韩陵为圆阵，连牛驴以塞归路。[于是]将士皆为死志，选精锐步骑从中出，四面击之，大破兆等。
曹丕《黎阳作三首》：朝发邺城，夕宿韩陵。霖雨载涂，舆人困穷。
北宋·邵雍《皇极经世》：魏高欢袭据邺，败尔朱兆于韩陵、西平、并州，南入洛，废恭，杀之，又废朗于河阳，杀之，又立平阳王脩于洛阳，改元太昌，再改元永兴，还镇邺，专制。尔朱兆走秀谷，死。脩立，是谓孝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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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瓦岗
        
我在构思一把斧头的合适落点 整个春天
大片乌云聚集着雨水
瓦砾堆积成岗：
这是一个意志的高度 我站在更高的地方看见大海
看见大海里隐秘的铅
顺序到达的风暴、秩序、义理
它们带来的白银与热血 足以
摧垮另一个春天
而我一再苦读良史 试图从扉页里抽出一根木头
当斧头悬在空中 我还无所作为
我还不能把握 这些铁
它在空中劈开了什么? 海水分开两面
我仅凭耳鼓
听见了马蹄、垂落的雨水、自上而下的
病
我担心 半夜响起的敲门声
会不会有人邀我入山为寇？
一棵大树下
安睡的人一定是我 遍身开满新鲜的花朵
当一座森林向天空敞开
我要求：让我锋利
让血液里生出凛冽的薄铁片
让语言到达另一座森林 像一枚钉子
穿透了木板
一把斧头的闪光：我连夜埋下一条河流
并以它作青铜的血食 趋避鸟群和雾气笼罩的春天
而后是宿命 而后是颠覆的过程
体现一种温暖的美 像一束铁丝捆扎的木头
里面必定有我需要的 那根
坚挺的、淳朴的 适合一双手掌的尺度
并在一端滋生出铁和 刃
它要悬在空中 就像一把顺水漂来的斧头   
  
《资治通鉴·卷第一百八十三》：让遂亡命于瓦岗为群盗，同郡单雄信，骁健，善用马槊，聚少年往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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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内黄
内黄。黄金的匣子很轻
黄金的匣子没有雨水，没有比肩的
速度
另一种樱桃的核，黑的
深情的眼，没有鸟啄食，没有黑色鸟
白色鸟，没有黑白相间鸟
黄金内部是温暖的。是鸟腹上的
黄纹，捏作兰花指，直接探到黑暗深处
一个孩子，摸到裸体的雏鸟，摸到
稚嫩的小嘴。逼迫铅水吐出内丹
孩子病入膏肓，身上脱落腊
还需要更深。书生秉烛夜读
纸张破碎如蝶，翩跹的黄，功名利禄
又薄又脆的
油菜花呵——我花粉的澄澈眼泪……
两道黄粉笔，只有指甲是蓝的
又一只熊蜂，黑黄相间的鸟
藏起的刺
深痛。圆的，幸福的脸
我在路上跌倒，黄从里向外流
皮肤的泪水。打开黄金匣子
里面是一片眩目的
月亮。
   
《全唐诗》：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人。善属文，尤长七言之作。建安后，讫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佺期与宋之问，尤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语曰：苏李居前，沈宋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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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相州
         
我走上秋日的山岗，菊花的黄
更深切的沉浸我的内心，当落日趋向于完美
城镇的屋脊上已是鱼鳞闪闪
衣锦昼行的人呵，转眼来到黄昏
看见空茫的山色，听见归林的鸟群投入树木的
咿呀声——它们交接着秋天，使夜色
成为暗暗过渡的阴影
天空更深远，它与白色山石保持的距离
是我一生做不到的，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不会太多
现在，鸟巢已空
铁线草埋葬了松香和白骨，睡梦中的流水和秋天
一枚衣褶里的种籽，静静地安眠
现在，落日熔金
另一次沉寂前的回光返照，当城镇的屋脊
游动起来，当我流出眼泪——
我多像个轻信的盲人，把一朵菊花插在了鬓边……
我多像个骄傲的青年，抓住一阵风的尾巴
摇摇晃晃，在山岗上奔跑
像是再也追不上流年，再也赶不上一道曦光
《宋史·列传第七十一》：韩琦，字稚圭，相州安阳人。……赵元昊反，琦适自蜀归，论西师形势甚悉，即命为陕西安抚使。……琦与范仲淹在兵间久，名重一时，人心归之，朝廷倚以为重，故天下称为“韩范”。论曰：琦相三朝，立二帝，厥功大矣。当治平危疑之际，两宫几成嫌隙，琦处之裕如，卒安社稷，人服其量。欧阳修称其“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岂不信哉！
宋《边上谣》：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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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汤阴

愤懑之血喷溅之地，在汤阴！
苍耳和星辰广布，我听到一阵寒霜敲打着金属
一座高压铁塔向我倾斜，倾斜！
更猛烈的辐射，使我饱含泪水向它靠近
我过于狭隘的心灵如此脆弱
更多的事物向它飞奔！
一列火车呼啸着碾过平原的腹地
那吼声惊破了多少人的梦境——
多少花朵暗夜里绽放。一条明亮的地下河流
蜿蜒着流过涵洞，而木叶纷纷落下
构建另一种景象：
一个人孤单的离开家乡……
不是大雁能带回的凛冽，山脉向内挤压着塌陷
一阵剧烈的寒霜敲打着金属
当两条铁轨的闪光仿如星辰垂落，在汤阴
这是冷峻的命运，这是一粒鸟鸣暗示的严冬
逝去的人就要醒来，就要翻身上马
神采熠熠。一把疼痛攥住了我的泪水
我离它还有多远？满地燧石颤抖着离开了原地！
汤阴，黑漆漆的城镇和村庄
彻夜的鸟鸣如同金属的敲打声，如同缓慢地
——走进，摇着我的身体，对我
说出话来！
         
《宋史·岳飞列传》：岳飞，字鹏举，相州汤阴人。世力农。父和，能节食以济饥者。有耕侵其地，割而与之；贳其财者不责偿。飞生时，有大禽若鹄，飞鸣室上，因以为名。未弥月，河决内黄，水暴至，母姚抱飞坐瓮中，冲涛及岸得免，人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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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彰德
有一次，我看见一面砖墙上
画着一些小人，这让我相信
他们就住在里面，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
更为宽容和幸福
他们也会写诗、唱歌、争吵
或者就像现在——
沉默
智者一样沉默，像一只乌鸦落在电线上
思想的重量压出的弧线
抵御着生活的速度
这也许与一个路过的诗人有关
他的忧戚，使墙面变得有些凸起
仿佛被某种力量吸引，一些砖挣扎着
挤出来，掉在地上
那一定是不同的，被排斥的
出类拔萃的，我甚至想到了夭折
或者在墙的另一边
我能看见这些人的背面——
一条尾巴或者别的东西
我庆幸我看不见自己的背后
那让我活得轻松

《明史·列传第一百一》：郭朴，字质夫，安阳人。累官礼部右侍郎，入直西苑。历吏部左、右侍郎兼太子宾客。南京礼部缺尚书，帝怜朴久次，特加太子少保擢任之。朴辞曰：“幸与撰述，不欲远离阙下。”帝大喜，命即以太子少保、礼部尚书、詹事府侍直如故。
明·郭朴《家书》：千里捎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六翼天使

如此大的手笔要几年呀  呵呵

郦楹

叹服这样的底蕴~~无言，直接精华~~~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