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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 白(散文)
胡望江
冬天从江上漂来,北方,雪夹风声向南推进。一只孤飞的鸟击破长空。空白呈现出飞翔的速度。
初尝空白是在读乡村小学时,因家境贫寒,买不起稿子,只好到卫生院拣些废弃的处方笺装订成册,利用背面那仅有的空白。名列前茅却不能阻止我向空白处的滑落:兄弟几个,属我最大,这注定我得去从父学祖传的雕刻,开始那吃百家饭,做百家事的漂泊。
那年冬天我随父亲在后山,寒潮来了雪就来了,单薄在外怕熬不过严冬,隔断归途的香茗山在我少年的眼里是那样高不可越,父亲命我趁大雪还未封山先行回家,他继续留下做东家的活儿。
孤身上路,雪远比人走得快,它已在半道上等待已久。北风狂啸里大雪漫天,上下一派迷蒙,道路渐渐被封住,进退维雪。
雪愈积愈厚,深可没膝。眼前一片孤寂茫茫。四顾无人,万物坠入白色的纯粹,找不到道路和方向。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就这样落入了雪的核心,陷进不知所措的一种旷世迷茫的空白。
北风不停地呜咽,掀起无情的雪粒,漫无目标地打击。啸声奔驰回旋在荒凉的旷野,极为凄厉,如同鬼哭狼嚎。我不由想起惯于雪中出没的饥饿的狼。恐惧,胜过了寒冷,袭得我背脊发麻。周身汗毛倒竖,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那把藏在身上的雕刀,攥得掌心渗汗。那刀虽比我比现在使用的笔大不了多少,却是当时唯一可用于抵抗的武器。
跌到又爬起,浅浅深深,雪不关心眼泪,它无动于衷地抹去我划在雪地上的痕迹。高高的香茗山被深深地埋藏……
雪野没有昼夜,只有迷茫、寒冷、恐惧和悲伤……。它们让我记住了家在向阳的山坡上,逼迫双脚不停地伸入那悬生死于一线的、没有脚印的空白。
那场雪中的苦难,或许是被当时只是少年的我夸大了,但被夸大的苦难却成了砥砺心灵的恰当磨石。此后我不断地重临生命的空白,不断地从雪样的围困中走出,但直到面对一份份等待我写出答案的试卷,这才真正认识到它的意义。面对试卷的空白,虽然心有余悸,但你仍须去填充它。对或错;上升或下降,结果只有两种。谁甘于沉沦?我获得的全部经验是:除了挺住,和在挺住中行动,没有任何方式可以帮助你自己。正是空白教会了存在者去存在。
多年以后的冬天,我坐在都市的一间房子里沉思和写作,眼前又出现一片巨大的空白。雪正从窗外经过,我想起寒冷的雪原上那个手持雕刀的孤独少年。他正在我体内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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