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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巴车(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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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13 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中巴车
     ——一个百年寓言
    
  我已厌倦了奇迹,厌倦了H城各类漩涡的乐趣,伤痕累累,只祈祷还乡,望见葱郁的家园。我只准备了简单的行李,来到烟尘迷漫的城乡结合部——到处是混乱的工地,飞舞的垃圾。豪华新站刚建了三分之一,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停工,而老站早已不知遗弃到旧城区的哪个角落,或许已成了某个废品收购站。我只好在路边不安地等待。
  我的身边并没有站牌。如今,马蜂般的私营中巴车亦不需站牌,它们狂乱地向行人招手,只掂着钱。往常这个时辰,身边早已是挤挤挨挨的人群,鸭群一般伸着脖子,无论是公交车,还是私营中巴车,无论恶劣的服务态度如何改头换面,人群总是蜂拥而上——许多人待车开出好一段距离,才发觉上错了车。一切都没有了规律,失去了秩序。太阳已攀爬上未完工的新站怪异的轮廓之上,并散发出热量,仍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往日那些潮水般回旋的人流,仿佛躲避某种非常的传染病菌,突然从这个城市的空气中蒸发了。我渐渐有了一种进入幻境的感觉。
  也不知等候了多长时间,终于,从老城区的方向隐约出现一辆红色中巴车,因为是逆光,无法看清车牌去向。正辨析间,那地面斜刺而来的车影已罩住了我,一扇红漆斑驳的车门吱呀打开。我大声问是否去Z镇,一个卷发女人的手急促而有力地招了一下,于是,我踏了上去。刚刚坐稳,女售票员的手指已伸至眼前。因为车厢的喧哗,我再次大声问是否去Z镇,不知是不耐烦我的迂腐还是不屑,她只是木然地抖弄了一下手指夹着的车票,就象是某部旧时影片上,那个干巴的女书记烫了卷发,做私营中巴车的售票员来了。我的骨子一凛,忐忑地接过车票。
  “咦!还没找钱呐。”
  “昨天刚涨的价。非常时期!”
  那女人早已晃回自己的座位,却是几个形容混乱的家伙答道。不等我质询,他们又纷纷向驾驶员扔烟。年轻的驾驶员龇牙咬烟,惊险地掉转头,迎着后面递来的火。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而乘客们神情泰然,似乎对此已司空见惯。酷热的阳光,使粗陋的沥青路面疲软不堪,但前方的某个既定距离,却始终有一片黑油油如海市的光影,与中巴车等速前进着,令人有着某种莫名的期待。H城混乱的轮廓,亦渐渐地隐于一片黄色的烟雾,路上的车辆愈来愈少,偶尔出现的,总是弛向H城方向。车轮激起的一幕幕沙尘中,出没着沿途散落的农居。由于路边林木的突然消失,以及爬高的阳光的散射,前方的道路在无尽的浑黄的背景中,开始模糊不清起来。孤零零的中巴车剧烈地颠簸着,仿佛进入了越野,追逐着什么,路是被酒醉的方向盘划出来的。
  几个形容混乱的家伙不知从哪儿拖出一只木箱,摆开了牌局。女售票员的卷毛狮子头颠晃着,凑近那个打金利来领带、穿军黄运动鞋的家伙,一口一个“经理”,时而嗔怨着帮他摸牌。而那个“经理”斜叼着烟,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还努力学着西部牛仔神态,仿佛真要去开拓什么西部疆域似的。他们的四周,座位底下,塞满了胡乱捆扎的货包,还有几根油污的钢管,从驾驶室一直顶到车尾,令我试图舒展的腿脚很不自在。当车子飞越一个约一米宽的水坑时,猛地颠跳起来,女售票员顺势扑到经理怀里。一只箱子翻了个身,印出渍痕,散发出刺鼻的苯类味道。
  “司机同志,车上有危险品。”我霍地站起来。
  没有人理会,我继续大声嚷叫,弄得满车的目光都诧异地盯着我。我深知苯的厉害,一粒火星便能使之迅速爆燃,后果不堪设想。一个急刹,我狼狈地趔趄一下。司机已斜倚方向盘,眯着眼,喷着烟圈,显的非常耐心,似乎没有相关领导的指示,他就会永远这样地继续下去。
  车厢埋怨蜂起。我始料未及,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手不住地颤抖,在车厢高温的桑拿下,竟有了虚脱的感觉。关键的时刻,一只手轻轻把我拉回座位。因为那几个甩牌的家伙,已把牌甩到窗外,其中一个正捋着袖子。司机重新尊严地扫视了一眼车厢,以总经理的口气训斥道:“现在开始,严禁吸烟。”于是,马达又发动了。
  我这才注意到,身边坐着的是一位老者,西服整洁,鹤发童颜,但难以判断他的年龄。而令我骇然的是,他的膝上仍摊着一张六八年的日报,伟大领袖挥手致意的照片,还散发着油墨的余香。
  “小伙子,你少见多怪了。”老者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拉呱起来,显然是因为长途的寂寞。“你没见那扇破烂的车门,汽修工临时敲平的。上个星期,一个鞭炮贩子的皮包爆炸,把这扇门至少冲出四十米远,死了四个人。这样的车上,人的性命从来就不值钱。”
  “难道没有相应的法律警示?”我惊疑地问。
  “有,全着呐!交警们在严格地处以了数目不祥的罚款后,判决司机继续开车。他们强调,国家蒸蒸日上的交通事业正急需人才。”
  “可我还想平安回家!”
  “祈祷命运吧!”老者咳嗽着,怅然笑道,“一百年前,我就踏上了还乡的路程,买的是全程套票。起初,乘的是八抬大轿,虽然缓慢,倒也自在。但不久,就被频繁换车。从最初抽筋似的单缸汽车,到被慈僖老佛爷赶进大海的火车,都乘过。在某个站台,我们曾牲口般被批发进一辆战时急征的货车,差点儿被闷死。当然,后来,我也坐过真正的轿车,乃至波音飞机,差一点就航天飞机了。然而,这两年象刚从梦里做醒似的,他们又把我倒腾上这辆私营公司的中巴车。但说是私营,还不十分的准确,因为公司真正的老板,还兼任着政府部门的要职哩。”
  老者似乎感到口渴,打开鼓鼓的帆布包找水杯。我也乘机活动一下疲惫的腰身。汽车颠簸得更厉害了,乘客们此起彼伏,仿佛适应某项奇怪的运动,脑袋不时被后坐力送到车顶。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混杂着苯味和汗腥的灰尘,连几个形容混乱的家伙也开使有了嗡嗡的抱怨。“这是在国家允许的范围之内!”司机和售票员一次次耐心地解释。奇怪的是,一会儿工夫,乘客们竟渐渐适应了,并开始谈笑风生。车子偶尔经过平坦路段,竟然有人叫喊晕车。窗外的景色,在大地蒸发的热流里幻忽着,亦渐渐显得不真实起来——荒漠水网,悬崖平原,意识流般地错乱交叠。有一段时间,我听到了紧贴窗玻璃的水流声,脸上溅满水珠,有几条叫不出名的小鱼,倏忽往返,从容啄食老者扔出的面包屑,仿佛故友重逢。而司机抽搐般猛踩油门,满嘴骂娘。
  “是否车子陷入了水沼?”有个戴眼镜的乘客小心地询问。
  “你看见的窗外奇景,全是从美国好莱坞引进的最新电子视屏所呈现。”女售票员露出难得的微笑,甚至有些嗔怨。“为了解决我们的上帝----乘客旅途的单调,乏味,公司已竭尽财力。”
  车箱复又安静。而我却疑虑丛生。
  “你命定坐在这样的车上,最好不要提任何问题。否则,你将发现,无时无刻不处于灾难的恐惧之中。这会影响我们宁静的生存,而生存,对我们永远是第一位的。”老者喝足了水,似乎又有了精力,逻辑混乱地安慰道。“记得我刚开始乘车时,他们还定时发给行车时刻表,线路图,由于总不准确,反而容易引起骚乱。因为前方的道路总在修理,不是发现弹坑,就是出现塌方警告。有时,长期压抑的乘客集体爆发的亢奋口号也是有力的,会迫使司机重新考虑线路。遇到陡峭的无法通行的山路,高明的司机便号召乘客们发扬献身精神,肩扛车身前进。绝望时,也曾有人想把车子推入山沟,但又担心造不出更好的,因而犹豫不决。”
  我竟对老者有了一丝佩服,取出一包未启封的“中华”烟。他时髦地用手指在我拿火的手背轻点两下,以示客气。然后,吐出一圈圈烟云。
  “各类型号的车子,用着同样的老材料,喷涂各种颜色的新漆,质量问题成堆,却又出奇的耐用。如果车子一段时间加速,那么,就必须有一段时间停下修整;如果车子总是慢速,又会为更多的问题出现提供机会。曾有人提出大修,但总不予采纳。你干过修理工就知道了,车辆大修时,相关的旧部件须同时更新,否则,新旧部件的不配合,将会使车况更加不堪。危险的是,可能由于一个关键小螺丝的更换,而得出整个车辆须报废的推断——这正是司机所不乐意的。”
  老者正说的兴奋,窗外突然传来漫野喧哗,在美国影片《星球大战》的主题音乐伴奏下,缓缓驰来一队彩车,载着花花绿绿的演员,扭着秧歌,舞着红绸,还有《猪八戒背媳妇》,《小和尚下山》之类的民族特色节目,后面尾随着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车箱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许多人有了喊口号的欲望。
  “这是预先设计好的,为了转移旅客对长途的厌倦。”老者露出有些令人讨厌的得意神情解释道,“终日的昏睡后,总得有些事件刺激,而这些刺激,又能催你更好地昏睡。所以,不是你刚才的提醒,我早忘了旅程的目的了。”
  “这么长久的时间,步行也该到家了!”
  “唉!我老了,已没有勇气独自面对荒野,即使现在回到家园,怕也是废墟一片。何况眼下有着这么一个靠窗的好座位,如果摔下山沟,还有这么的人垫着。”可能确实累了,老者头一歪,耷拉在胸前睡着了。
  彩车的队伍终于泡沫般消逝于远方的沉寂,但车箱内的汗腥味却持续地高涨着,连过道也塞满了人。戴茶色镜的时髦男女,土气未净的乡企推销员,神情木然的外出打工仔,以及行迹可疑的妓女,盗贼,都嚷嚷着挤上了车。从他们激动的诉说得知,这条路已有数十年不通汽车,许多人等的不耐烦,干脆搭了茅棚,拼凑着成了家,在干涸的路沟里,滚爬着垃圾一般的孩子。车箱简直乱成了一锅粥,站着的人更是心绪难平。我开始感到了屁股下面座位的快意。
  天色渐渐昏暝,世界的轮廓反而清晰起来,透入一丝丝凉意。一轮弯月,前方的树梢微微脉动,使道路游移不定。远近的村灯亦渐次浮出,若一盏盏灯笼,晃动于田野深处。我似乎嗅到了故园的气息。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车子突然一个急转弯,进入了一个路边饭店大院,里面已布满了各式车辆,从高贵的“奔驰”,到低贱的“三轮”,乱七八糟地排列着。昏暗的灯光下,人影幢幢,到处是随地的小便声。司机,女售票员,打“金利来”穿黄军鞋的经理等,被几个咯咯笑着的女招待拥入一单间。乘客们则挤进蚊蝇乱飞,狼藉的似乎从未收拾过的大餐厅,并立即有人兴致勃勃地划起拳。
  老者熟练地撕开一盒方便面,向不耐烦的服务员要了开水,大嚼起来。而我的内心却开始升腾一种神秘的预感,这种预感,其实早已潜伏许多年,我不能或者不愿说明它,只是被那一种广博的悲凉包裹着,浮沉着,并使我无数的生气勃勃地开始的事业,突然奇怪地中途丢弃,化为泡影。
  “离H城还有多远?”黑暗中,一个干枯疲惫的声音问到。
  “快了,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吧。”
  竟是老者平静的声音。但我还是吃惊地站了起来,向老者要求再次证实,并花钱为他买了一瓶百事可乐。这么说,这趟中巴车只是带着我兜了一个大圈子。
  “我已是第二百五十次经过这里了。饭店的下面原是一堆坟冢。”饱食后开始闭目养神的老者,眼皮也没抬地哼道。“唉!到那儿都一样。人生如梦……”他很快转入了梦呓。
  司机久久不见回来,我沮丧而又庆幸地守在座位,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而车窗外的星空,在我久久的注视中,竟有了一种窗帘飘忽的感觉,并似乎从里面传出一种空洞的吃吃的笑声,使宇宙格外的空寂。
    
发表于 2005-7-13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巴车(小说)

[color=#9932CC]
这辆甚至是诡异的中巴车,似乎象征着一个已经堕落不安的社会。可悲的是,其间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并努力去习惯着,最终也变成了“习惯成自然”。
麻木的人群,追求着粗俗的刺激,利欲的驱使,人性的复杂,像狼籍一般的浮躁。
这篇小说感觉很喧闹杂乱,似乎要表现得很多(我只看到了其中的几点,呵呵)。红先,建议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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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13 23:15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巴车(小说)

现实性很强,对底层民众的生存状态的直接反映,可以让开着私家车的大款们来看看我们的兄弟姐妹的生活质量.
同意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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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13 23:28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巴车(小说)

[color=#9932CC]
操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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