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重影

吴吴

在早晨，我被人通知，今日将无人相伴。同时，我发现我的牵牛花已没有一朵盛开或是含苞。多时没有一个人独处着窝在角落，看着时间这个刽子手拉着世界拼命向前。我在这个过程里思考着我与几个人的关系。一位长者的话跳进脑子里：“爱上一个摇滚乐手，就等于自杀。”我在身体里把玩这句话，想去加拿大的墓地探望她。
她的名字我不愿提起，我一如继往的在想念她时和儿时一样称呼她为“甘阿姨”。甘阿姨在所有与她相识的人关于那个年代的回忆里占领着大片的领地，或崇尚、或鄙夷、或可惜、或悲痛，很明显我的母亲是悲痛的，她年轻时代最亲密的朋友、同事当属甘阿姨无疑。没有人会知道我怎么看待她，也没有人关心。关于这种复杂的感情，我惟有反复叙述给自己听。
我生在一个高级知识份子家庭，在今天无论从经济或是社会地位上来看，或多或少会引起一些艳羡，但在那个年代，我们还不及大学门口卖豆干的小贩过得舒坦。每次想起，记忆里却总有无数的欢乐，也许是因为在物质相对拮据的时候精神的丰盈。甘阿姨那时是这所大学里少数经济稍宽裕的洋派作风鼓吹者。她美丽，充满韵味，善良而亲切，喜欢把我抱起来大笑着旋转，多转了几次之后，我像依赖母亲一样赖着她，贪婪的闻着她高贵罕有的法国香水味。因为某些共同的兴趣爱好和生活习惯，甘阿姨和母亲甚是要好，但她们的年纪却并不相仿。甘阿姨在那时犹如学校池塘里漂浮的睡莲般美好，她穿着紫色低胸的天鹅绒连衣裙，带着皎洁的珍珠项链，有一双她丈夫在美国为她买的梦幻般的银色高跟鞋，那一头卷发总让我觉得她是一头会美丽且爱张狂大笑的母绵羊。她就这样来往穿梭在那时我们窄小的家里，像一个魔术师意义为我变出法国的巧克力，全是英文的安徒生童话书，会说话的美国洋娃娃，还有一张硕大的摇椅，说到那张椅子，除了我会在上面玩家家以外，对于那时忙于上课跑实验室为生活奔波的父母来说，它无疑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碍手碍脚。
所有琐碎的记忆在那个夏天的中午停住。中午的雨下得特别大，雷鸣得似乎把天撕成了两半，我放在窗前书桌上的作业本被淋得一塌糊涂，我在母亲的劝慰声里任性的哭得越来越敞亮。甘阿姨就这样撑着雨伞站在家门口，指着我的臭模样哈哈大笑，对我的哭泣毫不为意。于是我更扯着嗓子哭，越哭她笑得越厉害，母亲被我们弄糊涂了，懵懂的站在一旁观望。突然，我收住了哭声，用小手把眼泪一抹，抬头倔强的看着她，她也不再大笑，走来抱起我坐到了摇椅上，一边用她清香如晨的手帕拭去我的眼泪：“哭什么呢？有什么用呢？那只会辛苦了你的妈妈。你生来是个女孩，命运要求你必须比男孩更勇敢。答应甘阿姨好吧？告诉我你能勇敢起来。”我就这样靠在她的怀里，闻到她的身上也散出了眼泪的味道。在中午的饭桌上，我似懂非懂的听到她和母亲谈起了她生活刻板寡言少语，能到处讲学的科学家丈夫，以及她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故意的吵闹，还有她丈夫一味的忍让。我在那次午饭后第一次觉得甘阿姨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幸福。
此后的几年时间里，母亲和父亲相继出国深造，我仍然在亲爱的祖国就这样长大。甘阿姨有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她会隔天带着她的小孩来家里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我们会躺在床上聊天，讲波伏娃，谈撒切尔夫人甚至是江青。我也渐渐学会了她那张狂的大笑，这样笑着一起去打球，去骑车，去捉蝌蚪，她总能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愉快而尽兴。我总对她说：“母亲有你这样的朋友于她、于我都是幸运的。”她也会对我说：“谢谢你能爱我，小家伙。”甘阿姨在那段有了孩子的日子里，似乎更坚强勇敢了，细细的体会着为人母的愉快，可她悲戚的眼泪味仍偶尔刺激着我的嗅觉。
之后父母回国，甘阿姨仍回带着渐渐长大的小男孩常来家里做客，还会与我谈天说地，与母亲一起下厨，和我们全家一起去钓鱼。只是我们依然很少看到她的丈夫，也许是繁忙，也许是他不愿与我们交往，也许……我也只单纯的希望她能幸福。
不久后的一个消息让我吃了一惊，甘阿姨全家要移民去美国，也就是说以后再很难看到这个像亲人一样的可爱女人了。我的难过搅得我无法安睡，但我总想起甘阿姨要求我勇敢的话，有些人终究不能陪伴到头，任何人也许都只是过客，惟有握住勇敢。在飞机场的送别，我还是没有坚强起来，她拍着我的头无语，这是第一次她没有要求我不哭泣，以后的远隔重洋，再见也许真是无期。
甘阿姨走后，我时常看着她留给我的法国香水想念她，，在快要决堤时象棋她的笑，鼓励自己勇敢的成长生活，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在那个夜里与母亲一起想起了她，在谈话的最后母亲转过身去，轻声叹了一口气说：“你甘阿姨已经离婚了，法院因为一些个人问题将孩子的监护权暂时给了她的前夫。”“离婚了？终于……甘阿姨有什么个人问题？”“你该睡觉了。”“……”
星期一的工作总是特别的忙碌，我的电话却不和时宜的响了起来，妈妈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来闲话家常呢？“妈妈你干嘛？我这儿上班忙着呢！”虽然我的周围很吵，但我仍听到了母亲在电话里的轻声的啜泣，我立刻紧张了起来“妈，出什么事了？”父亲的声音传了过来“找个时间尽快回来一趟，哎……”
我看到母亲的眼睛肿得像两颗水密桃，桌上放着一封国际电报，那张电报上的每个字都砸得心生疼，至今我仍不能相信甘阿姨就这样走了，带着她的一切，就这样走了，安睡在加拿大一个宁静美丽的墓园里，和她深爱的情人一起。

我的生活照常继续，失去她的悲伤偶尔会蹦到眼前无法遏止，可生活总能将一切推到深处，从表面上仍然如常的继续。在那个极度不适的中午，我哪儿也不想去，纷繁复杂的的人和事已经让我应付乏力，我就想躺在公园的长椅上永远的睡过去。你知道有时候上帝是故意的，他被安排在那个中午和我遇上，注定了相爱。是的，我爱上了我在那个中午遇到的人，他披散着长发，带着吉他把我吵醒了。我真觉得我是被吵醒了，被一个摇滚青年。
邮箱里有一封陌生邮件，疑惑着打开了，居然是甘晓晓！甘阿姨那可爱的小男孩。我按约定站在了飞机场的出口，一眼看准了嚼着口香糖，带着墨镜的美国中学生摸样的甘哓哓。甘哓哓，是的，他随了母亲的姓氏，他的眉梢嘴角像极了他的母亲，让我的心像被谁拧着，拧出了浑浊的泪。
“为什么回来呢？”
“因为我爱我的母亲，我想把儿时住过的地方买下来，让她最后能有个家。”
“你现在和谁生活在一起？”
“父亲和继母。母亲离开后不久，父亲便和当地一名日裔女人结了婚，她对我挺好，但我并不爱她。不过，话说回来父亲许是折腾累了，找了她那样循规蹈矩的女人，他高兴就行了，毕竟闹腾了那么多年了。”
“为什么跟母亲的姓氏呢？不想守传统？”
“还是因为爱母亲。她是个性鲜明，作风自由，无所拘束而奔放热情的女人，有这样的母亲我觉得骄傲。从头到尾我觉得，她并没有一点儿错，当然最后弄得这个结局，我也很伤心，毕竟我只是希望我的母亲幸福。”
“我也这样单纯的希望。”
“你能理解她吗？她和父亲的离婚是早晚的事，这里面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没有道理可言。即使她不在美国遇到凯文，他们也还是会分开的。我并没有偏向谁，我想看到的是他们都能幸福的过下去，既然婚姻在链子已经把自己勒得生疼了，为什么要坚持下去呢？”
“如果没有凯文，也还会有另外的凯文，你母亲只是需要一个借口逃离，去过她想要的生活。”
“可事实是他们确实是相爱的。警察在公寓里发现他们的尸体时，他们的眼睛都还死死的盯住对方，既然能爱到这个份上，也算上帝赐福了。”
“开始的细节我不大清楚，也不想打听。你母亲的过世，于我是个相当大的打击。”
“开始时母亲是在朋友的家庭聚会上认识凯文的。本就合意的两个人不需要任何特殊的理由便会相爱，虽然他们年纪相差大约20岁。凯文在那时就是在美国到处能见的摇滚歌手，经济并不宽裕，对社会，对世界的看法和大多数人也不尽相同，可他活得自在，至少在精神领域是如此，这样的人多少能有一些人格魅力。因此，得到母亲的爱也是正常的。母亲和父亲在一段时间的协商后，最后竟奇迹般的用美国人的方式分手了。母亲随后便和凯文一起在美国到处游走。我也有过一些怨恨的情绪，她这样扔下我，换作是谁都不好受，可她是爱我的，她总在每月一次的探望里这样告诉我。后来我也就原谅了她，谁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我没有权利要求谁来为我牺牲，甚至是自己的母亲。到后来的一年，她随凯文去了加拿大，他们的情况已经开始有些糟糕了。凯文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事物的看法已经过激了，可母亲并没有能力控制住局面，最遭的是他们都开始吸毒。她曾在一次电话中对我说，命里注定爱上一个摇滚乐手，就等于某种途径的自杀，我当时也没有想到后来的情况越来越失去控制，母亲的生命也走到了头。警察打电话通知父亲和我，母亲因吸毒过量和一名美国男子暴毙于公寓内。这就是事情的始末，我讲出来并非是因为勇敢或是麻木，母亲曾对我说过，如有一日有机会要将自己的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你，你在她的生命里不可忽视。”
还能说什么呢？哭泣也已经太晚，她已经躺在墓园里重重的睡了过去，带着她的美丽和爱情。
命运是否是个轮回，我是否会重蹈谁的覆辙，我在酒吧里看着弹吉他的他，那个我在中午爱上的人，我们会怎样呢？地球的两面是否会发生同一个故事，那个我爱的女人提醒过我，她不单讲了一个故事，她用离去深刻的敲着我的头。生活该怎样继续？
此刻我看着墙上的挂钟，我在回忆里过了几小时。时间仍在继续，生活向前奔跑，不会短章，情节会一一上演，直至离去。

泽润

    这些回忆，记叙了作者所思念的人的美好可爱的品性，对神圣爱情的执着，以及命运的磨难、痛苦与不幸。虽是亲切的怀念，但文字读来苦涩缠绵，动人心魂，催人泪下。是篇较具艺术感染力的佳作。红并建议精华。大家再看看。

囚雪

永远走不出命运的重影！很不错的故事！
问好：）

吴吴

我原没有打算写出来，这是个真的故事，前不久就是她的忌日，哎....
命运啊
谢谢大家阅读：）

星星小倩

下面引用由泽润在 2005/07/22 10:16pm 发表的内容：
这些回忆，记叙了作者所思念的人的美好可爱的品性，对神圣爱情的执着，以及命运的磨难、痛苦与不幸。虽是亲切的怀念，但文字读来苦涩缠绵，动人心魂，催人泪下。是篇较具艺术感染力的佳作。红并建议精华。大家再 ...

[color=#9932CC]这篇文章的确写得很不错。
从文字本身来看，有感染力，故事情节波动起伏，内容充实完整。
从情感方面来看，真挚、欣赏、惋惜的情感跌跌落落。
而这个真实的故事本身，又有着许多让人深思的地方。
精华：）
问候吴吴。最真的，也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