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冬日的布老虎

古筝

[这个贴子最后由古筝在 2005/11/06 12:33pm 第 1 次编辑]

    这是邻家女孩成长过程中极为普通的故事，平淡的如同河流一样缓缓流淌。那被阳光晒热的影子，在康桥倾斜的波纹里静静燃烧，不可触摸的冬日的布老虎，以及角落里尘封的蛛网，寂静的悄无声息。
   
    上、
   
    我看见自己又骑在那只一米多长的布老虎身上，咖啡色的虎头顶着一只尖尖的小黄帽，我在那卧匐地板柔软的身体上来回磨蹭，斑驳的布老虎纹路深深浅浅的交替而织。我忘了我那年几岁，只记得我扎着两根细细的飞着彩蝶的小辫在半空舞动，间夹着一阵阵幽香，这香气，正是从布老虎体内散发出来。邻家读三年级的大哥哥闻着这香气，就一口一声叫着我黄毛丫头，我吸着鼻涕的模样一定很难看，因为他总不愿意陪我一起游戏，常常很潇洒的把留有黑指甲的小手一挥，小丫头片子，上一边玩去。
   
    那时我很寂寞，很寂寞的我就想长大。
   
    初二那年的下半学期，我已经像毛毛虫一样蜕化成色彩斑斓的蝴蝶，我飞在空中的姿式一定很炫目，也很动人，我从那些偷偷塞在我书包里的情书中知道的。班主任是个上了年纪和蔼的老太太，她常常看着我的眼睛，说她喜欢我的作文，它不仅质朴且自然流露。我的文章被老太太班主任作为范文在课堂上朗读，这便引起同桌有着一张薄薄瘪嘴的芹的嫉妒，她因此用铅笔刀在桌上刻下一条很深的三八线，禁止我有任何想与她沟通的举动。
    这件事让我伤心了一段日子，事发的当天我哭碎了整个原本晴朗的下午，湿透的布老虎悲壮而且让人同情。那一天的晚上，我梦见班主任圆圆的笑脸拉的很长，胖胖的手指在芹的脑门上狠狠敲击几下脆声声的毛栗子。
   
    我迫切的盼望长大，我想将来在一座滨海城市念完我的大学生涯。我渴望蔚蓝海洋的波涛汹涌，以及浪漫的海滩和金色的桅杆；我想迅速的长大，我想离开爸妈寸步不离的视线；我想我长大了就可以去很多很多的地方，我喜欢屋子窗台外湛蓝天空漂浮的白云，喜欢哪些只能在杂志图片上欣赏到的湖泊山水，我向往一座临海的城市。我常常让自己沉淀在浪漫的遐想当中，我还梦见那只布老虎乖乖的跟着我去了大连，守护每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
    那时我很喜欢做梦，很喜欢做梦的我，骑着布老虎一天天在长大。我的白天与黑夜都做着同样的梦，虽然那时间我已经不再读《安徒生的童话》，也不再是一只被人遗忘的丑小鸭，但我仍然沉迷于泰戈尔的《飞鸟集》当中，我知道，我的梦仍沿着一个轨迹在运行，我开始悄悄的写诗，我的诗多了几分缠绵，多了一些愁怅，在每一个临近傍晚的台灯下，我如痴如醉的倘佯在康桥烟波涤荡的河畔。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枫就是在我读高一的那年，从康桥的金柳垂丝下走来，宽阔的额头上镶嵌镀金的霞光。他就那样怀揣着一本薄薄的徐志摩诗集，沿着长长的过道，从陈旧的木楼梯走进我正在柔波荡漾的心扉。我开始注意到枫固定来敲门的时间，以及塑胶鞋底敲击木地板发出沉闷的脚步声。他每次来看我都给我送来一本本崭新封面的书籍，然后给我念他最新的抒情诗。那年枫正读大一。我总觉得枫比班上那帮嬉皮笑脸的男生成熟许多，他激情浪漫的诗歌足够让我踮起脚尖抬头仰望满天的繁星灿烂。
    但我很少和枫说话。我是一个浪漫、固执，却又多愁善感的女孩，时常沉闷的毫无生气。枫的活跃开朗和我有点内敛的个性反差很大，也许这就是逆反吸引。我太爱做梦了，在一种透澈的轮回中深陷在虚拟的梦幻之境里。大部分时间都是枫一个人在说，我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听他眉飞色舞的高谈阔论，沉默的我很莞尔地浅浅一笑。枫说，他喜吹看我静默的样子，他还说，想一辈子都这样看着我，然后，枫的背影就变成一座错落有致的山脉。
    这样很平淡的日子缓慢的过去两年多，枫已经大三即将毕业，我也正着手准备当年的高考。在选择去哪里读书的问题上我突然犹豫了。父母按照自己的经验出发，他们认为应该去北京最有发展，枫则建议我读本地的高等院校。我不知道该如何取舍，他们各有各的理由，我只想圆一个蓝色的滨海之梦，去大连读工民建专业。很久以前我就把我蓝色的梦想建立在大海无边无际的沙地上。
    也许在我的后脑勺上真的长有反骨，我固执的选择了大连这座美丽的沿海城市。我看见枫极其苍白的脸和极力克制的怒火，那张志愿表在他的手中揉磋成惨不忍睹的面团，被他恨恨的摔在我的书桌上，发出扑扑的声音。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枫对我发脾气，我内向的个性同我的固执一样又臭又硬。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短暂的兴奋在枫的沉默笼罩下窒息，整晚他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窗外弯弯的新月勾在柳梢枝头，我们两个小哑巴闷闷不乐的坐在初夏铺着凉席的沙发上，我的一双赤足在布老虎柔软的脊背上来回的摩擦。
   
    枫的沉默在以后的日子像山一样沉重的压在我的胸口上，我在他极其失望的眼神中登上北上大连的绿色列车。
   

    中、
   
    我像一片叶子从枫的视野中缓缓飘落在深谷空洞的回声里。
   
    很快，学校新鲜的日子变得乏味陈旧，像被挤去水份的霉干菜在阳光下暴晒。当我在校园阳光明媚的天空下走动的时候，我知道我亭亭玉立的脊背上有许多关注的目光，但我总不想回头去看上一眼，我始终在每一次微闭眼睛的懵懂中，骑在布老虎肥胖臃肿的身体上，懒洋洋的蜷缩在书本油墨馨香的夹缝里，那书页里布老虎系列的书签和精彩纷呈的明天，在我杏仁般的眼睛里延伸的很长很远很宽阔……
    我第一次离开父母和熟悉的环境，孤独且寂寞。我开始想家，开始想念枫。书桌上置放着一只枫送我的敦实憨厚的布老虎，每当我注视着布老虎那咖啡色的眼睛，就看到枫恳求我留下的眼神。在饱尝思乡的苦痛之后，我才能理解他当时依依不舍我离开的心情，思念是一杯苦涩的烈酒，喝下去烧的五脏六肺火辣辣的痛。我三天两头给家里鸿雁传书，间或的打电话。我开始担心枫，在我不在的日子里他身边都有哪些朋友，我的幻觉时常折磨我脆弱的神经。每当我疲惫的时候，就习惯地想起枫，我把对他的思念锁在一只淡蓝色封皮的日记本里。思念之苦，相思之悲，这点点滴滴的思乡之情让我有点后悔当初的冲动。当我一个人躺在异乡的硬板床上，看着流动的白色液体缓慢流进我的血管，我听见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想念卧室地板上肥胖的布老虎和坐在沙发上儒雅的枫。这样的时候，我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饮泣，我的眼泪常常把被子淋湿，在温暧的私闺空间散发冰冷带着潮湿的空气。
    每年我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故乡那条清亮的小河畔。寒假到了，我回到阔别的故乡，又看到枫。他已经在省机关某文化部门工作。枫尽量抽时间来陪我，有时能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酒精刺鼻的辛辣气味；枫不再兴致勃勃对我谈论康桥烟波涤荡的河畔，他也很少写诗，忙于应酬和公文；他更喜欢和我说些官场上的趣闻，以及写字楼里那些白领小姐时髦的穿着打扮和他顶头上司总总风流韵事。我默默的看着枫，在那灯光暗红的光晕下，想着他对我说喜欢看我静默的样子，我希望他依旧给我念诗，他在朗读时眉飞色舞和抑扬顿挫，然而，我发现这样的机会愈来愈少。枫的言谈举止依旧那样的优雅风趣，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却越来越模糊。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枫正离我越来越远。
    数天以后，在他家中雅致的布艺沙发上，我突然看见一只咖啡色、有个漂亮虎须的布老虎，虎头上还用金丝线锈了一个小字，云。
   
    我陷入自己编织的谎言中，我相信枫依然喜欢我，我也默默的暗恋他许多年。如果当年枫拉着我的手说他爱了我很多年，我还会那么固执的离开他的视野吗？冥冥中我抱怨枫没有坚决强行留下我。我有时变得敏感和多疑，我满腹狐疑的看着枫，眼中多了怨恨，我故意在枫面前狠狠的撕烂那本他送给我的《游思集》，我丢下那本扯烂的书籍，摔门而去。冷风中，啪啪的摔门声在寒冷的冬夜传送的很远，我觉得那颗心被它携带着，从地面升腾出好远好远，接着，又听见半空中撕裂的撞击声。我沿着围墙孤独的身影被月光描绘的很长，我的眼泪倏地流了下来，我无法抑制放纵的眼泪像决堤的河床……
   
    下、
   
    “爱上你从来就不曾后悔，离开你是否是宿命的罪？刺鼻的酒味我浑身欲裂，嘶哑着我的眼泪。我怎么哭得如此狼狈？是否我还期待你的出现？……”苍凉幽怨的歌声山岚般在幽谷中飘荡沉沦。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和枫便变成陌路人。
    假期尚未结束，在知道云存在的第二天，我提前回到空寂的校园。我的骄傲不允许我追问他和云的关系，但心中的酸楚已经波涛汹涌。枫焦急的给我打来电话，我颤抖的手握住听筒只剩下沉默，然后缓慢的放下去，我知道我放下电话的抛物线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独自徘徊在校园后花园的小河边，夜晚的河面很宁静，星星洒落在水里影影绰绰，黑夜掩盖了白日的喧嚣，显得更加凄美，我心中一片哀愁和忧伤。
   
    我病了，病的很重。当我醒来抬起沉重的眼皮，母亲告诉我，这已经是第三天下午。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很缓慢地击打着衰竭的身体，我透不出气，虚弱的肢体一阵阵在昏睡中沉落。恍惚中，我看到肃静的白色天花板和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的医生，母亲坐在床前守护我苍白的脸；那个戴着眼镜斯文的男人对母亲说，你女儿没事了，休养一段时间便会康复。我看见母亲瘦小的背影嵌在窗外阴沉沉的天空里，无奈而又落寞。
    街道上行人稀少，阳光躲进云层看不到往昔的温柔。早春二月，这寒冷且干燥的季节，落叶尸体般漂浮于街面，那些冬天残存的最后遗骸。在这样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没有枫的明天。遭遇过爱情，再错过爱情，以至失去最心爱的人，那种钻心的疼痛始终紧紧追随我的明天。我和枫徘徊在康桥金柳河畔的身影，就像两条曾经靠在一起透明的鱼，其中一条逆流而上，另一条则向下游缓缓滑去……在恍恍惚惚、疲惫的梦境中，我把书桌上那只憨厚的布老虎，放入故乡门前那条镶花的护城河中，河水缓缓向东南角的边缘流去，我望着它，感觉爱情往日的颜色在钟声苍老的黄昏随风飘逝……我在布老虎哀怨的梦中漂流许多年，芦花飘荡的河面上笼罩薄雾愁云，醒来的时候阵香悠悠散尽。
   
    多年以后，当我看着女儿骑在那只衰老的布老虎上，拎着老虎那两只可怜的耳朵，我仿佛又看见曾经扎着两根小辫的我，听着那塑胶鞋底穿越长长窄窄的过道，从陈旧的木楼梯传来敲击木地板沉闷的脚步声……

烟雾缭缭

动人的故事,好有个性的女孩.文字确实具有泰氏风格,学习了.

依米花

酸楚
苦咖啡一样的情路历程
细腻 流畅的抒情

古筝

问好烟雾缭缭和依米花，筝昨天刚来心情文字，还请多多指点和关照：）

北溟

古筝的好文,弥漫在文字里的淡淡的伤痛.先挂,大家欣赏.

古筝

筝谢谢北溟斑斑的关注，感谢：）

龙袭长空

[这个贴子最后由龙袭长空在 2005/11/06 03:23pm 第 1 次编辑]

古筝，你的文字清丽脱俗，叙述婉约逸荡。
长空欣赏了！推荐精华！！！

古筝

筝谢谢龙袭长空君喜欢并推荐，俺感觉这里很不错吖，喜欢：）

红山

好文章，才女手笔。进来拜读。

北溟

是才女也,多馈赠佳作,繁荣心情.

古筝

筝脸红了，谢谢红山君和北溟君的溢美之词：）

禾木

那个多愁善感,爱做梦的女孩现已为人母.岁月悠悠,情思绵绵,布老虎依然活泼可爱...
同意精华!

雨珠儿

好文，看完深深地无语……丢失的与拾起的一样沉重………布老虎依旧张着笑口，瞪着大眼瞧着

古筝

雨珠儿，一份怀念，一份记忆：）

雨儿

行云流水般的美文！那份淡淡的伤痛绵延至今，触动心扉。
古筝的文笔真好，欣赏~~很喜欢你的作品，学习！问候古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