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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生态的写真
——管上的“裸体民间说唱”/老象
垃圾派诗人管上可算得当今唯一执着于关注平民生存境遇的诗人了。“关注平民生存境遇”这样一个中国传统诗歌的热门问题,竟然被那些口口声声要崇高的诗人抛在脑后,而由崇低派的垃圾诗人不声不响地担当起来,岂非莫大的讽剌?对于当今弱势阶层草根族的贴实描述,今天的诗人已相当冷漠,独有管上以他一管诗笔,刻画形形色色的平民与贱民形象,这是管上诗歌的独特之处,亦是诗人管上的过人之处。他人的耻辱即是管上的光荣!
关注底层弱势群体的生存苦难,置身于生活的底处,热切关注底层社会普通人、特别是弱势群体的生存状况,似乎成了管上的职责。这是他笔下的《百姓》——
我吃自己种的五谷杂粮吃无公害蔬菜身体健康/我喝山泉水井水白开水没病没灾/我至今没嫖过女人只是爬在自己的女人身上发挥想象/我用充裕的时间天天和生命下赌没输没赢/我用力抽打为我耕地的牛抽我的血抽我的筋/我被政府的人坑过被小商贩坑过无数次/我蒙过上门乞讨的人我说我比他还穷/我没拐过自己的良心
管上眼里的“百姓”也与我们传统观念中的抒情形象大不相同,然而它真实不虚,这首诗用了“我”的自述口吻来表明诗人与百姓的感同身受与诗性认同,尤其值得注意。管上的诗歌由此出发,从事“打捞从生活的底层激溅出来的沉滓与泡沫”(如《小丑》、《偷情》、《烂花花》等诗),写出了许多很切实的平民与贱民形象,如张民办—李以持 —王根田—赵发展—李长发—刘长明 —肖银根 —殷慈朗 —申北万 —齐粉蝶 —贱民王大方)等等,诗人管上不遗余力地为贱民书写,为这个往贫富两极剧烈分化的时代不失时机的抓拍定格,显示了非常难得的社会敏感与时代良知,弥补了当今中国诗歌可耻的空白。我相信,当未来的人们冷冷地瞥过这个年代诗人们自以为是的搔首弄姿之作时,读到管上的这些朴实不过的诗篇,必定会肃然下来,大感欣慰。
管上写穷苦人时,在貌似平静的诗句里往往有泪光闪烁,如《劳动节》——
这一天全世界劳动者都放假了/只有父亲还在山坡上/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对底层人们愚昧的嘲詈首先痛彻了他的心腑,如《半夏村》、《理性猜想》等诗,管上说,“傻子百胜不是坏人”,就表明了诗人管上眼光的不同流俗——
傻子百盛是不是坏人 /村东的王喜莲说她洗澡时/傻子趴在窗子上往里看/村西的李石头说他喝醉酒掉进池塘/傻子把他拉上岸大笑了半天/村北的武小刚说他拉人的农用车胎/傻子用钉子戳了七个窟窿/村南的陈跛子说/傻子给他担了十几年的水/傻子百盛是不是坏人/他没有妻子/更不会生儿育女/管计划生育的焦镇长说:/多些傻子百盛这样村民/上级挂的计生黄牌/早就撤了
在对傻子百胜等等贱民所作的一番调侃戏谑之中,我们分明听到了另一种挖苦现实生存境遇的弦外之音,回过神来,见诗人管上仍然带着温情的微笑告诉我们:
“傻子百胜不是坏人。”
“傻子百胜”应当作为一个有代表性的平民/贱民形象来看。在管上的诗写中,像“妓女青儿”一样,“傻子百胜”总是活在屈辱与麻木之中 。在现代化突飞猛进的当今中国,在普通市民也为五花八门的减肥广告吸引眼球的年代,傻子竟然没吃过一支火腿肠,“不知道那塑料薄膜里包的是谁的腿”,管上以如下痛切的诗句,猛力鞭挞当下的中国——
傻子想/他死了/有没有人愿意用他的腿造一个特大火腿肠/让哭瞎了眼的母亲/过年尝尝鲜
这鞭声里有着痛楚的悲声!读罢管上的“傻子系列”,你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它真实得让你发怔。在傻子身上,集中的是当今贱民生存的悲哀与生命的苍白——
傻子就是傻子/快过节了/聪明的人都想去关怀他/顺便看看他的傻样/乡里县里都有人来/有米有面有肉有油/人民币当记者面双手递给傻子/傻子接受了/五体投地很感激/当关怀他的领导驱车一走/村会计马上要回了钞票/傻子纳闷呀/这不是给我的吗?/会计说:你是真傻呀/这是慰问金/村上的钱/明年领导再来看你/还要用 ——《慰问金》
你道傻子是谁?傻子难道不是你,我,他!难道不是当今受尽欺辱与愚弄的中国底层大众。管上在《农民是一群傻逼》一诗里,把这种沉痛的感受表达得十分明白——
他们喝自酿的白酒吃自养的猪肉/他们偷情从不出村也不付费自娱自乐/他们不稀罕山珍海味洋烟洋酒/他们住土房睡土坑盖黑心棉被/他们给孩子喂低价奶粉穿城里人捐赠衣物/他们个个身体硬郎肤色中国/只可惜他们常为子孙后代煎熬眉头紧锁/只可惜他们常为上交款凑不齐受人冷落/只可惜他们常为外出打工血本无归懊恼/记得七十年代大家都喊/农民伯伯解放军叔叔工人老大哥如今叔叔们依然扛枪保家卫国/老大哥下岗上岗政府提倡再就业/而辈份最高的农民还要受人盘剥/国家忍痛减掉的税赋/商家又层层加上/愈哭无泪呀我的农民伯伯/谁让你们进化成一群任人宰割的傻逼
管上这样写,他敢于表白他为民代言的勇敢与无畏。
我知道写出这个题目就会招来一片骂声/我知道骂我的人决不是生我养我的农民
这时,你甚至可以听见他那声调里带着悲恸的颤抖——
泪流满面的日子/为什么还要细雨纷纷——《清明》
这是《天上人间》一诗哽咽的结句——
我突然觉得我过去的诗/象贪血的我苍白无力/我突然发觉我的手/在链盘上阵阵发抖/想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的农民/我打不出一行安慰的话语
诗人管上一定有血管伸进了最底层的土地,他的情感才与当今最底层农民的苦楚血肉相连。试读管上的《农民爬在春天的麦地里喊痛》、《农民是一群傻逼》、妓女《青儿的工资待遇》、十三岁的《苏核桃》等诗。你会发觉诗人管上对于民间苦难总有一种敏感,这使他能在一般人未必能注意到的历史现象中发现苦难凝聚的踪迹,这是管上笔下的《兵马俑》——
看见了吧/我们的祖先/那些七尺男儿/面对苦难/总是一言不发
面对如此众多的社会不公与社会苦难,诗人要是没有一点幽默感将其化解或自我化解,总是严肃地板着一副执着的劲儿,那还不自我崩溃,或是被认为在冒傻气。因此,管上对于弱势形象的描述和刻画(《十大贱民书》等),便往往借助了反讽来淡化沉痛,以自嘲来消解悲酸。这反而使管上获得了一份超脱,那是灵性出窍的诗魂,在与苦难拉开距离后对苦难的另眼审视。
“反讽”式诗性思维
管上的诗写和徐乡愁一样,其中心手法是“反讽”!不同之处在于,管上特别擅长“民间说唱式”的软性嘲讽,如——
公牛没有哲学只有怒吼 / 当他威武地走完自己的一生/却没法阻止虚伪的人穿上他的皮/在同类中飞扬跋扈——《公牛的哲学》
在对虚假与罪恶的揭批与嘲讽中,并不放弃精神的高贵,这也是管上的低诗歌写作不同于某些垃圾诗写的一个特点。而以“反讽”为基本手法统领对外批判的“诗性正治”、“谐音错位”、“以下犯上”、“调侃”与“戏仿”等等,以及对于自身垃圾的“自谑”(如《醉酒天堂》、《病态报告》),“自嘲”(如《遗嘱》、《我多么可耻》)与“自乐”(如《我的骨头会唱歌》 ),形成了管上姿态横生的低诗歌写作景观。
台湾诗人罗门有“诗眼八视”之说,垃圾诗人管上的反讽也有他独特的视角——反视与洞视。这表现了管上诗性思维方式的独特。
所谓“反视”,是指从事物的相反方向看问题,这也意味着从人与事物的反面观察问题思考问题。且看管上对“贪官”的颂扬——
如果没有贪官/百姓就是皇帝/如果贪官多如牛毛/谁还愿意/说出他们的名字 /我歌颂贪官/是因为百姓用血汗喂养着他们/虎毒不食子呀/这是中华民族的古训
明明是以下犯上,明明剌中了敏感部位,击中了伤疤触及了要害,却似乎并没让对象感到痛楚,而只是让其悸动、颤栗。这就是管上运用反讽式诗性正治写作的奇妙之处。
对于丑恶人性的揭示,是管上诗歌又一着力主题。管上的反讽来自他对平民生态与自我平民立场的切实把握。这种把握有一个十分重要的角度,那就是对于人性的审视。管上的平民生态诗几乎都是从这个角度进入的。对于平民生态的人性审视,这就是管上作为当今诗人的最为独特之处。比起那些仍然停留在表现真善美的风花雪月派诗人,管上早已把眼光投向人性的深处,从而揭开了真善美表皮之下的假恶丑。比起当今许多仍然停留在歌咏一已悲欢的私我性感受的众多诗人,管上早已把眼光投向当今转型社会中的众生百态。而且主要放在他眼光所及的底层社会,中国社会转型期的基层平民与贱民。例如《西门庆》这首诗——
大官人有多少女人 /我们决不能去考证 /大官人的三妻四妾 /生了多少杂种 /这些杂种有多少活到现在 /有没有当官的 /有没有写诗的 /有没有腰缠万贯的 /有没有杀人犯 /有没有强奸犯 /西门大酒店外 /潘金莲对我说:有 /进来看看
这就相当深刻地表达了对人性特别是人性之恶的洞视,这种深刻洞视通过对历史文本的穿透,发现了“丑恶”的寄居之所,这即是“西门庆”这个家喻户晓的名号。在管上眼里,“西门庆”这个名号涵隐的人性之丑恶不可能在历史生活中绝迹,它就那么忽隐忽现地在民族繁衍史之中绵延起伏,并顽强地向现代社会的现实文本伸进。管上以诗人的锐眼不仅发现了丑恶人性的历史绵延,而且明确地揭示了它与当今社会的自然衔接!通过对“西门庆”这一特定人性符号的解码,管上实现了低诗歌先锋写作审丑揭恶的诗性要求:在对历史文本与现实文本的双向穿透中表现了对历史、社会与时代的多重介入。
当前,对人的低性关注与对于人性的全面揭示,已经成为中国先锋诗歌——低诗歌的诗性追求与广泛的艺术实践,对于中国诗歌的深入向前发展,这应该说意义非常重大。和方兴未艾的低思潮中的其他诗人一样,管上通过这首诗相当典型地表达了低诗歌写作的诗性追求与审美趣味:1、低诗歌先锋写作已经把诗歌对真善美的表现转移到对人的低性关注与对于人性的全面揭示(由于人性中的真善美众所周知,低诗歌对于人性的全面揭示自然将重心转移到假恶丑上)。2、低诗歌表现的审美趣味已经远远离开了传统的“美感”,而着重表达一种打假审丑揭恶的“快感”!具体到《西门庆》这首诗,可说是一种诗性揭发的快感。3、毫不矫饰的犀利口语与诗人管上一以贯之的反讽手法,在《西门庆》一诗中也体现得非常自然。应该说,管上已经将诗性正治写作用在深远的历史文化批判和广泛的社会文化批判上了。
“诗性正治”写作
突破政治话语禁区的胆识与聪明,在诗人管上这里,表现为将反讽手法的幽默语态机智地融进诗性正治写作之中。这使管上成为低诗歌先锋写作最得心应手的弄潮儿之一。面对权势垃圾、暴富垃圾与帮闲式垃圾文人,一无例外地给以调侃与讥讽(如《民间十毒》中的《富人》与《官僚》;以及《贪官颂》、《恶吏颂》、《西门庆》、《名人》等,且看管上笔下的“恶吏”形象:
人民给了你鞭子/决不能打在自己身上/对那些不听话的贱民/打死一个少一个/社会要稳定/经济要发展/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你是人民公仆/你坚决为人民币服务 ——《恶吏颂》
讽刺是辛辣的,其正治批判也够坚决。因其反讽的到位,
不仅使普通读者感到解气,只怕那些真的恶吏读到,也会哭笑不得,无奈认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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