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格尔大街

草树

《米格尔大街》（长诗）

1，鳏夫

一个词偶然指向他
他就被击中了
很多年，我看见他一瘸一瘸走在街沿
和那些沿街草
走在一条线上，更大的空间
留给了骡马

后来我才知道
他年轻的手，爬过一个女人的后窗
那个女人就在生活里投了毒
命案发生在一个喧哗的早上
从河里逃走的她被抓回来
没有和她丈夫的生前告别
给拷子带走了

而他的一生
哑在一块道牙里

2，小木匠

他不弹棉花
在刨花里泅泳
在木头的锯缝里找到了
时间的节奏

一起身，就到了岸上
两粒晶莹的葡萄
吊在他的嘴边

他的生活有了
形状和蜜

3，守灵人

他是米格尔大街坚定的守灵人
街边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血迹
有他的诅咒

他守灵，却始终看不见灵
他不知道
外面的柳条绿了
河水涨了又涨

他长了蝙蝠的翅膀
在瓦檐里蜗居
在黄昏飞翔
跌落的那一天
空气中有几声老鼠
细碎的叫声

4，风水先生

他先前读旧书
看风水是后来的事
米格尔大街“当大事”
他就是那个“当大事”的人
他的墨迹
在米格尔大街流传

他的店铺生意红火
逝去的亡灵
是他坚定的客户
可是，一天清晨，他从外面的世界回来
他发现他的床上有鬼
一对多年的乳房
嘲笑了他庄严的额头

春天的米格尔大街
花事繁荣
他也花事繁荣
他不再“当大事”
只管把晚来的春潮
推向高潮

但很快
米格尔大街的唾沫就干了

5,孤独者

春天，槐花开了
六哥哥帮他接回了
他的新娘

蝙蝠在夜里叫
猫在瓦檐上，踩响雷霆
红喜字早上就离开了窗棂

站在冬天的门口
他的手拢在袖子里
眼睛鼓着，他不是青蛙
眼睛却鼓了一生

土坎下有死猪崽
他赶在蚂蚁之前
摘走了果实

他在夜里牵走一头牛
卖掉了兄弟
把守着多年的银圆
赶走了儿女

他和银子的叮当做伴
在一只老鼠的戏谑下
翻遍了血液

银子失而复得
雪在下，他掉进天井的雪里
死于血液的耳疾

6，十八摸

花烛夜春风吹拂
米舍尔大街的手发芽了

“伸手摸姐面边丝
乌云飞了半天边
伸手摸姐乳头上
出笼包子无二样
伸手摸姐大肚儿
耙好秧田好下种
。。。”

今夜，黄豆出浆
石头歌唱，米格尔大街
是柔柔的面团

7，葬礼

乌鸦来晚了
葬礼已经开始
麻丝俯伏在尘埃里
哭声的翅膀
飞不起来

灵在灵柩里
面孔在面孔之上
麻雀现在可以庄严地演讲
那些手拿棍棒的人
不敢出声

8，药

药神死了，药来了
药是中药，是神农尝过的百草
是黄花叶丛里的半夏
是柴灶灰里的土鳖
是阴沟边土里的蚯蚓
这在米格尔大街
叫地龙

一夜之间，米格尔大街
成了百草园，但离三味书屋很远
没有蜜蜂、蝴蝶，春天很远，人群
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了
虫子也来了
米格尔大街的人
买回了硫磺

在硫磺蓝色的火苗上
桔梗花了妆，天麻脸色苍白
红花僵硬了，枸杞发出
沙沙的响声，麦冬放下了
江南的烟雨，云南粟壳里
有惊悚的脚步

米格尔大街街口
老梧桐树桠上发出最后一声蝉鸣
在颤抖的齿轮里
掉进了药

9，铁匠

他的锤子在乡下
回到铁，独自开花

他来到米格尔大街
挂牌，开业
指点山川百草
辗转安国，亳洲，宁夏，陇西
打马发货，猜拳行令
白杨树下搂住异域的鲜花
下不了热炕头

风走家串户
血液筑了堤
春天的尸体躺满了大街
他,米格尔大街有名的铁匠
穿不过榆树的林荫了
倾圮的铁匠铺
煤渣堆长满了野草

10，锁

开开锁
打开夜的抽屉：金币叮当响，没有星光

锁孔里有牙痕、密码，虚无和黑暗
锁孔是黑夜的一个洞穴，仅此而已
不能生育黎明

掌管钥匙的手
占领了高地，它们属于婆婆或合伙人
媳妇或另外的合伙人，匍匐前行
窥视如枪口，走火
有爆裂的声音

锁，在米格尔大街的梦里
如雾，雾锁米格尔大街
猫无缘无故走失
四处有孤儿


11，戏子

戏里，他千娇百媚
嗓子落花纷飞
袖子一拂，雨来了
树叶一片簌簌

下了戏台，嗓音就沙哑
生活一直感冒
拳头冲出了长袖
夜里有一生的悲泣

悲泣也有他
一个早上，他在河面留下最后一个泡
在米格尔大街的隆冬
连一片树叶也没有见证

米格尔大街这一年多冷
桃李到春天都没有发芽

12，兜售者

墙角有土豆，已经发芽
地里有苜蓿，牛羊不吃
米格尔大街的集市
他是别样的兜售者

他叫卖爱情
女儿的爱情，大女儿
卖给三间店铺
三间店铺保鲜了三天爱情
二女儿卖给托运的货车
货车运走了爱情
却没带回货

如今他枯坐在阴影里
不再去集市，他唯一可兜售的
只剩下一箩筐时间

13，河

河堤上的柳丝
扑向波光
石榴红了，伸手可摘
餐桌上的爱情，可以打包
夜的包装袋
飞向了河面

势利鬼势利，还嗜血
牙齿戳破星空，不下雨
河瘦下去了

鞭子打乱了马的秩序
蹄声破碎在黎明
芦苇丛的歌声和鸟都飞走了
狗尾巴草乱摇尾巴
米格尔大街水龙头里的水
有血

河堤上的人来了又去了
船在夕烟里远去
码头，不断地发出老年的呓语

14，生意

生意，一个沉睡的词
在米格尔大街苏醒
柳絮漫天，扬花飞舞
乱了眼睛，迷了瓦檐

一个词扮演另一个词：生地熟地
一个词伏击另一个词：大麻天麻
人在词里说话，嘴上抹蜜
手在秤上拨动，砝码有鬼

杏仁不是杏仁
红花亦非红花
养蜂人的摇桶转动
甩出的蜜有血腥

一匹马在夜晚嘶鸣，从词里逃奔
逃不出树桩，铁的手腕

15，制假者

黑夜的容器：鼓泡，结晶
潜入透明的输液管
唬弄疾病的火焰

孩子的手从床沿滑下
垂着，上面的瓶子
在摇晃

命案揪出了她的头发
面孔镶满了大理石
手上是金饰和血滴

米格尔大街的阴沟里
针头和落叶闪光
逃亡的脚步声声

16，蝉蜕

从一声蝉鸣
进入八月辽阔的声部
世界的律动如指尖上的舞蹈
黄昏的翅膀，月光的鱼跃
天空驰过的马匹。一个五百岁的老人
在麦地捉住了
颤动的音符

那是透明的蝉翼
它破碎了。今夜，米格尔大街
某一个麻袋，只有一枚蝉蜕在梦里
哭泣

17，拆迁

一声炮响
鸟群从树冠上弹出
郊区的春天沦为灰烬

一棵老树倒下去
有多少根须抵抗
牙齿在泥土里咯咯作响
树皮里有黑夜的谈话：官吏，富商
店主，居民，开发商和租赁户
到季之前，花朵提前失身了
枝干被拖去锯木场
叶子卷起舌头。风
没有来

一个树坑
挖出了比坟墓更多的亡魂

18，土鳖

激烈的树枝倒下
落松也不窜跳了
喘息。冷却

锅底离开的灶膛空着
而冷却的灰烬
犹如平静的大海一样生动

火钳轻轻一拨
有灰色的火焰窜动：那些小小的土鳖
缓解了人类伤口的疼痛

19，齿轮

手套轻逸的一绺纱
自然如绿藤的新芽
突然绕住手指，连同时间
把它们送进了
飞速转动的牙齿

大地在颤抖

血滴上了流水线：奔跑
千万条鞭子在抽打
原野上的马匹

20，紫薇

一株紫薇在墙角开花

这在米格尔大街
不是什么奇事，甚至视而不见

移民的野蕨和黄胆
窃窃私语。杜鹃的侏儒症
羞红了脸

蜜蜂鼻子灵
一只云雀直接空降
而蚯蚓和鼹鼠
正在连夜赶路

21，归来

她也是一个母亲，只是
很多年，无人认领
很多年以后，沿着小河
她回到了过去，可过去早已过去了
她的头发，在阳光里下雪
她已经认不出
曾经喧哗的河水

一截断枝挂在树梢
就象一个尴尬的笑话

22，后记

米格尔大街在哪里？
我记不起了。只记得
它曾经在一个针头里
进入我的静脉
在我的血液里
鼓了一个小小的泡
嘘的一声
消失了

2006，8，19-8，28

[ 本帖最后由 草树 于 2006-9-1 22:14 编辑 ]

安徽阿尔

这么多！粗看不错，先顶了....................
问好

草树

请多批!

鲁绪刚

语言老辣,内蕴深厚,亮上!

草树

问好鲁斑竹!

福建老刀

草树兄弟的力作,老刀挂挂,推荐精华了!

自来水

生活，流畅，见功力。

星海左岸

这种写作既平和口语又犀利直切，意象以大众化熟悉的东西制造，用词简练，没有旁杂，显得干净明沏，一般诗人的注意退到幕后，让典型的细节去触动读者灵魂的疤痕，非常欣赏，问好草树兄弟。

扫地僧

原帖由 福建老刀 于 2006-9-2 15:14 发表
草树兄弟的力作,老刀挂挂,推荐精华了!

欢迎草树，写得好诗啊，很成熟沉稳了。
刀兄挂得好，我操作了。

临水而居

有很多首都真是好.学习.问声好

草树

这里的氛围很好，也很专业，有很多好的作品和评论，学习了！
我希望听到各位朋友的意见，尤其是指出不足，这样更利于提高诗艺。

福建老刀

再来学习

米米

部份意象令想起早期的北島
對現實的批判是如此辛辣
命中的事件叮叮噹噹地掉下來

没穿过开裆裤

问好草树
开裆裤来学习了.

郑韩故城

纵观全诗,
作者在有意营造一条街上的所见、所闻、所感.
不过我觉得在总体情绪上缺少一个凝结。

一组好的诗应该是一部交响，每一首都是一个声部，或者任何一个部分都应该是一个独立乐章，而又向某种情绪聚拢。

本诗语言“锋利”。
诗人对于语言的驾驭十分娴熟，是我想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