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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幸看到[山花]文学月刊(2006.12期),里面有安徽师范大学(芜湖)文学院教授翟大炳的一篇文章《诗、剧、画艺术丛谈》。
其中有关诗的研究、观点,值得我们学习。现把原文贴上来,大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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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剧、画艺术丛谈
翟大炳
(一) 风景画与风景诗
在世界绘画史上,俄罗斯的巡回展览派画廊占有无可替代的一席之地。在这些画家中,列维坦是无可替代的风景画大师,他的风景画独具魅力。尤其是他画笔下的秋天是那么富有浓浓的诗意。请看他的代表作《金黄色的秋天》:高高的天空,弯弯的小溪,平整的田畴,茂密的白杨林,它们全被两种秋天的色彩所浸染。一种是蓝:蔚蓝的天空,深蓝的河水,蓝到发靛,简直像要沉淀下去那样浓烈、厚重、深沉;另一种是金黄:金黄的田畴,金黄的树叶,金黄的色素饱和到了极点,就像要燃烧起来那样强劲、火辣、炽热!面对这幅画,人们忘记了秋天的忧郁肃杀的情调,而被一种浓郁香馨的诗意所包围,人们精神情感上的收获也是无穷的。由此,契诃夫说:“列维坦是一个伟大的独树一帜的奇才”。他还说:“描写风景的时候应当抓住琐碎的细节,把它们组织起来,让人看完以后,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那个画面。比方说,要是你这样写:在磨房的堤坝上,有一个破瓶子的碎片闪闪发光,像明亮的星星一样,一只狗或者一只狼的影子像球似地滚过去等等,那你就写出了月夜”。同样,“在画面上,所有的细节,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样,都得汇合成一个总的东西才成”。⑴列维坦的风景画就是这样,他常以有限的细节描写,激起人们的无限的感情,唤起每个人自己特殊的回忆和切身的体验,为他们提供广阔的想象空间。
风景画是这样,风景诗也同样如此。诗人岛子的《风景画》是一首描绘优美秋天的风景诗:
晨光肆无忌惮地表达一种欲求/把溪语的表象描饰出美丽的错觉/水鸟惊飞柔风之翼/掠去某些黑色的劝慰/浓雾突然从林中逃散/幽蓝在溶解着幽蓝/秋天的经血殷红地泛滥/记忆再度缀满绿色谱架/一串又一串/一系列的婚礼纪念/被迷途的牡鹿碰落/林中泉,泉中影/溅起三五片小雪花的晶莹/爱情。从经霜的野百合眼睛中诞生
它是一幅中国山水写意画。和西洋画不同的,它是散点透视。所谓散点透视,即画家可以任意变换焦点和角度,将在不同地点的景色组合在一起,是咫尺天涯。我们可以从中肯定汩汩流淌的小溪,惊飞的水鸟,笼罩在树林上的浓雾,幽蓝的天空和层林浸染的红叶,在泉水边饮水的牡鹿所溅起的浪花……它所表现的视角变化的透视不是物理空间,而是心理空间。是将景物放在平面的框架中加以表现。它可以真实地反映高低远近的景物在二度平面上位置、大小。宗炳《画山水序》中说得非常具体:“且昆仑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以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以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见其弥小。今张娟素以远映,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间。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星数尺,体百里之迥。”
虽然莱辛在《拉奥孔》中认为诗是时间的艺术,画是空间艺术。由于媒介的不同,它们是“各有各的面貌衣饰,是绝不争风吃醋的姐妹。”可中国画家却认为两者如能结合为一体,是异曲同工。宋代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就说:“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宋代诗人俞桂在《过湖》中就对此说表示认同:
舟到岸边水纹开,日暖风香正落梅。
山色濛濛横画轴,白鸥飞处带诗来。
中国诗人和画家还进一步认为诗与画还是一种明显的优势互补:“画难画之景,以诗凑成;吟难吟之诗,以画补足。”⑵画的直观优势是明显的,但画却无法直接传达情蕴,尤其是它的空白处,常为观者所忽略,点出空白的意蕴,这恰恰是诗歌的优势,它可以予以一一点出。《风景画》的最后两节:“林中泉,泉中影/溅起三五片小雪花的晶莹/爱情。从经霜的野百合眼睛中诞生”是全诗意境的升华。“爱情”在这里是生的欲望和被爱的欲望的总和。经霜后诞生的爱情,包孕着痛苦的经验和坚韧、纯洁的品格,它会在美好的季节里孕育出更美好的生命。
如北岛的一首虽题为《爱情》的诗,但诗中所呈现的却是地道的秋天的画面:
恬静,雁群飞过
荒芜的处女地
老树倒下了,嘎然一声
空中飘落着咸涩的雨
可是人们不禁要问,这秋天的景色与现实生活中的爱情有什么关系?既看不到少男少女们追逐嬉戏,更看不到他们之间在花前月下的耳鬓撕磨,为什么诗人偏偏从中看出了爱情,原来是诗人为他所理解的爱情找到了一个“客观对应物”:一幅爱情象征的画面。那就是他看到了那种苦尽甘来的成熟爱情,此时的恋人是多么激动啊,他俩沉浸在幸福中。当人们高兴到极点时,哭是最好的表现形式,所谓乐极生悲,是“以哀景写乐,倍增其乐”。两位诗人不约而同地诉说着他们对爱情的生命体验。
也就是说,绘画所做不到的,由诗加以补充完成。画家和诗人以不同的方式和途径,触动人们感情的“弦”。
(二)诗的“审美场”
女诗人吕约写的《助手》中塞满了熟语、套话:
在黑洞洞的走廓上 助手们跑来跑去
带着他们摇晃不定的光亮
他们敲开 趋近 递上 等候 送呈 转报
退出 带上 小跑 解释 安慰 送走
他们的手传递着 报告 申请 诉状 证词 材料
手术刀 文件 合同 聘书 图章
这些不知疲倦的信使 活动在
塔底塔尖 上下级 不同部门 甲方乙方
甚至完全是两个世界之间
无法喊住他们 谁也无法
让他们停下来 与他们片刻谈 尽管他们
那么年轻 温和 活泼 乐于助人
几乎是邻居家的儿子 但当他们
匆匆忙忙 互相叫喊 用别人听不懂的术语 暗话
简短对答 一种陌生的气息
在弥漫 摇荡 游移 扩散
一道朦胧的光柱 将我们和
他们之间的唯一联系 投向虚无
这些天真快乐的孩子 在雾中跑来跑去
传递着失去意义的消息 早已作废的命令
捷报 过期合同 字迹难辩的委任状
雾在弥漫 政治家与运动员的 富人与情人的
公务员与海员的 工人与艺术家的 小狗的
诗中的熟语、套话单独地看自然算不上诗的语言,它是那样令人心烦生厌,然而如果将全诗视为一个“审美场”,奇迹就出现了。在诗中,诗人给官僚主义者与文牍主义者密集的所在地画了像。诗中的套话、熟语是这些人不可少的身份与地位体现,他们的日常工作就是那些毫无生气的请示汇报、迎来送往和例行的公文旅行,这是一种“官场病”。一些本来是年轻活泼的青年也因被异化成了穿行其间的机械木偶,他们居然也浑然不觉。由于“审美场”是一种审美体验,以情感为中心的一切心理机制被全面地、充分地调动起来,因而它是高度和谐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由此诗中的熟语、套话也就被诗意覆盖了。因为归根到底,诗中的一切词语全得服膺诗人所要表现出来的深恶痛绝的感情诗意。它是一以贯之的,如古代文论中所说的“气”。韩愈在《答李翊书》中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愈将“言”与“气”并列起来论述的,他认为言以及言所描写的人、事、景、物等是作品的构成因素,它们如同“浮物”,在没有水或水太少的情况下就浮不起来,它们本身并不具活力,最具活力的是如同水一般的“气”。在“气盛”的情况下,无论是“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都各得其所,进入和谐境地。换句话说,即使那些不具有诗意的熟语套话,一旦进入了这个审美场,因为有了“气”也就诗意四溢了,它是一种弥漫性、扩散性。这种将极没有诗意的词语变为极富诗意的词语体现出诗人别具匠心的独创。诚如杨绛所言:“因为深刻而真挚的思想情感,原来不易到达。现存的方式,不能把作者独自经验到的生活感受表达得尽致,表达到安贴。创作进程中遇到阻碍和约束,正可以逼使作者去搜索、去建造的同时,也锤炼了所要表达的内容,使合乎他自建的形式。”当然,由于是诗人的自建形式,就读者说,它会给欣赏这些作品带来一些困难,然而十六世纪意大利批评家卡斯特维特罗的名言就是“欣赏艺术,就是欣赏困难的克服。”⑶
当然,对诗歌的欣赏还得由读者的经验获得的体验参与方可完成。不同的读者对同样的一首诗歌其感受是会不一样的。如同心理学家所说的“罗尔沙赫墨迹测验”一样:将一幅墨迹图放在几个同时被测试者面前,请他们一一解释这墨迹究竟是什么样的图?有人说是蝴蝶,有人说是蝙蝠,也有人说是山峦。为什么会有如此分歧,它是由被试者的经验不同形成的。这种强烈的意指活动就是心理学家所认为的,当人们确定被观察对象后,并对它投入全身心的关注时,被观察者就会出现自己所期望的结果。我们在读一首自己所喜爱的诗时被它感动不也会同样如此吗!
(下楼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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