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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0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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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的主观性——基尔施诗歌简评
贺骥
萨拉·基尔施(Sarah Kirsch1935— )是当代德国著名女诗人,原名英格丽德·伯恩斯坦,1935年4月16日出生于南哈尔茨山的乡村利姆林格罗德,父亲是一位犹太血统的电信技术员。1954—1958年萨拉在哈勒大学专修生物学,获得生物学硕士学位。1963—1965年在莱比锡的贝歇尔文学院学习。1958年和东德作家莱纳·基尔施结婚,1968年离婚。1968年从哈勒迁往东柏林,1977年移居西柏林,自1983年至今居住在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州的乡村蒂伦黑墨。1965年她与莱纳·基尔施一起出版诗歌合集《与蜥蜴交谈》。萨拉·基尔施著有诗集《乡村之行》(1967)、《一只鸟儿在地上走》(1967)、《咒语》(1973)、《顺风》(1976)、《水上音乐》(1977)、《诗意墙报:夏之诗与冬之诗》(1978)、《七层皮》(1979)、《放风筝》(1979)、《篇什》(1980)、《土壤》(1982)、《猫的生活》(1984)、《慧星》(1986)、《空气和水》(1988)、《雪的温度》(1989)、《雨中虎》(1990)、《冰原》(1992)、《魔王的女儿》(1992)、《我是鲁滨逊。七十首诗歌和七幅水彩画》(1995)、《无底深渊》(1996)、《爱天鹅》(2001)和《基尔施诗歌全集》(2005)。曾荣膺多项文学奖:哈勒市艺术奖(1965)、海涅奖(1973)、彼德拉克奖(1976)、荷尔德林奖(1984)、胡赫尔奖(1996)、德国最高文学奖——毕希纳奖(1996)、徳罗斯特-许尔斯霍夫奖(1997)和让-保尔奖(2005)。
1965年萨拉·基尔施和莱纳·基尔施一起发表了诗歌合集《与蜥蜴交谈》,该诗集是“新主观性”的代表作之一。萨拉和莱纳·基尔施是六十年代登上诗坛的东德新生代诗人,他们属于叛逆性的诗人社团“萨克森派”,他们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教条颇为不满,他们反对文学的党性原则、集体主义,否认社会现实具有客观性,转而张扬艺术家的个性,主张表现自我、表现诗人的个人情感和个人经验,强调从个人经验和个人主观感受出发来描绘和评判社会现实,这种新诗潮被文学史家称作“新主观性”。“新主观性”遭到了东德文化当局的批评,被贬为“抽象经验主义”和“个人的伤感”。 萨拉在这本诗集中表达了她的少女之梦(性爱和性压抑),描写了自然与人的亲近以及对人的威胁,回忆了纳粹的野蛮暴行,隐晦地批判了东德的极权主义。这本诗集在内容上表现为主观和客观(指自然、历史和社会)的交织,在形式上则注重视觉意象和语言游戏。
萨拉的第一本诗集《乡村之行》包括风景诗和爱情诗。诗人并不是单纯地描绘自然风光,而是将她的主观情感投射到大自然之中,使自然成为爱、痛苦、悲哀、恐惧、希望、安全感和幸福感的投射屏,即使自然成为诗人主观感受的媒介(Vermittlerin)。不仅如此,诗人还使自然成为历史和社会现实的媒介,例如《我城中的白雪》一诗将雪景和德国的历史与现实紧密联系在一起,“黑雪”代表着德国人为获得“面包”和“长沙发”而进行的忙忙碌碌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同时它还暗喻德国人的健忘症,德国人只知勤奋工作、追求富裕的生活,忘记了纳粹屠杀犹太人的罪恶,从不涉足“白雪”覆盖的犹太人墓地。《奶品小贩邵费勒》是和策兰的《死亡赋格曲》齐名的诗篇,它影射的是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诗中的“白牛奶”喻示生命,“黑笼头”则喻示死亡。诗人还将自然环境的恶化与社会政治因素联系在一起,《甜美的夏季爬进窗子》和《三首越南诗》取材于越南战争,美军使用的凝固汽油弹、磷燃烧弹和毒气不仅杀死了越南人,而且毁坏了原始的大自然。《乡村之行》等诗描绘的自然风景实际上是梦境,诗人幻想了一个脱离“水泥都市”和工业文明的、自生自灭的乡村世界。《行驶·其二》等诗则谨慎地批判了东德僵化保守的社会制度, 诗人把两德统一的希望寄托在前进的“蓝色柴油机车”上。诗集《乡村之行》内容上的特色就是自然与历史、主观性与社会性紧密结合,而在形式上则奠定了萨拉诗风的雏形:含蓄的隐喻、简练的文笔、诗句的跨行、很少使用标点符号以及情景交融塑造了一种富于表现力的诗歌风格。
诗集《咒语》主要由爱情诗组成,其主题为情怨(Liebesklage)和女性的独立以及人在自我实现过程中的痛苦与欢乐。萨拉视诗的语言为有魔力的咒语,她用这种咒语来呼唤和诅咒爱情,来表达她的情怨,来宣泄爱情的痛苦和摆脱爱情的魔力。《我》这首诗带有女权主义色彩,诗人写道:“我独立/自主,脚踩着粗人”。《黑咖啡豆》(1968)一诗则超越了情怨,全诗充满着无聊和绝望的情绪,东德批评家傅曼将这种情绪称作“致死的疾病”。这首悲观厌世的诗歌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的乐观主义历史观,1969年的东德作家代表大会对它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诗的全文如下:“下午我拿起一本书/下午我放下一本书/下午我想起了正在进行的战争/下午我忘记了一切战争/下午我研磨咖啡豆/下午我把磨碎的咖啡向后/聚拢在一起美丽的/黑咖啡豆/下午我脱衣穿衣/先化妆后洗脸/唱歌缄默”。诗人把她的生活经验诗化为悲观的“萨拉之音”:诗人对爱情的失望和厌倦、社会的冷漠、生活的单调和无意义以及诗人的断念。《反对》一诗体现了萨拉的文学的价值观。反对(Widerrede)即反对遗忘,它要求诗人用诗来记录短暂易逝的个人经历和历史事件。诗人的职责就是记录瞬间的经验和使时间静止、使记忆凝固。诗的永恒就是它的价值之所在,诗文乃“不朽之盛事”。萨拉的诗歌恰似“快镜照相”(Momentaufnahmen),快速记录了成功或失败的瞬间、幸福或痛苦的经验,及时捕捉住了转瞬即逝的事物,因此她的诗歌被称作“编年史”。
诗集《顺风》收录了忧伤的爱情诗和凄美的风景诗,其主调为“粉红色的忧郁”。《鸢》一诗中自由翱翔的鸢喻指独立的女性并且象征着开放的社会,其中隐含着对东德社会现实的批判,诗人认为东德的社会主义制度建立的是小市民狭隘庸俗的秩序。《日期》、《五月》等诗描写的是一位东柏林女子和一位西柏林男子失败的爱情,是对萨拉和西德诗人梅克尔的恋情的追忆,哀婉和愤怒之情跃然纸上。《空气中已有雪的味道》一诗充满了童话色彩,表达了诗人凄凉的心绪和对失恋的预感。组诗《维珀斯多夫》的创作背景是比尔曼事件。比尔曼(1936— )是东德的歌词作者和叙事诗人,1976年东德统一社会党认定他“从原则上反对现实的社会主义”并开除了他的国籍。萨拉和七十多位东德艺术家向党领导递交了情愿书,请求党领导三思而后行。统一社会党采取了严厉的措施,将萨拉开除出党,撤消了她的柏林作协理事之职,并对请愿者进行打击和刁难,开启了“东德文化政策的冰期”。但这种政治背景是隐藏在诗中的,组诗表达的是诗人对逝去的爱情的眷恋和对政治(“国家的国王”)的失望。组诗笼罩在压抑而孤寂氛围之中,诗人独白式的写作方式表明了她对现实的无奈。1977年她终于离开了这个“较好的国家”。《放风筝》是她在西德出版的一部诗集,描写的是诗人告别东德后茫然无措的心绪和意大利的旖旎风光对其心灵创伤的治愈以及对新的爱情的渴望,诗风自然素朴。
《篇什》是萨拉在普罗旺斯逗留期间创作的散文诗,这些散文诗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读起来酷似私人日记。诗篇笼罩在童话的氛围之中,整部集子充满着梦幻的情调。诗人将普罗旺斯幻想成一个世外桃园,其中有鸣蝉飞鸟、幽花香草和中了魔法的宫殿。诗集《土壤》则打破了《篇什》的乌托邦幻想,萨拉对她的美国之行进行了反思,抒情主人公迷失在美国的大都市之中,远离了勃兰登堡边区的自然风光,远离了熟悉的生活,在工业文明和大众化社会中丧失了自我。这部诗集中的诗歌都是一些充满世界末日气氛的时代诗,描写了城市化和工业化所造成的生态灾难,表现的是时代的恐怖和人的生存受到威胁,诗人充满着忧患意识,她写道:“这颗蓝色行星的远景是可以预见的。”在诗集《猫的生活》、《雪的温度》和《冰原》中,诗人描绘了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州单调而阴冷的海滨风光,揭示了工业社会对自然生态的破坏,诗歌的标题多为《寒冷》、《雪》、《冬季的林荫道》、《不可避免的严寒》、《霜冻》和《卵石》,诗人以冰期的即将来临预言地球的寂灭,并将北德阴冷的荒原化为诗人孤独内心的象征。这三部诗集诗风简洁,诗人将荒凉的自然与孤寂的自我融为一体,东德诗人库纳尔特写道:萨拉笔下的自然“已被视觉化,它是无法实现的永福,是古老的、无效的安慰。”神秘而悲观的情调使这三部诗集成为大自然的挽歌。萨拉在《扬弃一切》(1984)一文中写道:“我将自己视作世界末日的编年史家。我纪录世上的万物。有些事物,比如树木,人们只能对它们表示哀悼。我试图扬弃万物。”她用细腻的笔法对受到损害的自然进行美学上的提升,将冷寂的物象与悲哀的情思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凄冷的意境,以唤起读者对地球的寂灭的恐惧,敦促人类贴近和保护大自然。《蓝堇》一诗的末联写道:“我们生机勃勃在备有家具的/死亡的居所里蹦蹦跳跳。”诗人揭示了人类行为的两面性:一方面人类从生的本能出发拓展生存空间,取得了技术进步和经济进步,获得了舒适而富裕的生活;另一方面,技术统治和工业文明又造成了对自然风光的控制、掠夺和生态灾难,对生态系统的破坏必然危及到人类的生存。诗人萨拉认为她的义务就是赋予客体以“优先权”,用诗歌来拯救自然。她在散文集《各种各样的粗糙》(1988)中写道:“我将自己视作风景诗人,我力图拯救自然。”
诗集《魔王的女儿》由富于表现力的自然诗和时代诗组成。诗集《无底深渊》描绘了世界末日的图景:冰川屹立在门前,海葵在山墙上招手,怪兽在夜里穿行,天使在屋脊上翻跟斗,人在这个荒凉的世界里倍感孤独。这两部诗集语言鲜活,形式新奇,文笔极其简练。诗人从一个隐居者的角度来观察社会生活,从个人经验出发来把握现实、预言未来。诗集《爱天鹅》则描绘了四季的循环、自然的多姿多彩和诗人的心态,其特色为融情入景、情景交融。
基尔施继承和发展了浪漫主义和后浪漫主义的文学传统(从诺瓦利斯、艾兴多夫、德罗斯特—许尔斯霍夫经由特拉克尔、胡赫尔、波布罗夫斯基直至巴赫曼),她的风景诗和爱情诗采用了童话剧和神怪剧的古老母题。但是她的诗歌具有反古典的意味,在她的风景诗中,变幻无穷的大自然暗藏着危险,原始的自然已遭到现代文明的损害,浪漫主义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已消失,自然和社会之间存在着紧张关系;而她的感情深挚的爱情诗则隐含着忧郁和讽刺。她的许多诗歌都带有政治色彩,她是从个人经历和个人的主观感受出发来评判社会政治的。她笔下的自然和性爱大多与政治紧密相连,她曾写道:“如果我对政治不感兴趣,那么我就不会写诗。”她对东德社会主义的看法有些偏颇,体现为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和艺术家的放浪。她的诗歌在内容上是从个人经验出发来关注现实,在形式上则采用了对观的手法(synoptisches Verfahren),从而使自我和世界、特殊和一般、部分和全体达到动态的平衡。她的诗歌具有细腻的感性和肉体性,其文笔简练,语言涩滞,她很少使用平滑、流畅而和谐的诗行,诗中的跨行和断裂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隐喻和密码(Chiffre)诗学使她的诗歌显得艰涩难懂。她的诗歌描写的是世界的不完善(极权主义、社会生活的一体化、技术进步和集体主义导致的主体异化以及生态灾难)和爱情的痛苦,她从主观的自我出发,通过联想将个人经历和社会生活、历史与现实、自然物象和个人情思融合在一起,在思想上表现为一种“悲哀的主观性”,她在《冬季的音乐》一诗中写道:“世界的四端/充满痛苦。恋爱/犹如折断脊梁骨。”但她秉性固执,具有生存的勇气,像冰岛的绵羊一样能适应险恶的环境,因此德国学者罗尔夫·米夏埃利斯将她的诗歌称作“倔强的哀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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