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莫伊莱（Moerae）抛出的生命红线 ――红线女诗歌印象

星海左岸

莫伊莱，古希腊神话中命运三女神的通称。其中最大的是阿特罗波斯掌管未来与死亡。另外二位是最年轻的克罗索，与中年的拉赫西斯。克罗索掌管现在，拉哲西斯则掌管过去。她们的任务是纺制人间的命运之线，同时按次序剪断生命之线，无穷尽地演绎着人间凡人喜怒哀乐的万千故事。
   
    从阅读红线女诗读歌的最初印象得到的结论，莫伊莱对她抛出的是一根生命的红线，这根生命的红线以蛇一样优雅的弯曲以火一样向上的欲望，以水流一样的迂回低眉以血一样的原始喷射，贯穿她诗的全部。
   
    你拿《重庆,我是你一根受伤的小指头》这首诗来看就可以管窥一斑。首先诗的标题既形象又生动，一瞬间就把读者的阅读快感给调动起来，产生非看不可的欲望，诗人怎么会成了现代化大都市的一根受伤的小指头？直至一气呵成读完，才恍然大悟。诗来源于个人的生活经历，而且会把最刻骨铭心的当下发生裸露给读者看，当然这要选好突破点，具象与虚象的共振，终端为一个独立的象征服务：“我一岁不到的小指头患了脑萎缩/时光的CT片粘着我和我失重的土地”，“小指头患了脑萎缩”此句似乎有悖理之嫌，却又实实在在是独家专利，由“小指头”的卑微进而引伸到又“受伤”了的遭遇苦难，由此再滋衍了“患了脑萎缩”的思想问题，意象通感的层出不穷，深入骨髓，抵达原子颗粒或更甚，是当代与其它一切领域同位吻的，“细节的力量”亦或一步亦趋的“细化”是文明不断发展的核心，对现代诗也是如此。应该说诗以较大的篇幅描摹了“小指头”的种种受难的面孔：“可怜的小指头神经性耳聋了”“请允许我喝下嘉陵江,喝下我畸形的小指头”，深度渲染这种反差感受，会产生强烈的碰撞力，俨然听到了胸中垒块坍塌的声响，显而易见，这是一位生活在边缘地区的“我”有一日突然闯进了一处“人间天堂”所带来的巨大冲击，薄命、微词、自惭、抱怨、反醒、激昂、嬗变等，感情的复合体很多，是真实的记录：
    今夜，我虔诚地举起药碗
    请允许我喝下嘉陵江,喝下我畸形的小指头
    让余生的诗歌，短暂地，爬上你丰硕的乳房
    我的贪婪，将是你幸福的疼痛
   
    诗的末节完全暴露了诗人的野心，对“受伤的小指头”转换为“畸形的小指头”的认识，是她战胜自我，勇于剖析、否定过去的全新思维，诗人突然发现了真正的自己，然后将以咬痛乳房的示爱，献上一位巴蜀女儿的丹柯之心。
   
    全诗语势流泻无拦，骨感度强，情绪跌宕，音色滑亮，私秘性原素融会贯通，把个人的痛楚磨难稀释在诗的背景上，这就是为什么个性的光芒在苍凉忧郁中显得如此尖锐、刺眼。
   
    袁勇曾在评海子和骆一禾的《完成生命、超越语言》一文中指出：肉体用自己的血孕育了精神，现在肉体已承受不了那膨胀的精神，精神必须挣脱肉体的桎梏，从肉体中自由出来，以另一种全新的形式，找到它自己真正的乐园。人类的肉体在一代一代地消失，而精神却充盈了整个时空。”，正是对红线女当下的画像。
   
    根据一位世界级作家的说法，“一个成熟的作家至少有两枚以上的印章”（印章意指写作风格）。红线女就有这个本事。
    不否让我们再欣赏她的另一首诗《风穿过树梢的时候》，无论从境象和诗性上一反其它作品的“野性”十足的味道，进入了一处不为人知的神祕园，心灵独语，冷峻而惊悚。她的诗有坚实的古典诗词作底蕴，时常随手拈来，自然贴切，“月是前朝的月/说好了要来/就在风穿过树梢的时候/孤鸦啼叫/敲落寒山寺里夜半的钟声”，古色古香夹带着“说好了要来”一句俗语道白，将气份一下拉到现代，接下来诗人塑造了一组怪异的意象，烘托单相思的种种疯狂，以事物的变形及动作语境加速这股意识流的移动，“关闭那扇门/用天窗去呼吸你的身体”，立体的通感，让爱有了一个辽阔空间去驰骋，隐形的神性气意包容着诗的灵魂，使之有一种触摸不到的宏大之美。我对这首诗褒奖有加的是她对结尾的处理令人愕然：
    你来了，却没有一道身影
    有一个人在昏迷的床板上寻找
    暗留的记号
    对思念达到一种魔幻的程度，如鬼魅，来无影去无踪，有一个人偏偏在昏迷的床板上寻找暗留的记号，“昏迷的床板”很有意思，可解析为“甜蜜的昏厥”，也可揣摩为“无望的结果”，而“暗留的记号”究竟是什么？留下了一宗悬念，由此增加了诗的旁逸与外延，回味绵长。这首爱情诗所以傲视群雄，贵在：“作诗之法，贵在避开方圆而说方圆”。（朱自清语）
   
    另外再选一首题目《梦里新娘》的诗，顾名思义，显然可以向一个人的青春梦幻曲靠拢。通篇有景有情，开端雷鸣电闪，气势不凡，一下子便把读者带入营造的场景，勾住了读者的心，诗人重彩浓墨，淋漓尽致的描绘梦中情人，如火似炙，意象流动，色彩对比强烈，浓艳有加，且溶于古典诗词之精华，比较大气，凝练，动中有静：“紫帘飘飞/红烛的心事/着一袭白月光/梦游三千华里/那扇朱红的窗没有关/象牙床静谧而安详”，诗人苦恋没有停留在一般化上，而是让有了情感色调的细节说话，心诚悦服地让很挑剔的读者接受：
    起风了
    疲惫的黎明却怎么也
    敲不开那道未上锁的门
    此时的结尾也也可称道，“敲不开那道未上锁的门”把诗人猜疑、多情、伤感、无奈、落寞等复杂的心里表象摄取了‘门’做为突破的临界点，直逼“桃花流水春去也”的一次爰的浪漫划痕。好在季节的轮回召示爱情还有春天一年年临近。实际诗人有了一个伏笔：“那扇朱红的窗没有关”，暗示我们：尝试一下爰情从朱红的窗越入.也是一个新的思维，“英雄不问出处”，世界的一切事物转化皆出入此。
   
    这首诗还是好读的，它使我想起俄国形式主义批评的代表人物之一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所指出的：“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了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化，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艺术是体验对象的艺术构成的一种方式，而对象本身并不重要。”就是我读了此诗所受到的启发，当然诗的基本特征就是多义的，我就算是一千个哈姆雷特的一个吧。
   
    最后让我们走进《唐朝的妈妈正在难产》一诗所布置的意境中去，领略其冷艳的象征意味，一首好诗必有一个新奇的象征，这个象征寄托了诗人的审美标准和价值取向，以某种形象为依附，隐喻或暗示她的主张，以期达到共享词语被挖解后重建所带来的震撼。这首诗就含有相当浓厚的象征意味，是复活了某段历史并系上母性的标签加之生育出现难产症状的综合体，是以一句最简洁最能表现诗人企图的诗句以最醒目的方式以第一时间惊动读者，诱惑他与你一起完成和磁共振。既然她向我们展示她眼中的拉萨圣地，必带有她鲜明的个性及生活经历大彻大悟的展开，以女人身为符号直指人性最初的本质。
   
    提到西藏及拉萨，就会自然联想起它与大唐时代一些血乳交融的故事，其中文成公主最负盛名，诗人显然不能放过，于是以象征的马作引子，开始诗的突围，这是一次生命接近神性土地的千载难逢的邂逅相遇，尽管“我的鼻血越来越少”，和“悄悄长大的疾病和死亡”不断逼进，为了朝圣和那份虔诚，她义无反顾“用诗歌的方式为马钉上铁掌”“重新出发”，渴望看到“拉萨河掉进星子堆”“新郎的灵塔就要合上”，不畏“鼻血快要流干”，诗，在这里竖立一道圣殿山的“哭墙”，净化和洗礼灵魂是芸芸众生的终端归宿，而这个挟重庆的“雾伤”而来的女子期盼的“新郎还在睡觉”，新奇、玄幻、辽阔、灵异、神秘、虚妄、渺小、卑*等交织在一起，莫衷一是，百感交集，我似乎听到了诗人内心深渊多种矛盾的撕咬尖叫声，已面临“唐朝的妈妈正在难产”的庄重时刻，以女性生理特征中最危险阶段，揭示事物本质，难，就是磨难，寓意万事万物的存在，皆由苦难孕育而成正果，深度浓缩了莱蒙托夫的诗句“没有痛苦叫什么诗人?”，当然，这个象征有更宽泛的博大的宗教含义。
   
    纵观全诗，我们获得这样一种启迪，像沈奇如是说的一切：是“宗教”一一创世的语言,是自然和人类精神的终极眷注。故诗的存在是家园的存在一一对于迷失的现代人,诗已成为我们唯一反抗生命中的无意义的及对现代技术文明的焦虑与迫抑感,从而获得充实与慰藉的最后栖息地。何业鑫更进一步指出说：诗,就是家园,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宇宙感和归宿感。
    但，同时我相信：“如果上帝关上这扇门，就会打开另一扇门。”（爱尔兰谚语）
   
    以上从红线女大量诗作中遴选了我认为比较能代表其风格的四首诗加以赏析，之后我们得出这样一个总体印象，她的诗个性迥异，情绪浓烈，意象新奇，词语富有弹性的光滑，形象捕捉的鲜活，端口切入的巧妙，修辞的再生使气场具有爆发力，有瞬间让人感受窒息的颤美。曾经沧海，使她的作品充溢一定的传奇色彩和含有悲剧的原素，飞扬无羁的思维空间衬映着哲理如大地裂缝一般的深刻，她手握符咒的钥匙正打开诗的内部风暴，为我们消解和埋葬一代平庸的意识。
   
    该结束这篇文了，我想把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关于时间的辩证有一句精彩的形容：“人不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写到这里，算是对她的警示。
    愿女神莫伊莱抛给她的生命红线，牵引给我们的不只是平民的神话，还有背负缝补《旧约书》遗落的一颗弥赛亚密码的光荣。
   
   
    2007-5-28定稿


附原诗：红线女

■重庆,我是你一根受伤的小指头
   
    别这样悲悯地看着我,我的重庆
    我在三月的花期前就已经抵达
    但两路口宣判:我一岁不到的小指头患了脑萎缩
    时光的CT片粘着我和我失重的土地
   
    在巨大的疼痛面前，我多么的谦卑敬畏
    抹上各种药水药末儿,可
    大坪告诉我,我可怜的小指头神经性耳聋了
    背上沉沉的助听器
    叫我如何追得上你轻轨的步伐
   
    今夜，我虔诚地举起药碗
    请允许我喝下嘉陵江,喝下我畸形的小指头
    让余生的诗歌，短暂地，爬上你丰硕的乳房
    我的贪婪，将是你幸福的疼痛



■风穿过树梢的时候
   
    月是前朝的月
    说好了要来
    就在风穿过树梢的时候
    孤鸦啼叫
    敲落寒山寺里夜半的钟声
   
    凝固的罗帐
    站立成江边的枫树
    侧卧的时光成河
    黑色作刀
    砍碎疯长的相思
    关闭那扇门
    用天窗去呼吸你的身体
   
    思念成了一种戒不掉的瘾
    惧怕仙草开出的白月光
    你来了，却没有一道身影
    有一个人在昏迷的床板上寻找
    暗留的记号


■梦里新娘
   
    雷电呼啸
    狂乱扯下夜的衣衫
    叶公站在窗外窥探
    意象着
    今晚的爱情魔咒
   
    紫帘飘飞，红烛的心事
    着一袭白月光
    梦游三千华里
    那扇朱红的窗没有关
    象牙床静谧而安详
   
    一滴泪潸然
    一口相思
    缠绕在舌尖与舌尖之间
    夜的手，滑过昨夜的新床
    轻抚你熟睡的脸
   
    起风了
    疲惫的黎明，怎么也
    敲不开那道未上锁的门


■唐朝的妈妈正在难产
   
    我的马呼吸沉重，文成
    我的鼻血越来越少
    它正穿过我徒步的记忆
    到处是看不见的火焰，浑然不觉的尘埃
    以及悄悄长大的疾病和死亡
   
    我用诗歌的方式为马钉上铁掌
    在没有太阳的地方
    一次又一次的重新出发
   
    我的瘦马啊，你快些跑
    拉萨河掉进星子堆
    我的鼻血快要流干
    我的新郎的灵塔就要合上
   
    布达拉宫啊，你慢些老
    我的新郎还在睡觉
    西藏，拉萨。你们别哭
    唐朝的妈妈正在难产

冰夕

辛苦左岸诗人，又一佳评细解的赏析。　先挂上置顶！

顺问候 左岸 好。

福建老刀

先粗读：）

官儿

她的诗歌是不错,可惜在大厅里发的太少了,左岸最近怎样?来的也少了,惦记你!

郁雪

学习左岸兄的评.问候

雨细细

学习左岸厚重而丰富的诗评

刘建彬

作诗之法，贵在避开方圆而说方圆”。（朱自清语）
正如足球你说是圆的就是圆的,诗歌也是这样吧!　问好！

利兵

对诗歌的解读上，向左岸学习了。

临水而居

来学习好诗好评

谷风

左安的评论细致 说理到位 拜读

边迹

布达拉宫啊，你慢些老
    我的新郎还在睡觉
    西藏，拉萨。你们别哭
    唐朝的妈妈正在难产
  
拜读了，极品。

文壮飞

莫伊莱，古希腊神话中命运三女神的通称。其中最大的是阿特罗波斯掌管未来与死亡。另外二位是最年轻的克罗索，与中年的拉赫西斯。克罗索掌管现在，拉哲西斯则掌管过去。她们的任务是纺制人间的命运之线，同时按次序剪断生命之线，无穷尽地演绎着人间凡人喜怒哀乐的万千故事。  
    从阅读红线女诗读歌的最初印象得到的结论，莫伊莱对她抛出的是一根生命的红线，这根生命的红线以蛇一样优雅的弯曲以火一样向上的欲望，以水流一样的迂回低眉以血一样的原始喷射，贯穿她诗的全部。
   
————一架纺车上三个女神控制着命运的变化。


肉体用自己的血孕育了精神，现在肉体已承受不了那膨胀的精神，精神必须挣脱肉体的桎梏，从肉体中自由出来，以另一种全新的形式，找到它自己真正的乐园。

——————给身体以自由，换取它存在的意义。


来欣赏学习

郭全华

读这样的诗歌这样的评论,是享受:
她的诗个性迥异，情绪浓烈，意象新奇，词语富有弹性的光滑，形象捕捉的鲜活，端口切入的巧妙，修辞的再生使气场具有爆发力，有瞬间让人感受窒息的颤美。曾经沧海，使她的作品充溢一定的传奇色彩和含有悲剧的原素，飞扬无羁的思维空间衬映着哲理如大地裂缝一般的深刻，她手握符咒的钥匙正打开诗的内部风暴，为我们消解和埋葬一代平庸的意识。

炉子

左岸诗评一向很细，擅长感受到每一处诗美。呵呵，我只擅长讲坏话。所以来此学习左兄高评。

星海左岸

问好冰夕、老刀、官儿、郁雪、雨细细、刘建彬、利兵
临水而居、谷风、边迹、文壮飞、红袖•玉容、郭全华、炉子，谢谢大家，多指教，远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