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困境》

狼孩

--关于《监狱》的创作手记

监狱

谁是土地
谁站起来
关闭了所有的道路
记忆的花香
被蝴蝶从窗口带入
门紧闭着口
沉默不语
喊叫的铁锁
发不出声音
那串钥匙乱响
敲打着便桶
惊叫
张贴在密封的墙上
里面的盯着外面的
外面的看着里面的
监狱的势力无所不在
墙上到处写着此路不通


不知别人如何。对于我，几乎触发我完成一首诗的多是一次偶然事件，一如火山喷发。这种偶然事件，就象垂钓者偶然投到水里的线钩，最终钓起了我沉睡之鱼饥饿的嘴。至于垂钓的过程，我宁愿用散文或随笔完成它。对于诗，我一直要求自己，要让自己的诗从深水中打捞上来，即使并非颗颗珍珠，也必须是闪光的精神的舍利，生命必须的食粮，拨动神经唱歌的弦。每一首诗，都是垂钓的结果，因着一次偶然完成诗的。
这首《监狱》，也是因为看了一部反映美国越战时的片子。具体片名早已忘记了，但给我印象极深的那个美国大兵在热带丛林中追杀越南兵民，和躲避被追杀，那惶惶不可终日，担惊受怕的样子，或许正是因为这独特的生活，让他体悟到："如果土地能够站起来。"我听到这句话，心中猛地一振。是啊，他有权要求，即使达不到；他有权想象，如果土地站起来，他的四面就都是墙了，一如中国的万里长城。潜伏的危险冲不进来，他平常的心也不必受到恐惧的威胁。战争或许永远是政治家野心家的事，平头百姓要求的只是和平、自在、闲适，但这也是无法实现的。那些叫嚷的自由，高喊的人性，争取的民主到底在哪儿？他们千里万里地被强行送到异国他乡，躲在并不熟悉的恐怖森林，杀人或被杀，连良知也不能阻止这种对个人权利的剥夺。由此我想起了和平时的监狱，想起了那个"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也是七步"的监狱。试想一下，人被关在密闭的监狱中，那斗室就实施了对人行动自由的剥夺，而且还是合法的，名正言顺的。记得以前我的一个检察院朋友对我说过，到他们手里的人是龙要盘起来，是虎也要趴下。他们会用限制人身自由的种种合法方式让人自由飞翔的心的翅膀訇然折断，并吹嘘说，他们有的是办法，可以打，可以熬鹰，可以虚张声势，可以小题大做，可以以假乱真，不仅催垮你的肉体，更要摧毁你的精神，直到你拖不起，熬不住，不得不招供。无路，除了屈服和服从，在走向监狱的路上，不可能有其他的选择。这还是正常时期。而就是现在社会的所谓尊重人权的大旗下，监狱之外，城市到处是钢筋混凝土的森林，居所是骨灰盒一样密闭的棺材，所不同的是出来进去的是活死人，是没有自由，被规定，被命令的一群各类的兵。现代的人事管理部门，不是也叫人力资源部门了吗？活生生的人成了将被开发的资源，他们和煤、石油一样被埋着，因其有用等待着被开发。没有谁能逃脱，也没有谁拥有绝对的自由，即使现在形式平等这样的时代，一切也并没有完结，人们又在克隆人，制造各种人的替代品--智能机器人。而活生生的人呢，为了逃脱同宗同族的阴谋与追杀，才制造出宇航飞船，挑战者也好，神州五号也罢，所期望的无非是到人类之外寻找自己的自由，但还是不能。科学本来是为人类找出路的，结果却堵住了人所有可能的出路。困境，绝境，我们被诗人北岛说的"网"网住，被计算机这样的铁蜘蛛的网网住，被闪着蓝眼睛的有线无线的网网住，被航线、铁路、公路的网网住，被收音机、电视、报纸的网网住。没有半点隐私和自我空间，连做爱都成了产业，连游戏都成了赌博，连活着都成了奔死。没有出路，无论我们的身份如何，也都赢不到自由。无论我们金钱有几多，也都买不到自由。无论我们的刀有多快，也无法从自由的银行取来分毫的利息。这就是人的处境，所有的人都在监狱里，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自由。只是有的人用限制别人的自由来限制自己。这让我想起了过去一位相声大师写的一首打油诗："天是棺材盖，地是棺材底，喊声时辰到，全在棺材里"。确实如此，无一例外。谁也无法逃脱天命，谁也无法长生不死，这就是运命。我们逃来逃去，就象孙悟空一样，最终还是在如来佛的手掌心里。而这个手掌就是有形无形的监狱。于是我效法那位美国大兵，写出了大兵无奈的心思。但我又确实在写自己的困境，以及对这种困境反抗的肌无力。我只能问天问地：
谁是土地
谁站起来
其实土地也不能自由。北方的土地要经历一年春夏秋冬的四季交替。你不知道究竟春天、夏天、秋天还是冬天的土地是真实的土地。而到了四季不分的南方，土地更是象女人一样，被浓妆掩盖着，被整容师整容着，土地被笼罩，被包裹起来。你无法分清谁是土地，更不情愿撕下这假皮，就象我们走来走去，却丢失了来路，也找不到了去路，只能被囚禁，囚禁城市，囚禁钢筋水泥里，囚禁在钢铁里。腿和脚都立正着，摆在那里，失去了本来的交错运动。土地已不再是我们的故乡，也不再是家，我们已经象蜗牛，背着家的躯壳四处流浪。站在地球的第三极，却无处安身立命，土地再也站不起来，而是在塌陷。真实的土地已经被作为意象，作为恐龙时的名称，作为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的怪物而无法沟通。不仅我不认识土地，所有的人都不认识土地。本来很熟悉的东西一下子就陌生了，我已经无法知道土地是谁，我的可怜的衣食父母，不知是你忘了我们，还是我们忘了你，站起来的只是化妆品的长城。而即使土地真的站起来，站成万里长城，站成马其诺，站成走不出去的钢筋水泥的森林。我们仍不认识。失忆，我们只知道敌人一样的墙们，一下子关闭了所有的道路。我们只能在那方寸之间走着，数着，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也是七步。直到把这仅有的七步走成曹植的"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但我们还是没有出路，我们被我们的制造物统治，我们败在了我们自己的手下，就象巨无霸恐龙最终毁灭于自己一样。我们盲从着铁老鼠，钻进幽蓝的洞口，在没有阳光的地下钻来钻去，大口喘着气。
记忆的花香
被蝴蝶从窗口带入
回忆，或许这是唯一属于自己的。就像现在忙碌的人们喜欢闲下来垂钓一样，他们并非为了吃鱼，而只是享受钓鱼的过程。回忆，成了人们最奢侈的一件事。只有那些值得回忆的记忆还是过程，散着清香，偶尔进入你的生活，钻进你的肺腑，穿透了墙，穿透了铁门，穿透了地，穿透了房顶的预制板，弥散着香水一样的味道。但那是自己的香型，它不是方苹果，这才是唯一可贵的，其他一切有形的自由已被剥夺和瓜分一光，这多象死亡前的回光返照，也是生物人唯一的喘息，和没最后咽下去的气，或许这还算是一点生机和绿。冰冷的世界让人喘不过气，刚倒一口气，微微睁开眼，却看到：
门紧闭着口
沉默不语
连希望也没有，只有失望和绝望。正象美国警察向你宣告权利一样：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可以作为呈堂证供，你听清了吗？你只有沉默的权利，口紧闭着，门紧闭着，没有出路，也不会有出路，你有的只是阻在路上的自由女神像，你有的只是四处碰壁，怎么走都是一条死路。
但现在你走着，所以死和生又必须相伴，这时唯一的声音就是喊叫的铁锁，它似乎在喊，似乎在叫，防盗门一样，铁丝网一样，是门有空间，有可能，似乎有出路，但却打不开，只能绝望地喊，绝望地叫，发不出声音。你听到了，但该听到的人却没有听到，这就是冰冷，这就是双重的失望。先是不知道怎么糊里糊涂被关进来，被谁关进来。好容易看到门，又是混乱思想的锁将军无能为力。仅仅二重的失望也就够了，但生活又不会轻易地宽恕你。你听，那串钥匙乱响，新的希望又被点燃，但你知道那钥匙不在，锁在。其实它们都不在你的手里，你只是听到响，却不知道钥匙究竟在谁的手里，这或许是人类生存最大的困惑。我们的命运并不在我们手里，而是在一个他者手里，可能是个易爆的气球，你不知道谁躲在那里，准备用针去扎。你正盼着，却听到钥匙的响声来自便桶，你不知是听错了，还是钥匙走错了门。但便桶在监狱中显然更具诱惑力，它是另一扇真实的门。据说，监狱里凡刚入号的或弱者待遇，只能睡在便桶边，别人睡的惺忪时，闭着眼敲这扇门，尿会溅到旁边的人一身一脸。睡在这里的人或许听到这响声就神经质，而或许太想获得自由了，竟把尿声当成了钥匙声。关在里面，不知了春夏秋冬，不知了冷暖寒暑，只有梦，只有无望的盼望，只有回忆。就像诗人食指至今仍在精神病院一样，他现在甚至留恋那里。被关在监狱里的人则心有不甘，或心有不知，他们总被恐惧所惊吓，他们天天在猜想，那唯一的门的背后到底是狮子还是美女，但他们知道自己忘记了开门的口诀，拼命地想，也就拼命地迷幻，直到有了幻象，陷入第三重失望。
惊叫
张贴在密封的墙上
或许是挨着便桶的人惊醒后的叫，或许是便桶暴饮时的叫，或许是梦撞在墙上的叫，这种生比死还惨烈的叫，被笼罩住，不断地回放着，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绝望，而墙上如岩画一样贴满了绝望的脸。
里面的盯着外面的
外面的盯着里面的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一句无用的重复。但我想说，里面的外面的是互为的，谁也不知道谁在里面谁在外面。里面的以为在外面，外面的以为在里面。或者说外面的以为在外面，而其实也在里面，里面的以为在里面，其实在另一个外面。他们互相盯着，互相监视着，全以为自己是看守，全以为对方是犯人，其实是都在棺材里，是另一种围城而已，这就是监狱。无论盯着还是看着，自己都是不自由的，是被限制了的，意识到这点后是第二重绝望，是无法摆脱的宿命般的绝望。
监狱的势力无所不在，这是所有活着的人感到的一种无奈，是自视强大的人也无法改变的，这又是人的第三重绝望。可无论如何这还不是绝路，当你看到墙上到处写着此路不通时，你几乎要气绝身亡。因为你已经被死亡包围，死亡成了你的失望和绝望的收尸者。这或许就是走投无路的人的生存处境，请君入瓮，如此而已。我们最终自己成了自己的掘墓人，成了我们拼命争取到的最大权利--奔死。这是从死亡的方向看，我不是让你死，而是你自己让你死，你别无选择。
监狱成了我们唯一的家，我们已经迷失了来路，我们正在走上恐龙的绝路。人类的白垩纪在人类手中消亡，大限的预言那是秘密，反正我们已无路可逃，监狱无处不在，这是我们真实的生存困境，我们无能为力，人越进化，就越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