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居之侧的平衡术

张立群

——论夏雨的诗
张立群

                      一
按照“诗歌与地理”关系的说法，“对于任何一个诗人而言，无论接受怎样的教育或是写作上的限制，总会在反映他熟悉的地域生活以及故乡记忆时显得得心应手”；“对于那种深深植根于地域文化、历史风情并偏于一隅的诗人而言，或许只有进行独特的地域式创作，才会使其的位置和风格凸现出来……”[1]，夏雨的诗歌首先应当属于一种“地域写作”，而后才是独特观念和内心世界的呈现。对比曾经的诗集《夏之雨》，还有即将出版的《平衡术》，夏雨对故乡小城之清河、小镇的描写，堪称一道亮丽而又持久的风景，在那里，不但有东北的地域风情，更有一位女诗人成长的历史。
我想：“清河”很有可能已经耗尽了作者的青春，因而，描述“清河”就是诗人的呕心式的行为。诗人曾以抒情的方式歌唱过清河：“小清河，他很帅/很多事情与他有关/比如：诗，比如：温暖”（《唱清河》），显然，清河是诗人心中的“美丽男子”，它激发过诗人无数诗的灵感，因而，即使是北方的隆冬季节“雪漫清河”，诗人仍然在矢志不渝的歌唱“我早已融入清河/被己所迫（《雪漫清河》）”，没有什么比源自清河的抒情更能让诗人感到激动不已，这样，我们至少可以从中看到一种“栖居的记录”。
夏雨属于北方小城中成长起来的诗人，这种“先天成长”并不优越的客观条件使其更容易留下一个诗人最初的本真；当然，夏雨的本真也会在长久的坚持中为诗人带来一定的特性——
清清的水在一个温柔的声音里
而声音在别处
正是世界被归置的同盟之都
吹着北方的风
那里的灯火又温馨又明亮           ——《清河，清河》
还有什么能比最为简单的朴素打动阅读者的心灵，夏雨在书写自己熟悉的清河中总是自然和谐而又得心应手。清河的栖居当然可以同时也必然存在着一个诗人生活中的情感波折乃至惆怅：清河曾“替我迎接”那个走近你的人，但如今，他却要成为“远离你的年轻人”（《清河，替我迎接那个走近你的人》），但或许正因为如此，清河之居才能带来那样多的“幸福生活”，因此，当一个又一个季节轮回之始，夏雨总会写道——

绿了清河的水
也绿了清河的岸
我在岸上，我也绿了

但不是我泄露了清河的秘密
保持沉默的三月，作为风景
不能被忽略，但可以被忘记

一个抑郁寡欢的脚步
鼓点一样敲醒青石板甬路
你不能说我是危险的
你不能说我受到了伤害
你甚至不能说，你从春天走过
看见了我

我在三月的枝头隐忍着
绿，但不盛开
异域的风吹来
我也只是淡淡地绿
淡淡地在清河的秘密里
修身为笛
或腐烂为泥                    ——《清河的风》

清河的栖居将滋养诗人的生命，怀着一种“三月的秘密”，诗人从岸上走过，那种从属于生命和情感的东西，让人久久难忘，它很少有人工的痕迹，即使清河最终也要面临着现代文明的侵袭和逼仄。
    但夏雨为此更多选择的意象是“小镇”。但小镇是什么样子的呢？
小镇很小
小镇叫清河
小镇的落日多浑圆
小镇的钥匙在手里

你的手就是我的手
打开的房子
却不是你的房子
狂野的心抵不上
小镇的缓慢和过渡             ——《小镇的落日多浑圆》
小镇在清河之侧，与清河唇齿相依，不过，或许只有清河，才有小镇的逻辑序列才能说明夏雨的挚爱，从那些总是自然景物渐次抵达社会风物的句子中，“在夏日，冲动的大树生长着/一棵，两棵/还有另一棵，和它的伙伴们/极力分割着偌大的天空//那些混乱的枝条/我叫它们小镇，清河，红旗街/或逸龙小区//我念及向北的道路/念及夏日成片的荆棘和生活的中心/羞愧便布满我的脸”（《在夏日》）清河总是那样缠绵悱恻的萦绕着小镇，而那些“老房子”和“街道”，还有“褐色的大坝”，才能唤起我的记忆；小镇的偏远和狭小，可以让任何人留下并不经意的一瞥，但对于我，小镇却始终难以被摆脱和遗弃。

只有我，在透明的小镇里飞行
一个我，另一个我
陷在长满落霞的黄昏，一天老似一天
一天更比一天轻盈

只有一个浪花翻腾的
被称作清河的小河
收容了落日，又
被人憎恨                         ——《我和小镇》

一个人
和她内心的孤独站在一起
十几年过去了
她们是形影不离的陌生人

小镇，是她的栖息地
她是小镇融化了的隐喻
打量着时间之外的青春和蜘蛛网
她偶尔会停下来
或融入人群                        ——《被遗弃的小镇》
透过这样温馨的句子，小镇应当是和清河一样，成为诗人夏雨的“一个人记忆”：无论身在何方，夏雨的灵魂始终在小镇上游弋，正如那些软软的清河之水，始终在小镇的栖居之侧并反之亦然。

                     二

很难想象北方的诗人夏雨会有南方诗人汤养宗一样的观念：平衡术。在那首同名的诗作中，夏雨写道——
有一架天平
我想知道它是不是很平衡
就用刀或利斧自己从上到下
劈成两半
左半头、右手，左身躯、右腿放在了左边
右半头、左手，右身躯、左腿放在了右边
可天平并不平衡
我用余下的人生来思考
发现口腔右下侧有一颗蛀牙          ——《平衡术》
平衡术明显是就有中性或者说中和主义的东西，它是事物同时也是衡量其他事物的标准，在进行类似刑天舞干器的行为之后，我奇异于夏雨如何在奇思妙想中提到了一颗蛀牙。按照现代医学证明，人的左右两半往往并不平衡，这可以体现在许多人面庞的大小不均，但以此阐释新诗或者说一种观念还是一个尽力平衡的过程，而且，它从未超越中国人及其传统的美学风范，像那些园林特别是老式的古董建筑，平衡到处都在。或许正因为如此，平衡提升为术才那样的可贵：将一切拆解之后，事实并未如想象中那样完整，正如那颗结束语中坏掉的蛀牙，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毕其功于一役”是否就是人生可以付出的全部？夏雨的平衡术是一种观念，是一种思考人生的态度，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这首作品也达到了诗人的哲学高度。
    在晚近的一首同题作品中，诗人依旧使用了这个虚幻的意象，但一切似乎都物是人非了——
去年
我用利斧，将自己从上到下
劈成两半后
将左半边和右半边
放在天平两侧
新买的天平，并不平衡
后来发现
是口腔右下侧的一颗蛀牙
在作祟

这只天平，一直陈放在地下室
今天我翻出它，再次检测
它的平衡能力
依然是老办法
用利斧将自己从上到下
劈成两半
左半头、右手，左身躯、右腿
放在了左边
右半头、左手，右身躯、左腿
放到了右边

奇迹出现了
天平竟无比平衡。只有那颗蛀牙
在微微地疼痛                       ——《新平衡术》
想来，作者在经历一年时间的面对蛀牙或者说一种不完整之后，改换了自己的心境：尽管，这种心境可以在不同时期内交替出现，但一切书写绝非简单的重复，诗人在时间的推移下尽管重复了曾经的动作，但得到的结果却并不一样，这既是一种思维的进步，也不乏可以被视为是人生百态的呈现。人是思维和善变的“动物”，但相对于这种蜕变之后的更新，原来的不完整部分却变得处境尴尬起来，结尾的“奇迹”既是一种隐喻，也同样是心境和思维的自喻：“天平竟无比平衡。只有那颗蛀牙/在微微地疼痛”，这毫无疑问是一次精神的历险和写作之间的奇遇，而在这样的冥想和出神之后，诗也同样进入一种境界，难怪诗人会屡试不爽并将其作为新近诗集的名字。
无论怎样，平衡术使一个诗人思考了许多并提升了诗的层次和深度。在那些同样含有如此意蕴的作品，比如：《常感左眼温热》、《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分清的》等之中，诗人的剖析或曰质疑都源自一种观念和态度，这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容易让诗在说理中略带干涩，但其中的历程就肯定会经历很多，是否这也同样可以视为是清河栖居的结果，而我，却愿意将其作为一种内在的联系，写进评论之中。

三

如何看待夏雨诗歌中的季节描写，正如诗人的名字本身就与其契合——“夏雨”本身就可以在契合夏天的同时迁移许多时空状态。
在夏天，以纯粹的信仰和纯正的血
迎接一场雨，请你
夏天的使者
不要状告我侵犯了水的意志
一点波光潋影及音乐
渐渐逼入魂灵，为此我已沉迷太深               ——《夏天的秘密》
如果说以上的诗句只是将对夏天的痴迷作为一种诗性的悬疑给读者留下“秘密的悬念”，那么，夏天和它的水意象就在于“对于崇拜过的山水/不在于它的瘦弱贫瘠/它润泽过的物事，就是我歌声里的唱词/理想中的音符和梦想中的舞台/这个夏天，是我同氏家族最甜美的小秘密”，毫无疑问，这仍然是一个关于家乡的“寓言”，就像那组为诗集命名的诗，《夏之书》肯定写了许多夏天的东西，但在结局上，却始终绕不过清河的故居。
    但雨呢？这个可以阴霾、可以忧伤同样可以惬意的东西，往往和季节一样“同工同酬”——“下雨之前，再次坐下来/想一首好诗的名字，和它的内涵/那时候我没在这里/没在那里/没在遥远的北方/没在那个有名字又没有名字的小镇/风吹屋檐/雨打窗台，多么诗意啊/一个人约好了她/去缝补晚年的白衬衫。现在/天空开始下雨/下在夏日/下在傍晚的前沿/下在她随手翻开的书页上”（《下雨》）。夏雨笔下的雨是平和冲淡的，那里有小镇的记忆和宁静，同样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安详：夏天的微雨，即使不是江南水乡，仍然诗意盎然，这里隐含多少少女处子一样的纯洁感情，也同样是雨天滋生的某种情绪。不过，正如时间的推移会让季节发生变迁，夏天和再次夏天的轮回中，诗人也会从少女进入成年。在那些大量黄昏、成熟甚至离家出走的意象书写中，夏雨成熟了，也同样显得更加恬静和沉稳了许多。在可以代表上述变化的一首诗中，夏雨写出了上述变化和一系列新的体验——
黄昏终于成熟了
它饱满的欲望
适合有我这样一个落寞的女子
张开疲惫的臂膀迎接它
但它驶来的速度
实在有点快
我刚晾晒完白日的画布和一场好雨
它就撞上了自己欲望的尾灯
声音清脆
行人们剩下的脚步
也被拦截而入
灯光的残骸，瞬间熄灭
仿佛在约定的时间里
一对相恋的人
手挽着手回到了香气浓郁的家           ——《秋天的黄昏》
成长是烦恼的，当然，这里也会越来越多的充斥着欲望：在时光的残骸中，能够检验一切是黄昏的寂寥和夜晚的冷静，所以，当夏雨在结尾处将诗歌送回“香气浓郁的家”的时候，她的抒情或许只是在接触现实和社会后绕了一个弯子，而后，还是那样的一个诗人，比如雨，比如成熟……
如果强行的将夏雨的诗歌通过女性的体验甚至女性意识进行扭结，或许会产生一种新的视角乃至成功。那种时而平衡术，时而夏天细雨和宁静清河小镇的书写，往往代表一种北方女性特有的情感，不过，作为一个评论者，我还是愿意谈及“清河之侧的栖居场所”以及“平衡术”，或许，这是夏雨给我的第一感受。应当说，作为一个安静写作和并不以网络冲头的诗人，夏雨的写作具有很高的品位，但作为更高水准的要求，夏雨的诗歌还存有语言上的精炼和诗意重复的问题。为此，我想说：以思考平衡术的方式和写作观念的深入，或许是克服上述问题的现实途径之一，而更多的诗性期待，则蕴含在夏雨不断给读者带来的期待和憧憬之中！


注释：
[1]见笔者的文章《论“诗歌地理学”及其可能的理论建构》，《星星诗刊》，2007年1月下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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