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的诗歌有其明显的个体特质,它沉稳,安详,宁静中给人一种宽容、睿智的感觉,叙述的语气最初让我想起日本的川端康成,但他又缺少川端康成最重要的特质:忧郁。这里的“忧郁”指诗歌艺术中叙述者自身所带的声音情绪空间,左岸在他的诗歌中用过度的理性压抑了这一空间,它几乎很少得到释放,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用线形来解释,则忧郁等情绪为行文中的优美弧线,而左岸诗歌中的行文线路体现的则是直线或下划线。直线是就叙述轨迹而言,下划线则对其整体基调的低沉而言。这两条线路呈现在行文上则清晰有余,而回味不足。
理性的思考最终导致逻辑思维的强化,投射到诗歌文本上体现为跳跃性的不足,黑格尔曾把这种“跳跃性”称作“抒情的飞跃”,这种随情感意念流动,略过一般过程的交待,甩开按部就班的叙述,在行文中间大幅度跳跃,把不同时空的事物摆放在一起,以暗示方式引起读者无穷联想,造成“言有尽而意无尽”的美妙境界。在左岸的许多作品中都表现为跳跃缺失,但幸好瑕不掩瑜,理性的光芒和题材的陌生化,以及匠心独到的视角切入,这一切铸成了左岸诗歌的白金质地,令他诗歌生辉的还有丰富而陌生的意象,更可贵的是左岸诗歌中的戏剧性。(在下文将作重点分析)是以尽管他的诗歌基本以线形向纵深展开,但更多时候,左岸诗歌依然给我们以耳目一新的感受,意象纷呈有时让左岸诗歌呈现华丽外表,但其内质依然是朴素而低调的。文本的戏剧结构让读者很容易记住左岸诗歌,他的《一列开往春天的火车》,《巴顿将军》、《一九四三:波隆贝斯库叙事曲》等都给人很深的印象,让人领略到他写作题材和视野的宽广性的同时,也同样感受到他作为一个优秀诗人力图突破自身局限的自觉革命性。
古典主义认为,理性乃艺术的最高境界,浪漫主义则强调诗是强烈情感的流露,女权主义批评家苏珊。朗格对此有更明晰的表述,她认为艺术就是表现情感。古典与浪漫各执一词,但显然,艺术表现不仅需要理性,也需要情感,对于诗歌这一语言的艺术载体来说,过于理性,则迈过了诗歌的樊篱,上升为哲学,有情感而无理性,则流于轻浮,一不小心还会陷入渲泄与无病呻吟的尴尬。从这层来看,理性恰恰是诗歌不可或缺的元素,而左岸选择了理性,我们亦可以认为正是建立在这一认识上的结果。这种不动声色的叙述,尤其说像川端,不如说与海明威式的冷峻有几分神似,落实到内容则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显然,作者力图要表现的正是对世界和自我的警醒和反思,这一严肃的目标从很大程度上决定限制了他叙述的形式,当诗人为了给读者构架一个高尚的主题空间时,他选择了最严谨而清晰的形式并以此接近读者,这种不颠倒、不反复、不跳跃的陈述似乎在外形上显得更为老实,读者不再被形式所惑,而直接进入主题,从主题中获得了感动。左岸诗歌很大程度上凭此获得了读者的共鸣,就此而言,选择直线而非放射结构,却正是体现了诗人的策略和技巧。
如果说理性或古典主义是左岸诗歌的主要风格,那么戏剧性则同样是他诗歌构架中显著的特点。
雨果在《克伦威尔》的序言中,把原始时代、古代、近代分别称之为抒情时代、叙事时代和戏剧时代。这一理论主张正是根据黑格尔对叙事诗、抒情诗和戏剧这三类作品区分原则而来,黑格尔认为戏剧正是抒情和叙事的综合艺术,这和亚里士多德阐述史诗、悲喜剧和酒神颂这三类文学的本质达成一致,这一观点正好用来说明左诗歌的戏剧特性。在上文中,我强调了左岸诗歌的理性结构,但作为一个诗人要完全避开抒情显然是不可能的,左岸诗歌同样有他的抒情成份,不过左岸的抒情是隐含在叙述表情和意象中,是一种节制的抒情,从叙述表情来说,是外在冰冷而内在温暖的抒情形式,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就是“温暖到发冷”,如他的《送花人》、《老农的脸上有一只苍蝇在爬》、《父亲在北风里给我一把刀》等,我们甚至在题目中就可以感受到这种特性。如果从这一内外层性质来说,却正是一种“张力”的体现,诗歌的外展和内包形成一个有机整体,“张力”说主创艾伦。退特认为诗的好坏就在于有无“张力”,诗歌的内涵与外延同时并存,相互补充,是一种完美的艺术作品呈现。张力实际就是理性表层下隐含着蓄势待发的情感。而左岸的这种“张力”正是通过戏剧性的构架来完成,《变形记》、《遗精者》、《火车》等,戏剧在左岸诗歌中随处可拾。我们再来看左岸诗歌的意象抒情:从《波隆贝斯库叙事曲》中从德国军官太阳穴跑出来的“红色幼兽”,到《预演》中的“锈色的仇恨”、“钙化的谎言”,再到《自杀》中“冷血的甲壳虫”、没有眼泪的小鸟”,《敌人》中“铁吐出血丝”、“耳朵布满煤灰的花朵”等等意象单元,无不带有浓郁的抒情性,这些意象尽管只是局部和个别,但与左岸诗歌中的大量陌生而非抒情性意象联袆,却足以形成诗歌优质肌质,并最后构成左岸诗歌外表下的精致戏剧。
戏剧借助荒诞的意象来表现超现实的真实,这需要作者有相当敏锐的感观和理性的思维,在戏剧中,叙述者的声音也往往是理性而冷静的,现实中的弊端和悲剧通过戏剧的表现,整体体现为冷抒情,内质则更为深刻,审慎,警醒,而从作者的角度来看,他对现实的绝望和无助,或者揭示过程中的愤怒,都被深埋于他所虚构的荒诞中,表现为无声的安详,犹尘埃落定,万籁俱寂——这既是左岸诗歌的表徵,也是诗人内心的姿态。
章闻哲2008/1/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