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平的诗（山东30年诗选）

李丹平

【请夫刚诗兄定夺】

《带角的耕牛》

弯弯的弓
挽在头顶
绷紧负重的生命
将铁犁射向荒芜
　　
弓在头顶挽着
千百年都是这种姿势
当生命
一步一步走到终点
头顶的角被锯下
却依然弯着
没有松懈
　　
然后做成号
做最后的呐喊——《人民日报》1998.03.16第八版　　

《沂蒙短章》（三首）
《孟良崮》
不是这里最高的山
却是这里最高的碑
枪声撤了，坟茔
驻扎了下来
满山坡的石头
都朝山头，跪着

《蒙山竹》
清瘦的，几乎
只剩下骨头了
砍了
也有节

《沂水河》
分明乳汁在流淌
喂养了，一代
又一代男女老少
沂蒙山区的每一座山
不都是，大地的
乳房吗
——《读者》原创版2006年第8期

《诗二首》
《听一把二胡》
失明的手指
在声音里挣扎出血来
太阳和灯和烛
同时失语

赤裸的月亮也睡了
盖着泉水做的被子
水下面那群古老的鱼
不知道唐诗宋词走过这里

一起迷路的
手指和泉水
在起雾的深夜
不得不抱头痛哭

《海边女孩》
坐在岩石上的
一滴水
看船
靠岸又离开

谁写下的这样一部
历史书呢
除了风浪还是风浪
没有一个汉字

遥远奔跑的惆怅
一次次涌到裙边
始终没能淹没
她白皙的双脚

坐到几乎要蒸发的时候
她也没有想清楚
满海滩的卵石
是时间的骨头吗
——《读者》原创版2006年第11期

《季节皱起眉头》（组诗选四）
1、枯树与小树 一棵小树，站在
高大的枯树下喊道
快倒塌吧老朽木
别挡着我的阳光

小树却不知道
几年前，自己曾是
枯树上的一粒种子

2、山泉
你一直，被石头
压着，挤着
为什么，还是
一路欢歌

告诉你吧，世人
如果不是被排挤
我可能永远不会
出人头地

3、火山口
几十万年以前
我就发誓不再开口

可是，今天
我不得不问一问
为什么那么多滚烫的心
都变成了冰凉的石头

4、落叶
我已经在树上想了很久
现在不能不问一问

羡慕飞鸟的翅膀
难道是我的过失
——《诗刊》2006年10月号（下）总第507期

《沉默的花瓣》（外一首）
不用说什么
就这样一瓣一瓣地
把语言排列开来
让阳光阅读
让风抚摸
让露水亲吻

真的不用说什么
枝头的果实
从来就是最好的回答
即使凋零
即使没有谁记得
那个优美的姿势

《往事》
往事如烟
是因为我们燃烧过
走进去是火
走出来是火
往事如烟
是因为我们终要熄灭
冷却后，不是骨头
就是钢铁
——《诗潮》2006年34月号总第128期

《祝福祖国》（组诗）
一
长江，黄河
两条古老的泪腺
哭肿了你诞生前的眼
一百年的哭声
伤透了五千年的心

放牧过牛羊的鞭子
赶走豺狼虎豹
收割了黑暗的手
种下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阳光

新中国，你
诞生在十月的第一天
五星红旗
是你第一张肖像

二
而立之年
你拔掉封闭的栅栏
将大锅和陈旧的盆罐
一起打碎
我们的食物
忽然多了起来

阳光下走自己的路
风雨中走自己的路
面对恶意的目光
你说不

三
离乱中被掳走的孩子
正一一返回家门
你结实的肩头
趴着哭泣的海峡
有朝一日
它终会回到你温暖的怀抱

五十而知天命
天命在哪里
你说，在十二亿华夏儿女的双手上
——《人民日报》2001.10.01第8版

《花的联想》（组诗）

《芦花》
在风中摇头
不肯做任何回答
为了这深爱的土地
白了一生的头发

《棉花》
染成赤橙黄绿青蓝紫
也不改变纯洁的心愿
一丝一缕
牵挂人间冷暖

《雪花》
飘落严寒的山峰
千年不化
握入温暖的掌心
即刻消融

《塑料花》
蜜蜂和蝴蝶
也能认得出
挤出来的微笑
往往有毒
——《人民日报》2002.02.23第8版

《太阳纺车》（外一首）
太阳是台庞大的纺车
几十亿年
纺、纺、纺
那些无法计数的阳光

最精密的机器
纺出最精美的纱线
地球上的每一个生命
都沿这条线诞生、成长

每一缕阳光
足有十几吨重
也许，攀援着阳光上升
就能抵达传说中的天堂

奶奶和她的木头纺车
一起老了
今天早上，奶奶对着镜子
把头梳得铮亮

《纺织女工的梦》
掸掉脚底下
棉花地里的泥土
双手把断了的线头
一一接上

下了夜班的纺织女工
做着一个奇特的梦
她梦见自己的手指
正在把一架巨大的钢琴弹响

梦的窗外
舞蹈的棉花
簇拥着从乡下赶来的爹娘
——《人民日报》2004.07.01第11版

《树叶》（外一首）
满树满树的货币
买来阳光和雨水
买来站立的姿势

相同国家不同币种
没有一张假币

冬天了，每一棵树
都把钱花光了
他们没有买官，买房子
只买了一条通往春天的路

《炫耀》
我昨天出过国
看，这儿
美国蚊子咬的
——《人民日报》出版社2006年4月第一版《感动中国的名诗选粹》

《抚摸汉字》（外一首）
我是一位盲者，常常用手
抚摸汉字的额头
光明与黑暗总沿血脉
把手指浸透

眉宇间历史的困厄
现实的哀愁
伴五千岁风雨磨难
从指间流走
　　
白发苍苍的汉字
走过甲骨竹简
握别伟大的蔡伦
走进光电交织的门口
　　
抚摸汉字的时候
我突然感到
一笔一划的里面
正长出新的骨头
　　
《石碑》
正直地站着千百年
不涂改一个字
　　
面对篡改的手
面对恫吓的铁锤
　　
宁肯折断
也决不下跪
——台湾《创世纪》诗杂志2000年12月第125期

《回童年看看》（组诗）
《娘的早晨》
太阳还没起床
娘就下地了
向日葵的露水
滴在娘的发上

一篮子地瓜
喂养上学的孩子
一捆青草和地瓜蔓
喂猪

娘使劲跺跺脚
鞋上的泥巴
就掉下来，都
铺在了路上

《麦收》

收割机远在十年之外
镰弯下身子
一句话也不说
从地南头到地北头
麦子很瘦
没有力量逃跑

握镰柄的手
常常涨满血泡
太阳贴在脸上
汗珠比麦粒饱满
咸鱼和玉米面饼子
是最常见的午饭

妹妹和陶罐
坐在柳荫下打盹
柳荫很薄
遮不住妹妹的梦

《补丁衣裳》

补丁不是故意的
窟窿比鸡蛋都大

补丁是衣裳的伤疤
我和衣裳不疼，娘疼

衣裳上的伤疤
比身体上的容易痊愈
——光明网《每日一诗》2005.11.17

《县城里的五个熟人》（组诗）

《乞丐》
鞋里的小石块
硌疼了我的左脚，左脚
鞋底破了

饥饿，在胃里咬我
从昨天晚上开始
胃疼

我拣拾垃圾箱里的馒头
递到嘴里，手指
被一块玻璃割破

我用嘴吸吮
受伤的手指，一个寒颤
咬到了自己

长在脚上、手上、胃里的疼
能治好吗？我疼
我活着

《制鞋女工》
刺鼻的胶扑面而来
把底和帮粘在一起
鞋就上路了

撇下我一个人，在车间里
与一些细碎的鞋料末
一起打扫时间

终于听到鞭炮响了
通往山中老家的车票
攥疼了我的手

《拾破烂的妇女》
一张纸，一块玻璃
一个塑料袋
我拣拾别人遗弃的东西

我的手很脏，脸也很脏
和垃圾打交道就这样
你无法逃避灰尘

从废品收购站出来
点好同样脏的几块钱
赶回家

洗手洗脸，换掉脏衣服
坐下喝口水，中午十一点半
上初中的女儿该放学回来了


《上访的老汉》
两只手举着一张写满字的纸
跪在县政府门口，都一个上午了
一个冬天的上午

宝马奥迪没有一辆停下来
政府的牌子，和那张写满字的纸
被风吹得晃动起来

老汉很瘦，皱纹
像一条条饱满的血管
在脸上起起伏伏

《算卦的盲人》
在朝阳的墙根底下，一位盲人
和一张八卦图，一筒竹笺
一块蹲在地上

求卦的多是中老年妇女
掐算的大都不是自己
五元或者十元就知道吉凶

盲人摸索着纸币的两面
把它揣在怀里
脸上透出收获的喜悦

一碗馄沌就是一顿午餐
盲人付钱却被拒绝，人家说
那是假币
——《网络诗人》２００７年８月刊（总第５期）

《妓女》
野生的草
甚至没有名字
一直被男人的脚
踩过来踩过去

不能呐喊
只能呻吟
等到没人的时候
才梳理一下乱了的头发

躲在阴暗的角落
用身子换取生存的位置
站着或者躺下
都不能自己选择姿势

天气不好的时候
也会暗自神伤这么多
走来走去的男人
没有谁给予一个，哪怕
仅仅一个小时的家
——“新希望杯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

《训驴》
一位老农
进城卖萝卜
把驴拴在树上
驴却啃了树

警察来罚款
老农大怒
狠狠抽打驴屁股
你这个不识数的畜生
走一路吃一路
你算哪一级干部
——《绿风》诗刊1998第1期

《瞩望十三陵水库》
历史也在流淌
没有坝
——《星星》诗刊1994年第4期

在高密与莫言对话（组诗）

《小说与诗歌》
汉字不能睡
睡了就找不到故乡了
你在北京写高粱的小说
我在高密写泥土的诗
北京到高密
只隔着几句方言的距离

最近，小说胖了
被十几种语言围着
各种肤色指指点点的手指
开始换成拇指
诗歌，一直清瘦
像一个人在田里拔草的二叔
哼着茂腔或者京剧

诗歌和小说
是我们的孩子
也是我们的爹娘
不管走多远，在地球上
只要心里装着故土
就不会迷路

《秋天的红高粱》
夏天，连声招呼都不打
一扭头就走了
高粱土里土气地站着
踮起脚望

红脸膛的汉子啊
常常梦见夏天
太阳酿制的烈酒
红到季节的脖子

秋凉的风，摇晃
醒来的记忆
鬼子的血
溅了他一身

《透明的红萝卜》
分明是红袄绿裤
胶东的女孩
确切地说是大栏乡的女孩
提着鞋子，走在沙滩上

刚刚下过雨
头发还沾着水珠
那水珠很小，不像泪
像萝卜缨上的露

沙滩上的脚印
像一只只耳朵
歪歪斜斜地贴在地上
倾听

《雪白的棉花》
比雪白，比雪温暖
阳光晒不化
冬天冻不死

打好棉花毽
你就抽劣质的纸烟
棉花在天上飘着
云彩在地上蹲着

《丰满的乳房》
那日子瘦骨嶙峋
整个高密都吃不饱
娘的乳房
是中国最丰满的地区

嘴，吮着娘的奶汁
血管，流着娘的血
你唯一的肚子
咣当咣当地响

《生与死》
一直在路上走
不管是马路还是土路
在空气里时间短
在泥土里时间长

马路上已经没有马
土路上有土
路上有路
我们希望被死亡忘记
我们努力忘记死亡

死亡啊，你
不疲劳吗
——《莫言研究》杂志2006年第1期

《建筑意象》（组诗选一）
《桥》
路也不容易
水也不容易
我只是帮了他俩一下

路走路的路
水流水的水
——光明网《每日一诗》2004.11.24

《济南觅句》（组诗选一）
《千佛山》
从早到晚
上山下山的
除了佛，都是人

一位少妇坐在佛趾上
敞开衣襟
给孩子喂奶
——《新华诗刊》2006年第二期

[ 本帖最后由 李丹平 于 2008-3-11 15:34 编辑 ]

如西

欣赏着，感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