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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汽笛从“单人床”掠过
口/左岸
青年诗人董书明把出诗集的稿子寄给我,要我写一个评论。这几年,在不少网坛上读过他的诗,由于他的诗呈现给我的总是简洁而深刻的“活水”状态,印象颇深,彼此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了,很想为他的诗感慨一番,无奈庸人多忙碌,但也从此埋下了一块心病,机会来了,他要出诗集,我不由雀跃,尽管窗外春色浓浓,刺激人们的荷尔蒙要奔出户外,我也豪不犹豫,立即“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鲁迅);打开电脑,潜心阅读起来。
经过许多天的琢磨消化,渐渐一个形象在我眼前凸显出来:一个来自农村的年轻人,背井离乡,独自一人在外打工。且选择了一份崇高的职业:修铁路的。我仿佛看见他黑黑的脸庞,瘦削的身材,置于人烟稀少,与世隔绝,背后是万重大山,胸前是千缕白云的地方,常年累月,孤军作战,白昼与道钉耳鬓厮磨,夜晚同星星叙谈无眠。我突然联想起他写的一首诗《单人床》,是这样描写的:
工班集体宿舍里的单人床太多
深夜经常听到被压疼地
呼喊
多么而感人至深的形象,把单身打工者和单人床联结到一块儿,非常贴切而生动,我敢说没有亲身体验的人,决不会有此切肤的感觉,也可以这样的认为“单人床”成了我们当代在外打工者的代名词,个中包涵了多少时代的烙印和岁月的擦痕,储存着多少打工者思念亲人的潮汐和超乎常人的坚忍与煎熬;正是原宥这种环境:“单人床”——成就了另一种诗歌的栖息地,我看到了“董书明”们就像半个世纪前丘吉尔坐在床上写他的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著的故事一样,书写着中国建设者和平的硝烟,谁把握住了生活的低声部,谁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董书明的诗像一滴滴透明液,清晰着岁月的纹理,有些沉重,但更多的是渴望。沈奇说过一句話“诗是由混沌走向澄明的精神之旅。”我想这是打开董书明内心之门最准确的钥匙。
诗不是孤芳自赏更不是什么一场风花雪月的事,而是对现实的变焦,对生活的反思和沉淀;斯蒂文斯曾有这样的名言:“一个人在摈弃了对上帝的信仰之后,诗就是取代这一信仰的拯救人生的实体。”,如果沿着这个思路走下去,那么真正的诗是有重量的,它是正义和担当,而现实主义表现手段又是它的基本元素。我欣喜地看到中国诗坛正有一批青年诗人自觉地在现实生活中扮演“青年近卫军”的角色,他们的诗切近生活与现实零距离,对平民的生活状况投入极大关注和热情,大胆地干预,无情地揭露与鞭笞,起来捍卫平民的生存权力以及对不合理的公共资源的分配上采取兵刃相见的策略,足见其勇气。
青年诗人董书明就是其中的一位优秀代表。他在这方面写了一批很有反响的诗,你像在诗集中放的比较靠前的《庆祥,狗日的你就这样走了》、《工友老熊》《毛塘村》、《他们》、《弟弟》等作品,非常具有震撼力,属于“人们通过裂缝发现深渊。”(福楼拜)的那种启示。
尤其前两首诗的形成,诗人剖取事物的横断面,也就是说世界上人们最在乎的组成人类两大体系的生与死中的死亡,是的,还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呢?董书明似乎暗熟一种创作要領:悲剧是一切艺术的最高层面;于是《庆祥》、《老熊》两位民工的悲剧形象不可必免地反映在他的诗里。《庆祥》一诗动用的是一种戏虐的倾诉口吻来展开的,口语化,大众化,其中夹杂不少地方看似粗鲁的骂人词语,实则画活了主体的形像,诗人利用一系列细节:“石头掉下来咋就偏偏砸中你的脑袋”,“加班加点的眼睛终于幸福地闭上”,“晚餐还在一起蹲在墙角吃饭的一个大活人”,“小时候,你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英语经常考试零蛋。老婆是再嫁的,孩子是带过来的”等等,在自嘲、无助、回忆中完成了对老乡的死亡塑造,究竟民工庆祥毙命于一次塌方事故是何种原因造成,反而已推置于幕后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历史就是这样,底层的劳动者永远处在最威胁生命安全的地方,而他们也只能通过这种冒险以期“想日子过得宽松些”。再看诗的结尾是令人称道的:
兄弟,塌方后的隧道里和没有通电的村庄一样吧
再往前走就到家了
记住,没有点灯的那一家就是你的家
黑暗是死亡的终点。至此好像只有同过黑暗的隧道才能走进自己的村庄和家,读到这里不禁让人欲哭无泪,回味绵长。记得陈傻子写过一首类似的诗《你可知道烧洗澡水的人是谁吗?》,感人至深,过目不忘。
这首诗的特点是把一次普通的死亡安顿在乡村广大的背景上,出走是死亡留守是贫困,农民该如何摆脱?此诗无疑将一个巨大的问号写在苍穹上。也因此验证了W•阿多尔诺说:“仅仅只有个人的激情和经验的流露,还不能算是诗,只有当它们赢得普遍的同情时,才能真正称得上是艺术。”
《工友老熊》一诗诗人采用白描的写法,笔触极其简洁通透,摡括力非凡,开门见山,第一节写生,第二节写死;一个俗人小事,生与死,乃如一草芥,本来不值一提,可是诗人却生生翻出一个新意象来:
“老熊死后的坟/像一口倒扣过来的锅”,奇峻而贴切,让读者拍案叫绝。如果一般的诗人写到这里似乎已无在写下去的必要,可董书明不肯善罢甘休,硬来个绝处逢生,不信你看:
老熊将自己做熟了
填进时间的大嘴里
末尾真是神来之笔,诗人的虚幻设念为老熊画上了精彩的句号:一个勤勤肯肯的老民工即便死去,也要最后把自己奉献出去,一点也不剩,诗,要靠形象来说话,诗的超越,轻盈地嬗变为赠予人们一种死亡之美,也是一种悲剧的浪漫写法。法国美学家库申对艺术创作有过精辟的阐述:“美的特点并非刺激欲望或把它点燃起来,而是使它纯洁化,高尚化”。在这首诗里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
在诗集里《毛塘村》則是另一篇非常有历史价值的重头作品,全诗启用写实即纪录片式的方式切题,从自然地理状况入手,现纵向后横向,最末酣畅淋漓地描绘在这个被遗忘的穷乡僻壤,国家正在搞圈地运动:“我来到这里修建武广客专线”,在这当中诗人着重刻画了毛塘村老百姓纯朴厚道豪爽的农民秉性:“随便坐到哪一家/他们都会端出姜豆芝麻茶招待你/如果你愿意留下吃饭/临走时,还送一包金芙蓉香烟”,当你读到这里,一定会说不愧是革命先驱任弼时的后代,农民,就像脚下的土地,它的存在仿佛只有无穷尽的给予,是命运使然吗?建设铁路本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是本地农民尽快脱贫的最佳路线图,然而我从诗里看不到那份喜悦的面孔,恰恰相反,农民的心情是越来越沉重了,因为“农民手上剩下的田地越来越少了/人均不足四分。秋天一过啊/一些壮年的劳力又在操心想着去哪里打工、混饭”,显然事件失去了它本身应有的平衡,也就是说没有把农民的后路按排好,面对无地可耕种的农民无疑等于自杀,结症究竟出在哪,原因是比较复杂,诗人只是将原生态的事实交待给读者,诗的煞笔更叫人欷歔不已,生活:在这里成为土著者无形的绳索。我一直认为一首现实主义的好诗,它是长了翅膀的,可以一夜之间传遍全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我触摸到了诗人无奈的依附,只好走向极端“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所以我燃烧——因冷而烧成灰烬。”
(卡夫卡)的效果。
而我之所以喜欢《弟弟》是因为它的自然的不动声色的叙述,仿佛一幅乡村风俗画,等同于地方志。
诗发展到今天,人们更需要讲真话的诗,需要诗人亮出深喉,我看见青年诗人董书明以写真诗为己任,把莱蒙托夫说的:“没有痛苦叫什么诗人?”植入自己的血液中。
我注意到诗集有很大一部分是描述诗人家乡的山山水水,这些唯美的梦幻的诗无不寄托着一个年轻人的游子之心,也许在子夜,在一个人温度蜿蜒的单人床上生成的一颗颗晶莹的胆石。你读了《幸福》、《纪念照》、《那一年的傍晚》、《小桥》、《头发》等诗便有这种感觉,着墨轻淡平静,不饰粉黛,也拒绝不着边际的词语遮蔽,而是散发着叶绿素的清香,自然描摹必竟不是心之仪,你会从每首诗的尾句获得意想不到的激动,你像:“桥静静地跟着她的后面/上了女人的床”,“一道门坎,将奔跑的时间/绊了一跤”等,这些诗犹如止水无端起波澜,让人大跌眼镜,有魔幻的也有超现实的意味,使诗摇曳生姿,回味无穷。而《大风从南方来》、《空的屋》在沿续中国古典诗词方面,披肝沥胆、巧用动词下了一番苦功,效果斐然:“我的思念是一条游走的蛇/紧紧地咬住了你在外打工着的异乡”,“ 饿极了的胃/张口/吃下,家的灯光” 一“咬”一“吃”两个动词,把全诗带活了,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
爱情是一切文学永恒的主题。作为感情极为丰富的诗人,首当其冲要在这个不朽的领地里或歌或泣,留下自己的故事。董书明的爱情诗别具一格,短小精致,纯情质朴,值得一读。你像《小洁,你要看我就乘火车来》、《回答》、《甜草莓》、《苏平》、《想给你写信》、《给我一枚透亮的钥匙》、《继续爱》、《回头太难》、《梦江南》等等,读后清新扑面,委婉曲折,如水濯翳,净化心灵;他的诗非常生活化,如临其境,有时纤丽,有时粗犷,如倾如诉,令人眼花缭乱,芳心难抑。不信随手找一首《回答》来:
我知道小艾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好女人像月亮一样少。像钧瓷,轻易碰不得
因而,我忍痛
喂养着伤痕
好女人如屋檐下悬挂着的金鲤鱼
被猫惦记着
分明有一肚子的委曲
小诗滑亮如玉且一波三折,特别后小节落笔堪称一绝,可与古诗词媲美,这是洋溢美好情愫的诗,我想到张执浩的《高原上的野花》,雷平阳的《高速公路》等,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看一首《继续爱》:
如果有来生
你做一回男人,我做女人
见到你的那天,就爱上你
爱上你,就嫁你
生同裘,死同穴
我还要租用三千里地
种一道高高大大的墙院
锁住我们俩。喝毒药,吃影子
养阳光一辈子
我知道,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黑格尔有句名言:“艺术美是由心灵产生和再生的美”,我想大师的话为董书明这些爱情诗作了最科学的注解。
可以说铁路是青年诗人董书明的第二条生命线,也是他赖以生存“痛并快乐着”的命中之旅,更是他诗出如喷泉的圣地。他浑身充满了铁味,介天与隧洞、道钉、枕木、十字镐、工棚、马灯打交道,“生与斯长与斯”的大山峻岭怎能不使他骨肉相连,他把这些感受全部溶解在一首首诗里,无论是《守候铁路》、《手》、《月亮作证》、《七月,最后一场雨》等,虽然从不同的角度开启着自己的心灵之窗,都凸显了作为一名铁路工人的自豪感,在这里,我不想回避“自豪”这个词,试想,如果没有一个精神之柱,他们一天也呆不下去,苦难是幸福的孪生兄弟,他们深知这个道理。如果说《回家路上》、《五月粽子》、《中秋月》毫不掩饰地从一件事物引发了对家乡对亲人的无比思念之情有些缠绵,那么,读到《五月》、《木桶理论》更会体验到他们刚柔相济的品质,董书明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向读者献上了充斥着异香的钢铁之花。
董书明的诗给我的总体印象是我手写我心,构思、谋篇、布局巧妙,不露痕迹,语言朴实无华,形象鲜活,易懂好记,感情真挚,诗眼独具匠心,现实感很强,时间段很明显,像一面岁月的镜子,他早期的作品呈“闪光的安祥”,后期作品接触农民现状的俱多,敢于暴露,比较成熟,印象难以磨灭,是“拖拉机履带向前行驶留下的沉郁喘息声。”的那种颤栗。
蜗居在千山万水之隙的“单人床”们的劳动还将继续,火车气笛掠过“单人床”的子夜,暂莫变成美好的记忆,由于董书明们的不断勇于陷身,我相信,他们的诗自由的地方正是我们民族新鲜的目光将到之处。
2008-5-4改毕
作者简介:
左岸,本名杨庭安,著名网络诗人、诗歌评论家。“第三级神性写作”代表诗人,《中国风》诗刊常务副主编,获《诗歌报论坛》2007年提名奖。
诗作散见《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诗刊》、《中国诗人》、《星星》诗刊、《绿风》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歌报月刊》、《燕赵诗刊》(2007年优秀诗歌范本)、《诗观察2007年选》、《《中国网络诗歌前沿佳作赏析》(2007)《东北诗歌年鉴》(2007年卷)、《中国诗歌选》(2004-2006卷)、《中国诗库2007年卷》(诗刊编选)等全国上百家官、民报刊、选集。多次获奖。近年在纸刊、网刊发表50多万字的诗歌评论,现居大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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