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948年12月,姚学礼出生在甘肃平凉柳湖乡的一个菜农家里。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注定要把生活清苦和不断出名连在一起。1958年,甘肃搞壁画画廊,他在“三八”食堂墙壁上画的油漆画“铁水奔流”曾被平凉农民报刊登,并发了专题报道,那时他才11岁,还是一个学生。
关于小时家境之穷困,从他的几则笔记中可以看:
小时候,我的家境是很穷的,常常为交不起学费报不了名,当时上小学学费只三元,可在我家是个大数字。为了减轻父母负担,放寒假我就去拣骨头,一分钱一斤。我背着一个小背斗,走街穿港。一天下来,居然能换来两三角钱。每当这时候,我就象学习得满分,兴致勃勃地见大人,当我把钱交给母亲手里时,只微微一笑,而母亲却忽儿把脸转过去,悄悄地抹眼泪。
父母亲没工作,哪来的钱呀?让七八岁的孩子给家里添收入,当老人的是不忍心的,可是舍此再有何法呢?在这样情况下求学,我是深知父母心情的,因而学习就比别的学生用功。
那时候,小学生有一支钢笔别在上衣口袋上气派得很,许多父母干大事的孩子在新衣上别着钢笔,走在路上似乎比我这个没有钢笔的穷学生洋气多了。在一次拾骨头中,我拣到了一支钢笔帽,欢喜若狂,就别在上衣口袋上,气气派派地回家。妈妈见了忙问我是拿谁家的笔,我呐呐半响才说:“拾的!”母亲不信,顺手摘下,见是个笔帽儿,就又忍不住把头扭过去,抹了一把眼泪说:“怪咱家穷,连个笔都买不起!”我也哭了,说:“我用铅笔照样写好字,不要这空套套了。”说着把那截笔帽扔了。
孩子毕竟还是孩子,总羡慕有支钢笔。一次我在拣破烂时拣到了一枝蘸水钢笔尖,于是就套在一截细竹杆上,蘸蘸墨水写起来挺行。但竹杆往往塞不紧笔尖,写一会儿笔尖就掉下来,掉下来我就再按上,这样一天下来,手指就弄成墨黑的了。回家后妈妈拉着我的手手说:“手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我不敢言语,只是哼哼呐呐,怕母亲知道了不让我使用自己做的笔。
一次,也许饿急了,回家忘了洗手,放下书包就抓过一个刚蒸熟的馍,乌黑的手被妈妈看了,妈妈夺过馍让我先洗手,可馍上印着五个黑黑的手指头痕迹。妈妈生气了,我才告诉这是我用自制的“钢笔”弄黑了手。这时,妈妈没背过脸,抹了一把眼泪,望着我深深的叹息。
在姚学礼的记忆里,小学生活留下的印象还有这样两件事:
一次,学校开展诗歌比赛,让孩子和家长作一首诗参加朗诵。诗是统一让人抄写好后放在展室里,由孩子们择选自已认为最佳的登台朗诵。他不会作诗,就和妈妈作了一首儿歌。当他看到自己的诗也被放在展室后,心里只是嘣嘣直跳,希望能被一个声音最好的孩子选上登台朗诵。但不大一会,他就等不住了,上前找出自己写的那首诗,从容地走上讲台,大声向同学们朗诵起来....
小学三年级时,一次放学后,妈妈让他去商店打醋。他手提着醋罐子,在路边走着,看见老师迎面走来了,他赶忙把右手提的醋罐子放在地上,急忙又将右手举在头顶向老师敬礼,老师微笑着走了过去,他才提起醋罐儿走了。
1959年至1961年,姚学礼在平凉二中上初中。这时期,他又迷上了中国古典文学。一次上政治课时,他抵着头在课桌下偷看《红楼梦》。突然,一只手悄悄地伸进来抓住了他的书。老师不但批评了他,还以政治考试不及格惩罚他。20多年后,当他以“大观园”为题写出众多《红楼梦》人物纪事诗时,我们对他那样熟悉大观园的人物就不足为奇了。
上初中时,姚学礼太爱看书了,杂七杂入的书,只要碰到,都要去读。有一次,他借了一本叫《丑的知识》的书,就连夜去读,第二天要还给人家。夜深了,他还捧着书看,妈妈责怪他,叫他快睡。于是他点了一支蜡,用纸挡住。后来又被妈妈发现了,他不得不又将蜡用被子挡住,偷偷地看。由于用心看书,结果被窝内着火了,被子烧了个大洞。
1958年大跃进年代,人们兴高采烈地要进入共产主义天堂时,一场为期三年的饥饿灾荒却突然降临。在几十年后人们还忘 不了的“生活关”面前,姚学礼几乎没过得去。饥饿威胁着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同饥饿斗争着。姚学礼先是到菜地里拾菜叶、挖菜根,到了最紧张的1960年,他一家人过着吃糠咽菜的生活。每天放学之后,他先从路边树上偷掐些杨树叶,柳树叶子,回家煮熟后,经过几次凉水漂洗,苦涩味淡了时,再撒上玉米面和榆树皮粉,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就这样还填不饱肚子。
饥饿终于使他病倒了,他得了慢性胃溃疡,久治不愈,只得住进医院。这一年他的学业耽误了。他还没当过留级生,只因几门课没参加考试,1962年在他初中毕业时,补考了美术,音乐、体育。
一切似乎都那样的意外和不顺当,但都在情理之中。他不断原谅着生活,而生活却没原谅他。只有发自心灵的诗能带给他一点自慰。劳动者和社会底层的贫困者,在精神上更有深刻的感受要抒发,要寄托,他的思绪总饱和着甜蜜的心酸。回忆往事,至今他还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文化上的苦力,是一个饥饿者。
人一生的生活道路有时往往是旁人的一语赞叹决定的。7岁那年,姚学礼上小学一年级,一次图画课,他画了个下山虎,十分相象,一个姓白的老师在家庭通知书上批了一句:“有绘画的才能。”他高高兴兴地把评语交给父亲看,父亲随意地看了一眼,不知看清这句话了没有,就随口说:“好好努力吧!”又把它交给姚学礼,父亲又忙自己的活去了。7岁的孩子,对老师的一句话和父亲的一句话联起来想,后来就留心画画了。到小学毕业时。已有一幅《钢水奔流》的作品发表在《平凉农民》报上。同时被抽出,在街头墙壁上画壁画,成为全校有名的小画家,《平凉农民报》还介绍了他。在中学时,他的绘画水平在全校遥遥领先,一幅《藏族女医生》获得了平凉县绘画奖,并挂在风景名胜处的崆峒山塔院里展览。
又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姚学礼在上高一时,他的一篇题为《满江红》的周记引起了班主任张师孔的兴趣。放学后,张老师与牛相乾校长找姚学礼谈话,进行了鼓励。许多话之中,他只记住了一句话,因为这句话是老师问他的:你懂得“孺子可教矣!”这句话吗?这是黄石公夸奖张良时说的。
“.....”
“就是说,你这个孩子可以培养的意思。”
从此,姚学礼就潜心学写文章。高二时,他的一篇叫《蜕变》的小说获得了平凉专区高中学生征文奖。
这两次赞语和鼓励,对他的影响很大,深深地印在他的脑子里,是促使他奋进不止的潜在的巨大的动力,决定了他两次追求的转变。如今,他对写诗已达到了入迷的程度。
何时再遇到什么赞语,又使他转向到什么地方去?他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收到信渐多,其中是来自日本、香港、新加坡、菲律宾等地区和国家文学界名人对他的赞语.....
不过也有不愉快的时候。那是在二中就读高一时,一位姓王的语文老师,待学生较傲慢,显得十分尊严,学生见之毕恭毕敬。一次作文课,两小时后,姚学礼交了一篇即兴习作《我和海南岛》,是篇记述文,记述他和朋友海南岛的交游往事。王老师读后十分动怒,将他叫到讲台前大声斥问:“海南岛是人还是地方名?为什么这样乱写?”但鉴于作文写得较好,又怀疑他是抄袭某刊物某人的作品,又叫他交出原文在什么地方,作为学生,姚学礼无法自辩。在十分难奈之下,就在老师批语后写了一首诗:
瓜田李下未曾过,
何处嫌疑落余身?
醒我警钟莫须有,
袭人牙慧不可留。
这下可惹下了大祸,班主任把他叫去批评,教导主任也批评他。一时学校舆论大哗,他成了冒犯师尊的典型人物。
由于姚学礼的父亲被墙塌砸伤了腰腿,没有工作,长期养病在家。全家人就靠母亲纺毛线为生。母亲也是家庭妇女,纺毛线是临时工,每月不到处30元收入。这在“文革”前是城市居民的最低生活水平。姚学礼兄妹4人,他有两个哥哥正在上学。他排行老三,也在上中学。1个病人,4个学生,靠母亲当临时工生活,每月每人平均只有6元生活费。当时一个农民劳动一天的工值,有不到一二分钱的。直到1966年以后,两个哥哥当了工人,才使家庭生活稍为宽松了点。
姚学礼就在这贫困的市民生活中度过了中学时代。
姚学礼穿惯了破烂衣服,上学和在家里也无一例外。过年时也常是旧衣服洗干净后再穿上。和衣裳簇新的街坊孩子欢欢喜喜在一起过年。1960年,他的绘画获得平凉二中全校学生绘画比赛优秀奖和一等,二等,三等奖,他连跑三次去登台领奖。风一吹,光胳膊肘子露了出来。一闪一甩的烂衣袖,在同学们眼前反复出现。脚上的鞋子露出了脚趾头,裤子补着几片大补丁,像个叫花子一样。但在贫困落后的平凉城内,那时人们也是看惯了的。因为最富的孩子只是穿着红绒衣,而的确凉之类的布料当时在平凉还没兴起。
姚学礼也不在乎。但从此以后,同学们都叫他“烂袖子画家”。
1965年初月,他从平凉县二中高中毕业了。毕业就失学了。不是他不想继续上学,而是取消了他的考试资格,连考场也不能进。这对一个尚未涉世的青年学生打击多大呀!他在学校的学习成绩真不差,许多不如他学习好的学生都上了大学,而他连考场也不能进。不能考学,就等于失业。前途在哪里?他急得哭了。他找二中教导处求情,他找考试负责人求情,都冷冷地把他推出门外,并说:“你即使参加考试也不录取,回去吧!”
为什么呢?原来因政治审查通不过,他父亲有内定问题。什么问题?父亲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找领导查问,被视为冒犯了政策,自己查问自己问题这是翻案。一个学生这样就是认识不清,对运动不满。不满,不清,就足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于是一个陷害的冤枉就被装进档案,抄在一个学生升学政审表的一栏里。连抄填的人也清楚这些问题是查无实据,可是不填不行,因为这是“政治”问题,宁有勿无。只要有人第一次写出来又盖上公章,就会一个个照抄下去,谁也不会轻易改变。姚学礼的命运就这样由一个人开始的笔下之误,轻率地改变了。尽管宪法也规定公民有学习的权利,可在那样的年月,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男孩子掉过了伤心泪后,也就认定了自己,决心活下去,走自食其力的一个普通人的道路。当工人,是对他有最大吸引力的。他多次找劳动部门都被回绝了。连当一个工人都没资格。他忧愁万分,流浪街头。他家庭贫寒,无力养活他这个年轻人。就找了个下苦力的活,去给人家“打土砖”,即土木建筑砌墙用的材料。干这活儿很苦很累,体力消耗很大。俗语“土工苦工,一天五顿”,一天得吃五次饭。这种费力活没人干,他去干了。几个月后,他又求人带他干泥水工,给人盖房子。不久,又又跟人学杀猪。这个时候的他,能给人出力干活是最大的乐趣。能挣钱买吃的,混肚子,比什么都重要。贫困劳累似乎不是一个人的羞耻,而富贵有学识也似乎不是一个人的尊荣,粗茶淡饭和锦衣玉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要生活中有自己的乐趣,也就有自己的笑容。什么上学写诗绘画,和出卖苦力维持生活相比,早已处于不重要的位置了。
一次,一个考上大学的中学学友回来了,他他高谈自己的辉煌前程,说:“再熬两年就可毕业了,毕业就好了!”
“再两年,我苦也出头了!”姚学礼也呐呐地说。他暗暗希望能找上一个正式工作,想象着再等两年就轮到他了。
这一夜,他和这个上大学的老同学在街头转游。和老同学分手后,他隐隐发觉,这是他平生最好的一段时光。在上苍给他的生活里,原来他可以享受一个社会凡人给他的一刹那和他给社会平庸生活的一刹那,这原是整个世界的一个正确的开始,也是最单纯最无私,最普通的事。但这样的事以后就变得稀少了,就被另一种忿忿的抗争代替了。这是一种单纯的爱,永远在他的心上反复着。一生能有多少闲暇对当时的处境细细地回味呢?
他经常想起失学,失业和在街头徘徊的苦难,也是社会给他心头太多太多的阴影和沉重。
但失去的机会再也不会重来,美好的刹那只给岁月留下美好的印象。从此,他走向与上学相并的另一条自我奋争的道路。
1966年,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在动乱的年月,失业,失学,街头乞丐式的生活,似乎他很自由,但却在“文化大革命”的标语牌的阴影里。为了谋生,他对自己前途不抱什么幻想。找工作的艰难和冷漠使他不计较自己的生活条件。在出外打临工的日子里,没钱住旅社,就住在废弃的建筑物中,在桥下,在砖窑内,在野地的草窝里,和劳作了一天的民工们挤在一起睡觉。有时候碰到一个好心的人,可以让他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美美睡一觉后,又翻书来读。有时在灯光下又彻夜难眠,也往往在这个时候还记得自己在学校里是个拔尖的学生。
姚学礼无心参与那些“造反派”的“革命”活动。他的心用在了自学上。劳累的活干完他就捧起书本,用诗写自己每天的日记。武斗的日子,城市的街道是不安宁的。为了回避那些扰人的说教,他曾三次登上崆峒山,住在古庙里读书。一连数日,他背上干粮和书本,住在龙隐寺的古庙里,饿了吃干粮,渴了饮泉水,把平凉的志异书籍一页一页地翻,把中国文学史和一些世界名著潜心钻研。武斗过去了,他才拖着困顿的步子下山。
生活和前途,并没因为他的勤奋给他以优惠。他仍是一位体力劳动者。默默无闻,心底的祝愿只能在心底和自己的日记里抒发。写,这也许在暗暗地造就他。他平日没有知心朋友,最知心的莫过于和自己的心倾谈。
1968年8月,姚学礼被招工到平凉地区八一农机厂当工人。在此前,先后干过打土坯,泥瓦工,屠宰工,油漆工,石磨工,伐木工,建筑工,搬运工,育苗工,装裱工,也当过工艺美术社的绘画工,还参加过一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八一农机厂,先后又当过铸工,汽车修理工,喷漆工,车间统计,调度,工会专干,宣传干事,劳资劳保干事,厂工会副主席,政工科代科长。还当过学校工宣队员,“七,二一”职工大学校长等等。总之,生活的不同待遇和需要,就象坐火车前进时迎面而来,一掠而过的树木楼房,他一一的都接受了。他无力抗争地担当了许多体力劳动甚而脑力劳动者的角色。
当工人和当作家一样,有如菜园里的蚂蚁那么多,都不容易争到地盘.比工人和一个诗人多得多的,是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从失学那一天起,他就有深刻体会。
在工厂,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上班之余,他的一首诗报纸发表了。工人伙伴们都投来赞赏的目光,夸他是工人中的好样儿。一天,他在厂门口的门房里取报社寄来的稿费单,手被一个人狠狠地敲了一下,肥胖的政工干部说:“钱是不务正业挣的,个人不能收!”一位书记也大声嘲笑说:“你有这力气用在生产上多好啊!”姚学礼哆嗦了,面对自己的领导铁青的笑脸结巴的无声争辩。那位政工干部把汇款单扔在地下了。他弯腰去拾,不知被什么东西拌倒,引起一阵哈哈大笑。一位工人冲着那位干部发火了:“你们上班喝茶看报纸,他业余时间写文章有什么错!”
好多年过去了,姚学礼常回味这件事,那黑脸师傅多痛快直爽啊!他安慰了一个青年工人的心。他从中感到了在工人中有正义,有爱,他需要写下去,要回报这种正义感和爱。他在工人中得到更多的温暖和情谊,成为他前进的动力。
姚学礼后来当上了记者,当上了编辑,还赢得了文艺界的声誉,全凭自己的业余自学。他想自己的工人朋友们说:
“感谢工厂和工人们,艰难困苦是好事。它教会了我在不幸的遭遇中要奋发;感谢黑脸师傅的火气,是他的直爽和我眼里的泪珠,我才没有沉沦,才没有一味怨恨自己的命运粗折和这个世界。”
这其间,他还经常将一些自己喜欢的警句和名言抄在笔记本上,用来鼓励鞭策自己。
灵感只能从劳动中和劳动时才能产生。
——柴可夫斯基
自然界里是没有真空的,人的思想也没有间隙。
——布鲁塔奇
不幸常能将人训练得战胜不幸。
——狄更斯
人类的心灵需要理想甚于需要物质。
——雨果
不能革新的人种,也不能保古的。
——鲁迅
一种美好的心情,比十付良药更能解除生理上的疲惫和痛楚。
——马克思
感谢科学,它不仅使生活充满快乐与欢欣,并且给生活以支柱和自尊心。
——巴甫洛夫
好奇心,造就科学家和诗人。
——法朗士
在有真实的地方也就有诗。
——别林斯基
作家——不是生活的观察者,而是它的创造者。
——爱伦堡
唯有创造才是快乐。
——罗曼。罗兰
不要因为长期埋头科学而失去对生活,对美,对诗意的感受能力。
——达尔文
人生是一个永不停息的工厂,那里没有懒人的位置。工作吧!创造吧!
——罗曼。罗兰
我知道什么是劳动。劳动是世界上一切欢乐和一切美好事情的源泉。
——高尔基
从1966到1976年,是国家遭受灾难的十年,也是诗人最痛苦的十年。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读书和追求知识是犯罪的。白天上班,繁杂的事务把这一五一十的人弄得精疲力尽。但他又不愿让那从自己幼小的心田里钻出的艺术之苗头枯死。还要挣扎着粗折地生长。可他能够自由驰骋的天地只有夜晚。而晚上找他的人也是接连不断。吃过晚饭后,他只好一个人去泾河川里散步,到十一点十二点才回宿舍睡觉。但只要看见他宿舍的灯亮,就有人来敲门了。有夫妻俩吵架,一直等他到12点,进了门还吵个不休。他只好推出门外说:“什么时候你们不吵了,再来找我。”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姚学礼采取了这样一个办法:每天晚饭后,他便躺在床上睡了,找他的人等到十一点钟还不见他回来,只好离去。到了早晨三四点钟,再爬起来读写。终于,他选择了自己攀登艺术高峰的一段最少干扰的空隙。天长日久,也养成了他无法改变的习性,哪怕晚上十二点睡觉,早晨四五点钟照样要醒来。经过这样的三千六百个黎明,我们的这位诗人终于神话般地修炼成了。十多年后,当姚学礼的名字在几十家报刊杂志上不断冒出时,人们都有些不相信了:这位经常早上班晚下班,工作兢兢业业的人,突然间怎么会变成一个国内外瞩目的诗人呢!
让姚学礼没有想到的是,动乱年代结束后,却出现了一个“文凭时代”,提干部,当领导,评职称,文凭成了唯一的标准。他的学识和知名度可以不为行政部门所重视。没有文凭,是不能算知识分子的。所以,本单位知识分子报表没有他,知识分子待遇也没有他。他仍以一个工人的身份填报表,领工资。这个时候的他,心中又有一种莫以名状的感情。
三
姚学礼的诗歌创作有这样一个特点,由于他很少或没有以诗的形式直接触及和表现社会矛盾,即表现人们普遍关心的政治问题,他的诗也就没有大起大落的影响。他基本上是沿着纯文学的道路,深入历史与现实,人与自然的深层文化心理结构,在四面探索八方追求中艰难地缓慢地跋涉前进。所以他不是过早地成名,在他身后树起的诗的山峰,也象黄土高原的山脉一样,在莽莽苍苍中渐渐突起壮大,而不象平地拔起的桂林奇峰。
由于诗人一开始就在工厂工作,他的诗最初也是写工厂生活的为多。他写过“徒弟”、写过“师傅”、写过“螺丝钉”,写过“仪表房里的歌”……也写过一些山乡生活和田园小调。总之是沿用“五四”以来直到五六十年代的形式,描写工厂农村生活的一些表象。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大概持续了15年,同时也是他诗歌创作的一片平地,没有起伏跌宕的情节,没有波澜壮阔的场面,千篇一律,千腔一调,翻看他这一时期写的一首首诗,象一个没有怀够月份的婴儿,一生下便是有气无力。诗人自己似乎也对那种形式和写法开始烦恼和失望了,他陷入犹豫、徘徊和痛苦之中,试图打破旧的形式,挣脱固有的枷锁。
15年后终于孕育出了飞跃性的突变,但似乎用力太猛跳的太远了,请看1983年所写的“陇东”:
磨面·窗口
夜
星星
旋转着
(从磨面机的梦中笑醒,她披起小布袄,下了炕)
腿软,头晕,系着沉重石磨的粗木杠
紧贴着隐隐灼痛的胸口,颤动发响
明天就要来客人了,麦粒在磨眼里破碎,变白了
(村头
那“五八”年的巨大的三叶风车坏了
可是
从远古来的风,常常在崖顶
向沟底垂直吹个不停……可惜咱山里来客太少)
……
旧的格局打破了,但前进的太远,使新的形式支离破碎,这是长期积蓄后的一次跳跃,它的意义不在于新阵容的别致,而在于跳出了旧的框架。自此,姚学礼的诗歌创作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峰,站在了一个新的制高点,重整旗鼓后俯瞰四周,开始了势如破竹的进攻。他的诗,正是在1983年以后,才渐渐形成自己独特风格,不是象过去的诗单一的景,单纯的情致,只讲一种浅显的道理。在理性化的呈象方面,姚诗进入用情景合而为一,且叠用历史与现实,人与自然,神话与传说的融合描述中呈现出哲理的句子。在多元化、多层色彩和多维思考中开扩思想;并将民族的忧患意识与现代派的荒诞意识、荒诞与真情融为一体,达到诗意“情势”的新扩张。如《走向沼泽之路》中的“我继续推动着身旁的绿色摇曳”,《茶摊》中的“扬起茶的水涟漪/用看不见的七色音符”,如《金瓶梅》人物纪事中《西门大姐之夜》:
在西门大院里列队
每个女人都是闪光的森林之树
你也以新鲜而灼热的太阳金汁
企图把二十四番花信风粘住
然独坐黄昏,焦急而寂寞
夜半还等一只不归的浪燕
期盼的目光穿过黎明后被晨钟敲响
心,又站在蓝天之下
披着烟霞拖着长长的沉默绣裙
宁静,致远的宁静先从轰然出发
转过来,你是夜
转过去,你是夜
为寻找不是夜间开放的夜合花
……
又如《山河颂诗》中的《秦始皇故里行》:
是呵,是从这里开始并吞八荒的卷风
是奋六世余烈的童年从这里开始
草滩上站起一个骁勇的汉子
从马蹄莲摘来一朵怒放的俏丽
到别在马首上的得意
到鞭笞天下的酷厉
到万乘之座的浩荡
开千古帝王的新纪
原是一介马夫
仅借于伯乐相的骏骐
仅借于马的长啸不息
我们还可以举出许多,但总而言之,这些诗既有传统风格地抒发,又有现代意识和手法地纳入,亦有诗人自己的独特表现。风格有时甚至迥然不同,可见他在探索和跋涉方面的努力精神。
这个时期,姚学礼关于诗的一系列较独特的理论也基本形成了,概括起来,有以下几个方面。
1、 诗的生命在于创新。
诗一生来就不正经,不能用逻辑的眼光审视诗的形象。诗不是在摹仿而是创造自己的心中世界,真正的艺术是一种内在精神的不可回复的创造,机械的摹仿者是无法体验创造者在创造自己艺术时的直觉、顿悟、灵感之经验的。一首诗不能也无法解释另一首诗,面对我国诗歌呈现多元化的潮头,也是不必指责的,它的出现只能拓宽艺术而不是窒息艺术,那种“正宗”论正是牺牲无数艺术新生命而让人们去重复与模仿,而不是创造性地体现。这里,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都将构成他人自由发展的条件,各类文学作品只有在自由生命的意识中闪耀瑰丽的光芒,这才是诗之根,诗论之根,舍此别无选择。
诗是感觉艺术,心灵是一个鸟笼,唯有放开栅栏,想象的翅膀方能乘感情之风获得自由生命。
如果这样,诗人应以自己作品不断领着读者去探讨新的题材和形式。诗的追求不妨在几个层次上并进,诗的风格不妨见异思迁,各行其是,在风格上追求各种美。诗人应忘记前一首诗的主题和形式,每一首都应该是和大家第一次见面。
2、 诗不能局限于单一的景、单纯的情致和讲一个浅显的道理。
目前,中国诗坛正面临着一次新诗潮的冲击,这股诗潮和世界的新诗潮汇流,将以超过几年前那股诗群崛起的影响正奔涌而来。随着多元化的出现和潮头诗歌的发展,新的诗歌潮动会不断代替已出现的潮动。比如,诗歌不一定再是凸现在眼前或耳旁的图画或声音,而是把空间包容,把时间包容,把心灵熔铸在自身之内,而是凸兀在它周围空间之中的具有多趋向的动感凝结。一些内在的、实体的、归于自然的方式将随新生活进入中国的传统,一些生动的,试图包容一个时代、一种文明、一类知识的全部,一种人物多侧面多层色彩诗歌,一些随意性,容体形而又不借助于意境的抽象诗歌会纷至沓来。
(这也正与当前自然科学的革命诸如系统论等等的出现是相一致的。是与人类的认识由单向度的思维结构、线性的因果联系让位于多向度、多方位的思维结构相一致的。)
3、 诗的形式应更注重“内觉”、“内感”。
迄今,诗界似乎还没有提出“内感”说,诗是确确实实存在“内感”的,这种具有觉悟潜能的诗不是外在形象的示意,是犹如气功的内劲,是不仅仅是“象”的抽象力。
没有内觉的诗,在气流上也只是貌合神离的;神似形不似,得意忘形时才能追求诗的内在美。比如说,两首诗是两个人在打太极拳,他俩的外部节拍、拳式一样,而“到家”与“没到家”、“有气”与“没气”,即“内觉内感”如何,有根本的区别。
当然,不知平仄节奏为何物,无视传统,也是不对的,如果常用韵而不觉“老土”也是好的。
4、诗的乡土化和民族化。
只有创造性的中国诗歌才能纳入东方乃至世界的艺术宝库。那种追逐西方文学的流行学生所交出的习作只是待淘汰的赝品。
那种既接受外来的现代主义,又深深植根于本国的民族文化的土壤,同时将原始神话、社会问题和现代意识融合一体的文学,似乎更合乎中国的民情,更利于一个有古老文化传统的国民心理定势的朝前发展。
应当用老实的态度放开视野,还会从旧世界里发现许多新世界。
……
姚学礼的诗无一定风格,什么样的体裁,题材都写,于是有人劝他专为一种人去写,莫再写俗的东西,他笑说:“我诗不一师,风不一宗,追求的是雅与俗的统一。”
“至于手法多,风格相异,是我追求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请原谅我借用这个不‘公有制’的产物。”
“尽管我的诗风不一,为各种读者服务,许多诗面貌相异,互相陌生,但它们都是我的子女。孩子们彼此长得不象,他们各有自己的妈妈,但都有象我的地方,父亲只有一个,实际这宗就是一,不过不是母宗独有罢了。”
最后,在我们将要结束这篇评传的时候,引用诗人的一首诗来收尾是再恰当不过了,这首诗的题目是《我这一辈子》,从中可以看出诗人的抱负和在成长中的轨迹。
我不想成为大人物,历史上的大人物
曾给小人物带来无数劫难
狂风起时,有金戈铁马的厮杀
鼓乐声里,也有明争暗斗的淘汰
(大人物需要胆略、才能、毅力和勇气,我有什么?而且一激动就说不出来)
我也不愿意毫无作为,就算是一张白纸不能留下艳红也该涂上天蓝
是一颗草,为黄土地添一丝嫩绿
是一颗树,去高山颠撑一片云海
(一个有血有肉的五尺之驱
理应作出奉献让人敬爱)
我既然出生到这个世界,就该将幸福和痛苦一起承担
人生路上,不必回顾微不足道的往事
经历坎坷,绝不唠叨如云似烟的苦难
多少相思多少忧虑多少哀伤
一同化为歌的吟咏诗的感叹
风雨过后必然阳光高照
一刻万金再不能徘徊等待
走到生命的尽头,就地立一块墓碑
——长眠这里的诗人,默默无闻却很不平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