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五月

重庆子衣

父亲的五月

题记：努力活着，也是为了继续抒写父亲的血泪。



1．


恍惚了大半生，我还想对自己说
来，我们喝上一杯，继续大醉
此时，五月天光，麦香四溢
诗句一起身，又醉倒在故乡的黄昏

其实，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醉
像无父无母的菜花地，结自已的籽
炸裂的心，有血，也有泪
风说，阳光大好，何须伤春
雨说，来来来，我陪你醉


2。


桃花和流水，仿佛是太女人的风情
我没有时间爱美。五月需要我动用大量泪水
远一点的悲伤，十万地震亡灵
近处的墓地，父亲在五月移居进去

清风。竹林。青草，流水
仿佛是好山好水。父亲没有开口
他的一生，当长工，吃白矾泥
给挨批斗的母亲倒洗脚水
父亲心里有泪，眼里有血，父亲绝不会
开口说累，或者醉



3．



五月真的很安静。胡豆饱满，山歌遍野
父亲，我那几十年末曾开口唱歌的父亲
一曲一曲，唱着自己的一生
母亲病逝多年，独居的父亲
与苍山对歌，与残月下棋



鸡。鸭。鱼。肉。勤俭一世的父亲
用丰富的晚餐，为自己送行
鞭炮。白布。安眠药。静夜
五月二日夜晚，父亲像一位浪漫的诗人
在火焰的光华中，飞天而去



4。



半夜的电话，惊醒我的泪水
死亡驾着马车而来
没有风，更没有雨
五月的夜，只有阴森森的地狱

父亲。离开多时的父亲
雪一样冰凉的尸体
不再理会我的肝肠断裂


五月的粮仓，谷粒饱满
每一粒都涂满鲜血
每一粒，都涂满苦难的汗水

父亲，旧社会当过长工的父亲
娶回东家女儿的父亲
养育五个孩子，埋葬三个儿女的父亲
被五月的神灵超渡而去



5。


如果麦地没有哭泣，麦地绝不是麦地
如果槐花没有断魂，槐花不配做乡村的女儿
父亲，一生热爱泥土的父亲
倒下的那一瞬间，有没有后悔爱上土地

乌鸦。月光。村庄。坟地
所有事物全都死去
父亲还活着。父亲在五月的天上
与雪花作伴，炼仙丹，舞仙鹤
唱不完的山歌里，不再有血，或者泪




6。


飞。纸花在飞。雨点在飞。
五月的天空有爱，也有恨
贫穷的土地养不活阳光
父亲的坟头只有雨水


雨水。雨水。从出生到死亡
不依不饶的雨水
冰凉刺骨的雨水
疾病与死亡纠缠的雨水



疚恨。儿子的疚恨。女儿的疚恨
一滴一滴，比雨滴更丰盈
父亲已去。大笑，唱歌，极乐的仙曲
嘲笑人世的悲苦，命运的浩劫



勤劳一生的父亲。带着传奇离去
我还苟活于人世。写诗，流泪
年年五月，撕心裂肺地审判自己







7。


一把血锄葬在我的记忆里
长成五月。一碰，不是血，就是泪
乱雨纷飞。竹叶纷飞
千亩水田响起父亲赶牛的吆喝
万亩麦地闪动父亲悲怆的汗水

父亲已去。村庄空无一人
蛙声。鸦鸣。稻田，虫吟
所有哀泣的事物
都不配倾听父亲的歌声

我没有哭泣。我只扔掉桃花的衣衫
背上沉沉的十字架，独自唱，独自醉
独自让五月的星光，年年划破血衣









8．



阳光说，何必。亲人人已去，你要坚强活下去
野花说，有故乡，就有亲人，你不是孤儿
我不想说话。父亲抱紧泥土，也没有说话

诅咒。排挤。讥笑。漠视。

贫穷。悲伤。孤独。泪水
我的字典里，总要挤进这些阴暗的词汇

天空是借来的天空
大地是借来的大地
一生都在还债的我
把父母，还给了神明

还要还的。还有更多正在享用的事物
包括风，包括云，包括爱过的山岗，原野
爱过的璧南河水，一一都要还给你们




9。

我将一无所有。我将来去无影
我哭。我笑，我正在诗句里
练习还回深爱的一切



父亲坐在对面。墓地坐在对面
父亲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



父亲深深懂得这一切
父亲用最后的歌声
仿佛在告诉我
孩子，世间一切都不是你的
你借用时，要心存感激，小心翼翼





10。


山后的云，一群群退去
人世退去。悲伤退去
所有苦难，如退潮的海水，远远退去

父亲渐渐矮下去。泥土渐渐矮下去
泥土温暖，人世静寂
只有墓碑，闪动金黄的光辉


我磕头，然后起身。倒酒瓶
跌跌撞撞，像一群醉酒的诗句
飞舞花衣，驾着落日，扬长而去

[ 本帖最后由 重庆子衣 于 2009-5-3 21:51 编辑 ]

平一民

如果麦地没有哭泣，麦地绝不是麦地
如果槐花没有断魂，槐花不配做乡村的女儿
---------------------大精彩，欣赏，并怀念

方悄

“其实，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醉
像无父无母的菜花地，结自已的籽”

学习了。

温经天

震撼，还是震撼。
大处气象，细节动人。挂读推荐

水边青艾

真正的好诗,富有感情,而且不隐晦.语言不算华丽,但很美.

林别

勤俭一世的父亲
用丰富的晚餐，为自己送行
鞭炮。白布。安眠药。静夜
五月二日夜晚，父亲像一位浪漫的诗人
在火焰的光华中，飞天而去

半夜的电话，惊醒我的泪水
死亡驾着马车而来
没有风，更没有雨
五月的夜，只有阴森森的地狱

父亲。离开多时的父亲
雪一样冰凉的尸体
不再理会我的肝肠断裂

感情真挚淋漓饱满，动人心弦。问好子衣

北溪高羽

丰厚的一组。学习，问好。

重庆子衣

原帖由 温经天 于 2009-5-3 20:31 发表
震撼，还是震撼。
大处气象，细节动人。挂读推荐

谢谢！昨天是父亲九周年祭日，所以倾尽心力来写。为父亲写一首长诗，也是我这几年的一大心愿。

重庆子衣

感谢朋友们的鼓励，祝各位诗友健康平安！

山东诗韵

子衣这一组，情感细腻，铺摆大气。感人，动心的文字，读着，心都疼了。。。

[ 本帖最后由 山东诗韵 于 2009-5-3 21:53 编辑 ]

重庆子衣

原帖由 山东诗韵 于 2009-5-3 21:51 发表
子衣这一组，情感细腻，铺摆大气。感人，动心的文字，欣赏。

谢谢！这也是一位劳动者的悲歌。父亲一直是我最沉重的诗歌意象。

重庆子衣

原帖由 平一民 于 2009-5-3 19:18 发表
如果麦地没有哭泣，麦地绝不是麦地
如果槐花没有断魂，槐花不配做乡村的女儿
---------------------大精彩，欣赏，并怀念

感谢朋友鼓励。生活是一首沉重的诗。它的苦难，是诗歌永远无法抵达的~

山东诗韵

再读，内心涌动出诗歌之外的真切与感悟。推荐！

温经天

这是我读过的你最好的作品！值得一读再读。

钻石奉上

临水而居

感动，问候子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