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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写诗没有竞争,那是不真实的。我说的竞争是让你更加勤奋,是让你必须找到你所熟悉表现之题材的更好的表达技巧。为什么别人能找到他们熟悉的题材与角度所需要的最好的技巧,而你还没有,这种竞争是自己去发现的。道理很简单,宏观一点来讲,因为我们只能对自己所处的时代负责,记录所处时代的文明信息,而且即便是同时代的人,命运也把每个人放在不同的位置与角度上,从绝对的意义上讲,没有一个人的位置是重复的。除非要处理过去的不是你所身处的时代,那么每个人都会面对同样的一堆在图书馆里面所能找到的书籍,那是学院式的研究项目,是使用纸张上过去的信息来分析。不过也有特殊的情况,就是那段过去的时代因为政治的原因,许多东西不被纪录或被销毁了,后代有责任去挖掘并分析的。这样的情况与原创有一些不同的性质。但它也是必须的。谁能来表达?怎么表达?是有比较和竞争的,是有挖掘技巧和方向分析的。
我们与同时代的诗人看到所身处的这个时代一些值得关注的很多大情况,选哪些大情况来表达?怎么表达?也是有比较和竞争的。然后发现在同一个大情况里,别人在表达上比你强,比你更深刻更艺术。你就会感到羡慕或嫉妒,你就必须努力在这方面多下功夫,或者就选择另一个还有表达空间的去努力。
另一方面,诗歌需要天赋,像其他领域一样,在这方面则难以竞争,因为这是特殊情况,也就不必谈论了。但是我告诉你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在题材上和角度上下功夫,选择合适的题材会让你发现自己的天赋。许多题材和角度还没有被人用过,尤其在语言上,就有更多的形象比喻还没有人使用过,而且新的物件一直在发明,譬如电脑、多功能手机等等,这些都是可以用来比喻的新道具。所以从这个角度讲,天才也需要自己去发现。
诗歌的可能性很多,只是每个人的可能性很少。每一首诗都是一个人的努力结果,也就是用一个人来面对整个诗歌的可能性。这就揭示了一个人撑死了能做多少了。另外,诗歌是在研究人体全部功能共同引起的感受,是研究人体这架复杂之极的机器,而科学所研究的东西,常常是微观的,是每一个单件的物质,它们都没有“整个人”这件物质复杂,当然科学也研究人,但常常把五脏六肺分开来研究,说到这儿,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诗歌太累人了。所以有些人在写自己作为一个诗人或作为一个日常生活的人的物质贫困状态,并研究这种状态的如何描写,我觉得那是既自爱又自卑了,自爱和自卑是太简单的主题!如果还把这种写作称为与世无争、高姿态的孤傲,就更可笑了。但这也是诗歌的一种不值得重复的可能性,可以避免的可能性。
前面提到了与科学相比,结论是诗歌具有更多精神文明的可能性,而提倡人类的精神文明才是科学能被用在刀刃上的保证,否则对物质研究的走火入魔将导致精神的缺席。科学中,针对人体的医学是治理人体的物理需要和疾病,最终的目的是为研究精神文明而筹备健康的人体。既然诗歌是人类精神文明中极其重要的东西,所以那类专门歌颂健康的诗歌,还有那类专门推翻旧观念但还没有建立新观念的诗歌,都是诗歌的可能性。诗歌还有一个巨大的可能性:诗歌的读者更多的是诗人自己,所以诗歌是诗人研究自己的科学工具与过程。在人类史上,语言这门科学具有最长的历史,人类在对话中(包括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一种宗教对另一种宗教、一个社团对另一个社团、或者一个企业对另一个企业)一直在竞争怎样表达得比对方更好更简捷更漂亮,所以写诗的竞争也具有体育中竞争第一的性质。譬如设立一个主题来让众多的诗人表达,这是诗歌娱乐的可能性,轻松的一面。
我曾面对自己许多次表达上的不成功,某些感觉的表达就是不如别人。其中一个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一个人不可能同时体验许多种处境,你可能对失恋有很好的体验,但是对失业就不如他人。如果我们说只在形而上进行表达的竞争,但是形而上的东西都有形而下的支撑点,你缺少某些支撑点的时候,形而上的表达也是乏力的。
结论应该是这样的:诗歌是全体同时代诗人在记录的时代整体,每年的诗歌选版本就是一个极好的证明,在那里,每首诗有各自的位置,它们绝不会想到互相代替。那么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诗人之间互相贬低的现象出现呢?因为诗人作为人的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虚荣所引起的堕落。所以,堕落的不是诗歌,而是写完诗之后的“人”。 当然我们也不应该忽略另一个情形,因为诗歌在传统的意识里被界定为代表写作者的精神和灵魂的价值观,一点点的批评就会被认为直接指向对灵魂和精神的贬低,所以,争论就会更尖锐更火爆。为什么精神层次的东西就那么脆弱经不起批评呢?或者就是因为自尊心与“要面子文化”太强大了。我突然想到,诗人进入市场化的第一步应该是做广告,广告词应该是这样的:“请批评我吧!”。
幸好虚荣是中性的能量,它能引起堕落,也能引起自救。我曾堕落我也曾自救。有人说已经堕落了就没有再堕落的空间了,反而是自救者把自己拉了上来,就有了再堕落的空间和可能。所以说,活在可能性当中又是一种煎熬,这种煎熬更需要准确的表达,因为它能为人去接近人所写出来的理想(诗歌)提供可以反省的数据。
在我们既定的生活环境中,譬如一个两平方米、一个两百平方米、一个两平方公里的笼子,它们所能产生的生命可能性绝对是不一样的。人类最大的笼子就是地球,当然这个事实有对更多更大“可能性”的局限,这时候想象力出来解决问题了,人类首先想象到神,然后是归类各种神之功能的宗教,奇怪的是我们从来没有把地球当作创造人类的神,其实道理也很简单,人类不以物质为其存在的答案和目的。当诗歌在几千前的人类史上杀出来时,就是作为答案和目的出现的,这个答案是人类共同、共通的精神和想象力,归根结底是我们具有与一般动物不同的智商,所以我更认为智商是我们最终的神,它活在我们人类的身上,它最早是谁给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没有谁能把它拿走。多么公平的智商,每个人都有,并不值得骄傲。有些人经常使用它,有些人则不,经常使用者反而会干更多创新的好、坏两种事情,许多犯罪的例子证明高学历、高使用者在钻研更坏的事情,那么法律就是重要的,而律师也因此有干更坏之事的机会,同时,这也是诗歌性质的可能性,它既能提高精神的质量,也能降低它。
诗歌流派中有一个派别叫自白派,首先要说明的是自白就是自我坦白,坦白什么呢?就是坦白那些与基本道德标准冲突的内心想法和闪念,自白被冠以派别的名称,就是特指把这类内心的想法表现出来,目的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指出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动物以及自私的损人利己的潜在想法;二是在表达的过程中对自我进行讽刺批判,同时对长久以来人类文化造成的某些虚伪的写作现象进行纠正。把好的想法坦白出来的写作是大家都在进行的,而且形成了这样的竞争规则:谁能把理想甚至高尚的道德口号写得回肠荡气、韵律起伏并朗朗上口,他就会得到更多的掌声与奖励。所以,自白派相反地特指把内心深处的自私肮脏以及其他一些被掩饰了多年的东西暴露出来。
除了大家都把自己内心好的想法表现出来之外,不少人也会讽刺自己一两句,但那不叫自白。自白形成一个诗歌流派是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后来有一种说法说这个流派的五个代表人物全自杀了,其中四个成功了,一个未遂。我曾与美国一些诗人讨论过这个事情,几次谈话之后,我把自己的认识在后来的日子里记录了下来:“人类文明就是以战胜人类自身的动物性来实现的,这个过程是搏斗的过程,这个过程在每个人的发育过程中都要经历一遍的,它是不能遗传的。所以我们要经常提醒自己:人类的动物性和文明性将永远搏斗下去,虽然人类创立的法律、教育和宗教在尽量保证文明性的优势,但如果没有每个人从懂事开始到成熟的那段时间里培养起来的自我反省和克制,如果在占有知识之后仅仅满足于学位与头衔而不使用知识的话,如果仅仅是对别人而不对自己使用知识,或者仅仅向外而不向内使用知识的话,文明性就经常会输给我们身上的动物性,所以文明的历史在全世界各个国家里,都有经常倒退的鲜明的例子。我认为现代诗歌更应该是内外一起使用知识的典范。”而美国自白派诗人们的结果是令人悲哀的,我相信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消灭自身动物性的最好方式就是消灭自身,然后让高尚纯粹的理想作为纸上的事实存在下来。我在前一篇谈论诗歌可能性的文章中提到过:我更认为智商是我们人类最终的神,它活在我们人类的身上,它最早是谁给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没有谁能把它拿走。另外,与动物都有的肉身相比(譬如“小小麻雀,五脏齐全”),我们的智商就太珍贵了。其实中国人早就悟出了肉身的道理,我们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甚至还说“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自古无良人。”。这样看来美国自白派的诗人就太不灵活了,但我认为他们的这种不灵活,表达了一种积极的意志,那就是希望人类的理想有不需要消灭自身来实现的那一天。
而我们看到,世界上许多民族和宗教的文化传统逻辑是:活着就是天理,因为上帝是这样把人造出来的。所以他们不把精力放在探讨改造人性上,而是钻研如何利用人性的弱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其中中国方面的孙子兵法、三国演义是很好的证明。
但是,文化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中国不是有很多封建的东西吗,中国不是沿袭了几千年的帝王制吗?既然每个人造出来的时候都一样,帝王的无限权力又是怎么一回事情呢?所以权力是可以分配的,凡是可以分配的东西,就有着相对公平的分配方法,权力更应该是这样,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应该早已明白了这个道理。
回来谈谈诗歌自白派在中国的现象,其实中国古代也有一些例子,但我更想讲讲当代,讲讲当代比较醒目的例子。首先,口语化是进入自白的一种极好的语言表达模式,中国的自白比美国的自白还需要多一个政治禁忌的自白,然后是肉身和自我的自白。诗人伊沙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这一点可以从他十几年的创作中读出来。接着又有诗人沈浩波。后者对肉身的自白更明显。我认为这是很值得庆幸的诗歌的表达现象。而且他们至今还在不断努力的过程中,这就是说还在与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文化惯性进行搏斗,但是他们的文本已经存在,已经给予了我们进入这个主题的台阶。哪怕他们在今后的写作中偏离了这个方向,最起码更年轻的诗人们有了参照与台阶。另外,从自白的两个层次来讲,都是中国人欠缺了很久很久的东西,现在终于在选择的认知上能和做一个真正的诗人接轨了。
彻底的自白并不会必须导致对人类存在的失望,人性和原罪是可以失望的,但是智商的运用是具有希望的,人类对自己的管理是有希望的(法律、教育、积极的宗教、反省等等),北欧一个领导人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类最终不是消灭痛苦,而是管理痛苦。”听上去有点悲壮,但事实是:在管理的过程中是有乐趣的。人性的原罪与理想性的冲突之痛苦总是存在的,这就像经常泛滥的洪水和森林野火,把它们管理好是有乐趣的,但是管理好它并不能说明它的能量不存在了,它总是潜伏在那里,并随时会冲出来考验你的管理。这就是我们的处境。
所以,导致自杀的那种对人性的彻底失望虽然有它的极端理想性,其实诗人们留下的文本已经证明了他们积极的努力,如果说他们不想做两面派:一面慷慨激昂地谴责自身的原罪,一面还在像动物一样地活着。那么他们忽略了另外一点,那就是人类的高智商是依靠肉体承载的,你消灭了你的肉体也就同时消灭了带给你认识事物的智商,你维持肉体的存在是为了能够继续使用智商,使用智商来提高管理理性生存的质量。所以我们有着让肉体存在的理由,当我们认识到这个理由的时候,肉体就变成了服务者,而且时时提醒自己不要让它喧宾夺主。我们反对的不就是肉体成为驾临于理想之上的主人吗?你可以做到自杀,为什么做不到让肉体成为服务于智商的仆人?我还看到自杀是一时的勇气爆发,比起一直挣扎在克制人性原罪的努力中要痛快些。那么,这就是因人而异的选择了,但这是一个高层次的选择。为什么说是高层次呢,因为这样的选择不是低层次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无所事事,也不是“隐入佛门”用人为的环境来抑制自己的中层次的选择,这个高是要继续使用智商来面对和改善自身与社会其他人的生存环境,寻找更加合理公平的社会制度。
更加合理公平的社会制度到底存在吗?几千年来人类所做的各种制度的实验证明,专制与失败的试验必须挂牌告示后人,如果不这样,就会发生重复。如果能避免反复,哪怕有新的失败,也将是痛苦和代价小得多的失败。我乐观地认为,只要建立一个积极良好的社会机制监督的国际性环境,并能避免重复任何已经尝试过的失败,在科学和理性的管理下,将来的每一次新的改善社会制度的失败所付出的代价将会越来越少。但是,每一代的自白永远不会减少,因为自我的反省不能遗传,能遗传给你的是外在的和通过学习的知识,使用知识来针对自身还要靠你自己,自白就是一种努力方式,所以走在表达自我批判前端的诗人们也永远不会减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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