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爱的遗址》（组诗）

俞昌雄

■ 在命运的欢呼中

准备返乡的民工打好了背包
城市突然间重了几分，在命运的欢呼声中
它很结实，即便有人挤了它几下

向南的和往北的都差不多模样
他们摇摇摆摆，都一个劲地想家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每个人都想开怀大笑

辛辛苦苦地又熬过了一年
生活真好，在命运的欢呼声中
没有什么东西会变得松垮，变得一文不值

只可惜这往返的路过于漫长
走了这头，还得跑那头
而中间丢了什么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2008.11.29



■ 我和麻雀

麻雀保持着旧有的习惯。它们还小
认不清我的道路和那冬日里显得无力的事物
它们避开邪恶而生活，用有限的想法
应对世界，连同它的怜悯和深沉
每次看见麻雀的时候
我就不做其他事情，一个劲地想
那些翅膀所具有的份量
它们飞得很低，但并不怯懦
它们时刻都睁着眼睛，哪怕看到的仅是
我的世界：我的土地，我的房舍
我的风我的雨我的憧憬我的哀乐
世界原本也就是这样
弱小的麻雀，和更为弱小的我
只在相遇的那一瞬间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
强大！冬日拖得很长很长
麻雀越聚越多，而我仍形单影孤
我看到了那偶然组合到一起的意志和未来
如若委身于麻雀，不知会有几种方向
2008.11.21



■ 情人与白鹭

指着蓝色岛屿的那个人并不孤单
他的情人戴着花边帽子，只看天，不低头

两只飞翔的白鹭依偎着大海的力量
它们相爱，不曾记恨人世间冷漠的遗骸

那个人知道天空为什么一声不响
他的情人也知道，爱只能分解成一个遗嘱

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一切发生又过去
但全都留下了地址，而仅有猜想是不够的

神说，每一次相遇绝不会是偶然
比如情人与白鹭，我与大海，天与地
2008.10.12



■ 褪色记

第一首

蚊母树长到三米多高，它的颜色已不再
绿了；螺浮栲围成苹果型的树冠
它已除却米黄色的牙孢；鱼尾葵是谦卑的
悄悄卸下伪装，不论地震、干旱或洪水

每一棵树都有它自身的坚韧和悲伤
人和世界也是，一代又一代友好相伴，成长

向过去告别是心酸的。人要放下他的衣裳和
血肉；世界要藏起它的繁荣和虚假。人把名字写成
一棵树的样子，世界为此惊讶！它已无法解救
那被围困的森林、都市和遥远的海岸

第二首

大海褪去它的第一层波浪。紧接着
它又吞下一万顷云影，翻腾，永无休止
站在它眼皮底下的那个人
脱去衣裳，等着被召唤，进入世界的核心

一切都等着还原。那个人要从无限中
解除他的迷惑、渴望和曾经有过的许诺

赤裸裸的大海唤醒了他。那些
有了信仰并得以安宁的和那些被埋没并获得新生的
都要记在他的名下——他是谁，他曾是谁
他已褪色，代表着正被探访的一切
2008.6.23



■ 我已年老体迈

春天打扮完毕，露出瑕疵
赤脚医生寄居山野，常用一叶芭蕉渡河
少得可怜的种籽不认识大地，手抓泥土，一脸灰暗

我在清晨为它们写下日记
神说：你这傻子！那仅仅是人间的一场
游戏，不用当真，因为你终将衰老
2008.3.9



■ 灰 暗

露天电影正播放《我的父亲母亲》
简单的台词和更为简单的夜晚
父亲和母亲各自流着眼泪，孩子们不知去向
我站在人群里摸着无数灰暗的墙
临睡前的夜莺在数杈里
叫了一声，墙就倒了
人世间的骨头也全都碎了
2008.7.11



■ 你很难想像一只孔雀的生活

别的鸟儿看多了，自然就想到孔雀
它张开的翅羽要比铁笼子紧张
饲养员疼惜它的美，要它坚强，像临盆的孕妇
要有慈爱的本性，和人类一起度日

孔雀从不认为这是谎言，它这一辈子也没
猜对一次。它开屏，因为那是它的生活

别的鸟儿不需要这么复杂
它们设置了谜，接着又飞着去找答案
而孔雀不行，它能宽恕自己的美
但逃不出壳，那华丽得几近陷阱的肉身
2008.5.11



■ 孕 育

成群的蝌蚪在河岸的洼地里生长。它们
甩着尾巴游向芦苇荡的黑黝黝的行列，是很难见到的

除非你就在洼地边上，或是站在它们上方
当晨光浮起、光线聚集时恰好有人提醒了你

不要误以为那是一滩随波逐流的烂泥
没有鳍，没有玲珑的肤色，甚至害怕它们的模样

然而，它们正是整整一代准备跳跃的精灵
从水域到陆地，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将拥有不同的未来

正象你所看到的，它们是如此得欢快，自由
它们孕育一切，像预期的那样，安享天年
2007.9.21



■ 夜 鸟

在一切尚未减轻重量前，夜鸟不肯闭上多余的
眼睛。城市是清醒的而翅膀依旧黑暗
我们代替一两个游魂，收集这个时代
虚伪的证据，一句谎言，一次谋杀，甚至是一场战争
很多人，为此孤独，到老，到死；很多人
不敢冥思苦想，那在午夜传来的声声呼唤
仅仅渴求吮吸，咀嚼，消化
从一大片黑暗里分离出生活的光亮
我们，我们以为那就是，就是夜鸟想去的地方，就是幸福
即便游魂带走了衣裳，留下陌生的躯壳
2008.3.23



■ 一天中的三个瞬间

我摸到了清晨的第一缕光线
在那一时刻，我大声地说“我爱你”
而到了神秘的午后，你像那疲惫了的天使
无力喊我的名字，只能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们就那样依偎着步入黄昏
等待，燃烧，被爱收留
2008.11.8



■ 这个冬天依然见不到雪

干涩的白玉兰树与万物相似
它们曾经骄傲的心，已经留下了遗物
尚未出现的雪有它自己的行程，它被渴慕与怀念
仅仅因为彻底的白！白得无需回答

孩子们自小就躲在这样的疑问当中
在南方。更多的时候，雪是一种纯粹的象征
每一个人都把寒冷带在身上
等着它融化，变成春天的河流和眼角的泪花

白玉兰树深深地期待着那样一个日子
它们死过一回，就离我们更近一些
太阳的光芒在彼此间持续闪耀，万物就不会分开
孩子们变得强壮，大人们心灵相通

当然，总有少许的光从中跑掉了
它们要去迎接傲慢的雪。由于路途遥远
一年一度，它们都要带上白玉兰的根
孩子们的笑脸，大地孤独的胸怀
2008.11.27



■ 我与后海湾

我感到寒冷，在后海湾
七八个早起的人要比秋天来得透明
一些鸟在抗拒。沙滩的另一头
几片落叶被带到了海的中央

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大海也是。它以为，它仅看到我的一排乳白色的
牙齿，像那翻滚的波浪，咬着汹涌的人生

在后海湾，每个人的身躯都小得不能再小
我的每一秒都与天上的鸟儿连到了
一起。它们漆黑一团
我就感觉自己开始奄奄一息
2008.10.13



■ 你是女人

你一定全神贯注：这来到唇上的吻
永远只有一次，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因那两副相约得以互相依赖，得以碰撞
得以闪耀或暗淡，得以激进或卑琐的躯体
你一定小心翼翼：给或不给，刻下或抹除，全都是
灾难——即便表层同呼吸
却仍是凹陷，易于消融，沉为深渊
日子一滴滴在那儿放大，快乐浮着，根却苦
你一定进退两难：可那是命
往前往后，向上向下，靠里靠外
总有相伴的影子，他们长着凸起的骨
力量中却渗着谎言，有意或无意，短暂或永恒
2008.8.11



■ 离 别

露脸的秋天像那哲学家的孩子
大地给过他公式，他却偷懒，只理论
手背上的雨滴和忏悔者之间隐藏的关系
早起的鸟雀扮着鬼脸
教堂顶端已经看不到灰烬了
朝晖是斜着来的，冲着那些重叠着的轻轻坐起的梦
世界为自己准备了一场离别
童话城堡里伸出的手，微微抖动
秋天被招揽。此前
大地舍弃了丰盈的身子和性感的唇
万物将从金黄色的光晕里，劈出闪闪泪滴
鸟雀们多么迷恋这样的幸福时光
人类的每一颗心都悬在空间的最高处
它们却躲闪，从低处赢得蜜汁
2008.8.10



■ 关于爱的遗址

一个男人遇上一个女人
他们相爱，凭借重叠着的那副影子

男人用力，流血，思考，为人生准备礼物
女人小心翼翼，等待那份惊喜

男人像光线和蜂蜜
女人有最小的针孔和变形的翅膀

一辈子其实只有那样的一个
瞬间：光线要穿过针孔，翅膀才会沾上蜂蜜
2008.4.16



■ 来到我手心的那滴露水

有天夜里我突然就梦到了不爱笑的
孩子，他从最远的村庄来
身上装满补丁，他说：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生病的人
他递给我一滴露水，要它秘密伴随我的
一生。城市里的每一个人
都在谈论这件事，他们蹑手蹑脚，就像
村庄里早已飞失的那群黑鸟
我为此感到惊讶，在梦里翻转身子
露水并没因此滑落。当它快要枯干的时候
我仍然年轻，通体透亮
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敢靠近
他们站得远远的，各自摆出猎取的架势
我就在那样的威胁中睁开了眼睛
枕边只有一块补丁，上面淌着一滴晶莹的泪水
2008.7.7



■ 被收藏的个人史

这是我给你的，也是你愿意留下的
不要对陌生人提起，你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
历史还在堆积，请忘记那在夹缝处求生的
男人，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

网络太大了，你可以搜索到任何一种呼吸
一个家族，一个国度，甚至是他们
互相缠绕时发出的声音
我以为你是幸运的，即便你尚未清醒

那就收藏在那瞬间涌起的一点点暖意吧
哪怕它是一条河流倒映着的起皱的
群山，哪怕它是半截走丢的月光，哪怕它是
你我都能看见的，月光下的凤凰木
2008.9.5



■ 夏十行

第一天我就心怀鬼胎，毁坏了它的
礼物，一只最年轻的蝉，死在我的笼子里
第十九天有人敲门，叫我喝茶
冥想，学夏天的样子去宠爱夜间的荧火
第三十七天是个完整的梦
我拌了一跤，突然间就长出翅膀
第五十五天，有人听到了我的叫唤
短的像诗，长的很硬很硬
第七十三天看不到时间的样子
黑暗缩成一团，我被放逐，成为遥远的星光
2008.7.22



■ 冥 想

白玉兰花生病了，蝉儿来探望
它把所有兄弟姐妹的祝福都挂到了叶片上
白玉兰花说，你用一整个夏天的时间来陪我吧
蝉儿耸了耸肩，说，我就守在这里
白玉兰花很感动，每天就剥一瓣芬芳给那
细心的蝉儿，直到那一天
整个儿地融进蝉儿的哭泣里

当然，这些仅仅是我的冥想
因为我爱一个人，却没法好好地爱自己
2008.6.2



■ 南 山

荔枝林在工业园后面，垂挂的果
偶尔也能引来成群结队的蜂。当它们掠过头顶时
一朵松软的云飘过南山，轻的，缓的
阴影下站立着情侣，女的招手，男的点燃了一根烟
开往中心城的巴士在那儿停了下来
有人拥抱。也有人忍受着离别时的痛苦
风还往南吹，没有粉尘，也看不到前方的树
鸟鸣是被寂静抬起的，在山坡后面
它们拖着长长的尾巴。有人捡起石头扔
有人偷偷比划，他相信这样的场景不会被时间磨损
他相信所有人的怀中都藏着一幅远行的风景
蜂儿们在那儿停歇，掖着甜蜜多汁的梦
荔枝该熟了。南山，南山
果实成片闪过，只留下一颗火红的心
2008.4.4

温经天

■ 关于爱的遗址

一个男人遇上一个女人
他们相爱，凭借重叠着的那副影子

男人用力，流血，思考，为人生准备礼物
女人小心翼翼，等待那份惊喜

男人像光线和蜂蜜
女人有最小的针孔和变形的翅膀

一辈子其实只有那样的一个
瞬间：光线要穿过针孔，翅膀才会沾上蜂蜜
2008.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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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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