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诗篇（一）

薛松爽

《中草药》
　　
　　我吃着草，喝着中药。
　　那些青，黑，缭绕的苦涩，
　　在我身体内流转。
　　贯通五脏六腑，四肢八脉
　　滋养出短命的诗歌。
　　我也是一株草，一个时运不济的诗人
　　在时光中轻轻摇曳。
　　当我老去，干枯，从尘世拔出
　　我是哪一味中药：白术，黄芪，车前子
　　为你疗伤，补中、益气、清火？
　　
　　《夹竹桃》
　　
　　一朵朵，叹息着
　　从枝头跌落。那么新鲜就落下了
　　带着雨水切割的伤口。
　　人群如蚁，匆匆行过。
　　夏天盛大而空旷，那么漫长
　　它们热烈地绽放了一个季节
　　艳丽超过春天的一切花朵。
　　走过的人偶尔诧异：看，花，有毒的！
　　秋天，我拖着沉重的身体走来
　　低头沉思。是的
　　我就是人群中那些中了毒的人。
　　看着满地的花朵，这些破碎鲜艳的尸骨，
　　我无法收拾。
　　
　　《让我写下这个秋天》
　　
　　谁能体会一个披着白毛的冬瓜的幸福？
　　枫树在流血，蚱蜢在诅咒
　　我在尘世的合围中喃喃自语
　　躲进树洞，又攀上树梢
　　一只眼睛打量另一只眼睛。
　　一只安静的松鼠是快乐的
　　它专注于手中裂开的松果
　　啊，今天，我终于捉住了
　　那抹掠过额角的凉风
　　它吹散了我头发的菊蕊
　　敲打着冬瓜般的头颅。
　　
　　《白菜顶着雪》
　　
　　菜已经卖完。卖菜的妇人弯腰
　　捡起被剥掉的烂叶
　　小心地放进袋子。
　　她单薄地身躯，还背着生活
　　这只沉重地背囊啊
　　咀嚼白菜帮子的母亲
　　头发花白，神态安静
　　背起书包上学的儿子，青葱的背影
　　跳跃在原野里。
　　写了这些年诗歌，我终于可以
　　用卑微的声音
　　谈一下这遍地的白菜
　　和它身上包裹的厚厚白雪。
　　
　　《春天的风吹过山楂树》
　　
　　风把山楂树的碎花扫落一地。
　　心在颤栗
　　多少个春天，风没有停止脚步
　　山楂树的嫩叶在空气中摇晃
　　秋天，沉实的山楂酸涩，殷红。
　　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沧桑的心
　　早已经爱上了这些
　　爱上了春天肆虐的大风
　　它吹散了我的头发
　　吹不散蜿蜒的青山
　　和群山中一棵棵挂满白花的山楂树。
　　
　　《榆树》
　　
　　我想念榆树。
　　树梢的风声，成群的绿色小鱼，
　　春天背部那些没有融掉的白雪。
　　我是从树皮里蹦出的小人，
　　多年前我是那只柔软的虫子。
　　我在大地上溜达，跳跃，
　　将白花花的银币装进薄口袋，
　　世界辽阔，风声过耳。
　　
　　《蒲公英》
　　
　　最性感的女人
　　体内有坟墓的清凉
　　
　　有细雪，树荫，河流
　　无数吵闹的孩子
　　一吹即散
　　
　　《冬天的杨树林》
　　
　　冬天的杨树林露出了微微的银色
　　树与树站立同等的距离
　　阴暗的天底下树枝一根根呈现
　　积雪深处杨树林一座空旷的宫殿
　　
　　杨树林远离了炊烟袅袅的村庄
　　林下沉睡着抹平的坟墓
　　青草枯黄 土粒安静
　　死亡的气息接近干净 澄明
　　
　　峭厉的北风掠过林梢
　　那些风来自辽远的边疆
　　必定还有一些风生发于黑色的根底
　　稀疏的枝条在高处碰撞 大块蓝天凝固不动
　　
　　风一定带来了什么东西
　　有时候云朵会擦着树梢飞过
　　而风也一定带走了什么东西
　　大雪降临之前 我们谁都无法看见
　　
　　黑白相间的喜鹊从林间飞出
　　在晴朗村庄的土路上跳跃
　　干冷的午后 一个红衣女子走进了树林
　　踩着遍地的落叶独自旋转起舞
　　
　　《榆钱》
　　
　　这些鱼鳞，银币，青葱转而苍白的脸庞
　　这些荠菜，鸟群，熏风中轻轻碰撞的麦芒
　　这些曲胡，宛梆，黄土地上的高腔大嗓；这些
　　镰刀，骡马，泥土中埋葬的草莽；这些打狗棒
　　莲花落，村庄间流动的丐帮；这些白粉笔
　　兰袖头，寒风里挺直的脊梁；这些车辙
　　瓦屋，黄犬守护的村庄；这些孩子，老人
　　土碗翻转，倒扣头上；这些书包，白发
　　带着孙子淘菜的老娘，这些安全帽，防护网
　　脚手架旁落日辉煌；这些饭盒，白条，十里
　　长街的凄凉；这些细菌，病毒，身体内默默成长的
　　暗疮；这些青春痘，老年斑，人世纷纷扬扬的时光
　　
　　《原木》
　　
　　每天我出门看流水
　　对岸的树林春天到来之前显出更深的黑色
　　我看到了一个提着斧头的男人
　　他要在树木发芽前将它们砍倒运走
　　寂静的树林不动声色
　　这些树是严刑拷打一声不吭的地下党人
　　树干在黑暗的斧头下袒露白色木质
　　后来我注意到那个砍树的汉子
　　他甩去了厚厚的冬天衣服
　　露出白色的脊梁
　　他要用这树干盖房子
　　树枝烧火
　　树皮造纸
　　一整晌他弯腰用力
　　像一只狂欢的大鸟
　　紧紧贴在树木根部
　　
　　《菠菜绿》
　　
　　我在火葬场看到了菠菜。
　　
　　北风里，几个嚎啕的人
　　要将一场雪哭下来。
　　
　　菠菜那么嫩，那么绿
　　贴着地皮生长。
　　
　　看门的老头每天拿着镰刀
　　割上那么几棵。
　　
　　《玉兰》
　　
　　那时候我还独坐窗子后面
　　窥见了玉兰的秘密
　　从花瓣间垂下的细小虫子
　　脚一挨地
　　便长大成人
　　走失到人群中去
　　以后我就开始了跋涉
　　人海茫茫中我苦苦寻觅
　　那玉兰变成的女子
　　吃月光长大的精灵
　　
　　《树枝》
　　
　　一根树枝横亘窗头
　　我时常停下来对着发呆
　　有时上面停一只灰雀
　　有时是喜鹊
　　或是斑鸠
　　每一只鸟都不一样
　　它们飞走的时候会蹬一下树枝
　　在天空划一道弧线
　　我能不能站在上面
　　我如果剔下身体
　　剔除胳膊大腿
　　骨头和血肉
　　只剩下一张皮能不能站在上面
　　我把皮涂黑像不像一只乌鸦
　　我的爪子能否握住那根伸展的枯枝
　　我的皮肤上要连着眼睛
　　它没有鸟类的圆
　　它是扁的
　　白多于黑
　　我歪着脑袋看那个伏案劳作
　　肉桩般的人时
　　他会不会停下来对着我发呆
　　他用什么来发呆
　　
　　《白杨树》
　　
　　我和富起 学堂在树荫开饭
　　学堂买馍 一人三个 每个三两
　　富起打面条 面条干净 没有肉星
　　我备菜 家里拿来的芝麻盐 酱豆
　　三个人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偶尔看一下站立的杨树
　　像我们的干净得有点肮脏的身体
　　树干银白
　　裂纹处处
　　好像眼睛
　　如果我们刻上名字
　　名字就会长大 睁开烂眼
　　如果我们在身体上刻上一个名字
　　树梢有暖风流淌
　　紫色的芽鞘落进饭碗
　　我尝到了一颗
　　有难耐的苦涩和芳香
　　仿佛这味道来自我们十四岁的觉醒的身体
　　
　　
　　《油菜田》
　　
　　油菜花的河流淌进我们混浊的眼睛
　　耳边一片欢呼声
　　作为一位真正的乡土诗人
　　我本能地用手堵住了嘴巴
　　赞美不可滥用
　　新鲜的油菜地只是大地的一块补丁
　　瞧，田间割草的妇女
　　腋窝溢满了汗的酸臭
　　腰身弯下的一刻
　　生活仍像一个沉重的婴儿
　　压在她单薄的肩头
　　
　　《青草寺》
　　
　　我们去的地方也许叫青草寺
　　那里，有几个和尚，种着一片庄稼
　　喝水，吃饭，偶尔念经
　　双手合十，额顶浅亮
　　春天，桐花飘落倾斜的屋顶
　　黄蜂的新房结在了低矮的门楣
　　一口垂吊的钟，罩着洁白的孩子
　　老和尚死了，大家把他埋掉
　　次老的做了方丈，其实他不识字
　　也不通世事人情。他没骂过牛
　　赶过麻雀，每天打扫庭院。
　　现在，我们顶着风
　　踩着头发般拂动的青草
　　走在去青草寺的路上

《桐花飘落》
　　
　　还有一团团明亮在空气中鸣响。
　　最早开放的那些
　　已经飘落下来，躺在尘土里
　　慢慢干枯，变成褐色。
　　现在，我已停止了飞翔
　　傍晚的土径上，脚步迟缓
　　弯下腰，挨紧这些发白的脏脸孔。
　　内心卑微，充满忧伤
　　而世界，唯有宁静
　　头顶，桐花脱落的枝头
　　青色的小桃静静生长。
　　
　　《预言》
　　
　　先是一片寂静。
　　一阵风吹过，晒暖的石头
　　发出了咩咩的叫声
　　接着，那些榆树 紫荆
　　梳洗着的燕麦们开始窃窃私语。
　　赶路的云里孕着巨雷。
　　墓床转动，空气炙手
　　看不见的事物悄悄现身
　　一只沉默了很久的乌鸦
　　仿佛先知 开口
　　讲出自己比黑夜更黑的黑
　　
　　《银杏》
　　
　　街道两旁，不知何时换种了
　　两排银杏树
　　细小的绿扇在四月暖起来的空气中
　　慢慢蠕动
　　
　　街道中央的河流刚刚有一丝喧哗
　　一场车祸带来的浮物
　　被打捞干净
　　洒水车的水孔雀走过去
　　阳光依然闪动
　　
　　现在，小银杏的扇子已完全展开
　　到了秋天，我知道
　　它们会变成翩翩的金色蝴蝶
　　飘落下来
　　
　　《雪松》
　　
　　那青，是我的语言：尖利，短促，蓬勃。
　　空气一团团，柔软的酒精棉
　　涂抹膨出的腰间盘。
　　疼痛的火焰炙烤，我找不到生活的准确穴位。
　　你在弹拨一片白菜帮子，
　　一支笔体察身体的风吹草动。
　　灰尘在额头飞舞。雪
　　在深陷的内心堆积，它，永不消融：
　　在指尖，皮肤，散发隐隐的光芒和寒意。
　　
　　《樱花》
　　
　　这里只有你在怒放
　　无蜂，无蝶，无爬动的虫子
　　空气凝固，浓艳的妆面舞动。
　　像一贴膏药，
　　一下拔出了春天淤积的脓血！
　　
　　《玉 兰》
　　
　　我对为我点烟的小姐说
　　在这里你可以叫小红 小兰
　　都行
　　但你不可以叫玉兰
　　玉兰是一种绿色植物
　　春天时绽开白色的花朵
　　“我在家就叫玉兰啊，
　　在我们那个，
　　长满石头的小山沟，
　　人们见面都这么叫我：
　　玉兰，玉兰”
　　
　　《薄荷》
　　
　　用一个下午
　　坐下来守着墓碑
　　这些刻进石头的字
　　有着棉线的温度
　　我相信
　　这上面有鬼
　　它们蚯蚓般爬行
　　泥土上留下痕迹
　　天光黯淡下来
　　一丛植物散发出香气
　　牵牵衣角
　　告诉我离开人间已经太久

[ 本帖最后由 薛松爽 于 2009-9-23 15:59 编辑 ]

霜儿

这么一大组好诗竟然沉下去了，成熟沉郁表达，融入了对生命和生活的深刻思考，提上，亮！

云兮梦兮

好诗啊，一口气读下来，很具感染力

风筝没有风

昨晚扫地还是有收获的，俺顶一下，晚上再细看

蔓哚儿

　　《蒲公英》
　　
　　最性感的女人
　　体内有坟墓的清凉
　　
　　有细雪，树荫，河流
　　无数吵闹的孩子
　　一吹即散

小而传神。喜欢的紧。
《榆树》和《玉兰》重复发了吧。：））

山东诗韵

《蒲公英》
　　
　　最性感的女人
　　体内有坟墓的清凉
　　
　　有细雪，树荫，河流
　　无数吵闹的孩子
　　一吹即散

小巧玲珑，清新入眼。一组喜人之作。

星星小倩

　　《白菜顶着雪》
　　
　　菜已经卖完。卖菜的妇人弯腰
　　捡起被剥掉的烂叶
　　小心地放进袋子。
　　她单薄地（的）身躯，还背着生活
　　这只沉重地（是）背囊啊
　　咀嚼白菜帮子的母亲
　　头发花白，神态安静
　　背起书包上学的儿子，青葱的背影
　　跳跃在原野里。
　　写了这些年诗歌，我终于可以
　　用卑微的声音
　　谈一下这遍地的白菜
　　和它身上包裹的厚厚白雪。

最后几句读着感人。我在想，为什么写了这些年的诗歌，我终于可以用卑微的声音来谈下一这遍地的白菜呢？是因为一颗心重又回归到了泥土，感到白菜最卑微却也最真实的情感与存在了吗：）

星星小倩

　　《蒲公英》
　　
　　最性感的女人
　　体内有坟墓的清凉
　　
　　有细雪，树荫，河流
　　无数吵闹的孩子
　　一吹即散

小巧而别致，形象而意味丰富。

星星小倩

　　《白杨树》
　　
　　我和富起 学堂在树荫开饭
　　学堂买馍 一人三个 每个三两
　　富起打面条 面条干净 没有肉星
　　我备菜 家里拿来的芝麻盐 酱豆
　　三个人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偶尔看一下站立的杨树
　　像我们的干净得有点肮脏的身体
　　树干银白
　　裂纹处处
　　好像眼睛
　　如果我们刻上名字
　　名字就会长大 睁开烂眼
　　如果我们在身体上刻上一个名字
　　树梢有暖风流淌
　　紫色的芽鞘落进饭碗
　　我尝到了一颗
　　有难耐的苦涩和芳香
　　仿佛这味道来自我们十四岁的觉醒的身体


像我们干净得有点脏的身体。名字就会长大，睁开烂眼。这味道来自我们十四岁的觉醒的身体。

这些诗句深深地抓住了我：）难以说出得成长之疼，以及芬芳。

留着一些些，晚些来看。问候你，薛松爽。

robin

那篇榆树竟然贴了两次。
很难有耐心读完这么长的文字，开始觉得很好，哲味深远，后来就絮叨得繁复些了，风格也变化了，感觉分组会更好。

一头熊在歌唱

读过，再看感觉依然
问好

温经天

　　《白菜顶着雪》
　　
　　菜已经卖完。卖菜的妇人弯腰
　　捡起被剥掉的烂叶
　　小心地放进袋子。
　　她单薄地身躯，还背着生活
　　这只沉重地背囊啊
　　咀嚼白菜帮子的母亲
　　头发花白，神态安静
　　背起书包上学的儿子，青葱的背影
　　跳跃在原野里。
　　写了这些年诗歌，我终于可以
　　用卑微的声音
　　谈一下这遍地的白菜
　　和它身上包裹的厚厚白雪。

一种回归生活本质的抒情！

薛松爽

朋友们阅读
这组诗不是一段时间写的，风格也不太一样，如果这么大一组大家读着不烦的话，我还是欣喜的，毕竟我是反对千篇一律的
当然，还没有写出心底真正要写的东西，但过程都要经过。我会继续努力

李显

《蒲公英》
　　
　　最性感的女人
　　体内有坟墓的清凉
　　
　　有细雪，树荫，河流
　　无数吵闹的孩子
　　一吹即散

这个是真的好

又一村

原帖由 蔓哚儿 于 2009-9-21 17:21 发表
　　《蒲公英》
　　
　　最性感的女人
　　体内有坟墓的清凉
　　
　　有细雪，树荫，河流
　　无数吵闹的孩子
　　一吹即散

小而传神。喜欢的紧。
《榆树》和《玉兰》重复发了吧。：））

头两个没读出好来，准备放弃了。看到《蒲公英》，喝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