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不能去的地方》（组诗）

俞昌雄

■ 召 唤

我这辈子只能看见一次水里的鱼偷偷流泪
我那作为人类的嘴也只有一次机会
借给它，说出饥饿或自由。我为它准备的唯一准确的
词——不是“宽阔”、不是“狭窄”，而是“召唤”
我甚至可以用这简单的文字取代
鱼的鳃，鱼的鳍
我的世界和鱼的海洋从未露面
但它可以偷走我的耳朵，我也可以挪用它的身体
鱼听到了我的呼吸和心跳，我因它
萎缩，枯干，并且失去了自由
2008.6.11



■ 顺 从

我的灵魂是一件天空迷恋的
衣裳，它安静，带着浅蓝色的底纹
看到它的人要顺从于它的怀抱
不论善良或邪恶

一个最深沉的声音在等待告别
那是褪了壳的我，我的耀眼的呼吸
现在到了他们的手上，变成对世界的赞歌

分分秒秒都是这样
我相信，我的灵魂覆盖了颤栗的大地
没有人可以躲开那浑圆的
敞亮的，激情喷涌的迷人的乐章

我为此变换着自己的身形
时而欢愉，像那不愿暴露身份的祷告者
时而绝望，像临死前发黑的蝉
2008.7.11



■ 拜 访

我的躯壳躲在尘世，偌大的城市里
他变不出别人喜欢的模样。每一次日出或日落
他就紧张，感受不到来自远方的心跳

善良者拉住他的手，要他左边口袋里的诗章
罪人们拽着他的衣襟，要掏出右边口袋里的祈祷词
而我被夹在中间，多么疲倦，像患着一场时代的疾病

我的躯壳不擅长周旋，他的身子左右摇摆
清晨他就傻笑，那张脸就像被人拧过的茄子
到了黄昏，他就装睡，看不出是死是活

很多人都曾想过前来拜访
带上道德、财富、意志、美学还有各自的旅途
我的躯壳出门迎接，而我却卧床不起
2008.6.11



■ 岸十行

岛屿像被宠坏的巨大的玩具
失恋的人在岸边独自站立
唯有恬静而不知名的花草于雾里偷偷生长
并且互相探试，何时才能高过对方
而我，我不需要夜间的通行证
我也不害怕那在临水处突然打来的波浪
为了那个幸福但却毫无意义的词
我在鼓浪屿的夜里默默祈祷
让那退避中的灵魂随意辨认出透明的橡树林
让那橡树林放下身子，站成另一道岸
因为阻挠，没有人在下滑
他们离岸很远，仅能看到别人的影子
2008.10.12

■ 破 晓

晨光中，躲在枝杈间的两只乌鸦如此
狂喜！它们来回跳跃，最终并肩站到了一起
我看见了它们，但闭眼时内心仍旧黑暗

轻柔的风抚着更为轻柔的梦
许多人尚未醒来。他们还在流浪，从平地到山峦
他们遭遇无数的鸟类，但唯独不见乌鸦

世界就是这样被填满继而又被掏空
我所得到的启示是：除了无限，别爱什么
因为事物原本就孤单，梦也是，活着的躯体也是

晨光中，两只乌鸦噗噗掠过窗前
我知道它们要飞回梦里，像两截丢失的片段
安插在平地，或者直接飘往山峦
2008.7.7



■ 未 来

我把自己变小，小到只能包容一粒
尘埃；我把自己变大，大到可以遮蔽白昼和黑夜
他们合而为一，在那样的时刻，那为未来
受苦的人，祈祷的人，终将停止
哭泣。大海的使者将从硕大的贝壳里
取出他们的泪珠，散步的神
将从沉睡的琥珀里掏出他们省下来的食粮
而我，我是深渊里的舞者
我梦到自己的未来，在高高的绳索上
它要亲吻，它要抚摸，那在危险路途上噏动的唇
2008.7.12



■ 幻 海

我彻夜等待的客人在这里，也在那里
她自恋、空虚，偶尔也耍耍小脾气
我由此怀疑，可是还不曾想到真实的海与梦幻中的海
究竟会隔着一道怎样的岸？如果一切都醒着
是不是仅有呼吸就能保持与世界的
联系？哪怕那是一座空荡荡的海
哪怕我是一个，被淹死过的
湿漉漉的游魂
2008.10.16



■ 送给凡人们的礼物

那些起早摸黑的人，那些等待祝福的
日子。他们从那儿探出头来，面面相觑
生活的圆盘原本就是空的——他们围着转
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
他们多么相信命运
如同相信一块磨出光泽来的石头
为了避免耗费更多的挣扎
他们靠近我，靠近那在苍天里展开的福音
我没有多余的食粮，没有恨，只有爱
我没有发亮的额头，只有诗章和卷起的
舌——那是上帝交给的礼物
现在起，我要把它交给每一个人
交给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土地，我的国家
让他们爱着，不分长相，不分年龄，不分姓氏
2008.6.11



■ 这不是我的时间

我交出去的全是日常的，一把随身的
钥匙，一只旧水壶，一件白衬衫，一枚戒指

它们在另一个人身上保留了自己的影子
那人咕哝着：这是谜吧？但这不是我的时间

世界摆出相同的道德、欲望和深处的花园
它们在那儿相遇，等着两副肉体腐朽

那多可怕——被看见的仅是俗事
那人如此担心：大地是不是仅有一次春天

钥匙伸进锁孔，被打开的却是陌生的身体
水壶递到唇边，那却是饥渴的第一戒律

衬衫白而又白，却盖不住黑夜，梦不到挣扎的小指头
戒指光滑透亮，可它沉重，压得爱情喘不过气来

而那些埋得深的、脱了壳的、睁不开眼睛的
又是什么？它们的样子被遗忘，它们的

体温早已消失，像碰撞中两个依附着的世界
那人感叹着：这是答案吗？但这不是我的时间

一代又一代的人憧憬幸福的生活。他们
被剥夺，最后仅剩假设、幻想和虚无的定义

这多像承载一切的大地！惊恐与期待
并存，伟大与渺小并存，新生与死亡并存

也许这也算真理，可事实是它铺满荆棘
在透明的光中，在无限膨胀的黑暗里

我所获得的馈赠也全都是日常的，我有替身
伸手可触的光线、花期和接受枯萎的那培黄土

为此，我的渴望仅包含在纯粹的事物中
即便它不为人知，仅被看作生命和欢乐的象征
2008.7.3



■ 彼此相属

细小的支流要汇聚，花朵因此而迁徙
森林把它们的种籽揽进怀里，继而扔进你我的心中
白蝴蝶开始振翅，绿蜘蛛开始织网
清澈的湖泊在我们眼里闪耀
亲爱的，你将看到从我头顶飘过唯一的云朵
它偷走我的召唤，上升，到你迷恋的那座
岛屿，那便是幸福的家了
我们彼此相属
漫长的一生要在那儿凝结
等着海域漂移，露出赤裸裸的心跳
2008.7.5




■ 谁来牵引我的心

我的心是肉长的，它跳着，但会
疼！没有事物可以触碰到它，但它流血
很鲜很烫的血，那么脆弱
只要有一滴跑到指尖，我就残缺不全

谁都想来弥补我。我自己也想
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为此变得仁慈
他们藏着秘密空间，便于我适时养伤

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啊
没有捷径，不做雕饰，又无门牌号码
我的一生就这样碰撞，我的心
就上下起伏，伤口就越来越大

直到某一天我流尽了血，发不出声音
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才面面相觑
肉身多么讨厌，像极了那道虚假的屏障
2008.7.27



■ 在这迷幻的世界里

两只甲虫一天相遇三次，凸起的圆壳上
红斑点亮了，整个身子耸成想飞的形状

两朵结伴外出的云投下同样的一副阴影
风儿追逐着它，直到它用闪电束缚自己

两座紧挨着的城市，在地图上共用支点
那是游戏和道德，放大后反而藏得更深

两个干净的人，从未相信这迷幻的世界
他们怜悯那寂寞的肉身，相互依赖取暖

两道生与死的光芒由此成为无限的部分
渺小者自卑，而那伟大的自然超凡脱俗
2008.8.5




■ 美人记

第一首

在我花园的底部躺着沉睡中的美人
当她睁开眼睛，她所热爱的大地
必由此增添几分孤独！她并不比大地知道的更多
那尾随她的人，暗恋她的人，仇视她的人

都有自己的替身。他们各自行动
瞒着我谋略施计，欲窃取她那迷人的肉体

美人全然不知，她是道具，是食物，是藏也藏不住的
诱饵。一整座的花园开始喘气，很多人
已经死在底部，那些悲哀和耻辱都像我随手摘下的
花瓣，拥着同样的梦，却留不住过往的喧嚣

第二首

美人所需要的一切，大地能给
很多人也想给：她的衣裳、来自云端的歌以及那
甜美的梦幻，他们要把她垂放在赤裸裸的
深渊里，等美流失，最后剩下骨灰

我爱大地，但我害怕它的广阔和孤寂
我爱美人，却迟迟不敢靠近，害怕她被剥夺和蹂躏

很多人会把三分之二的世界送给美人
要她受宠若惊，再用三分之一的世界装下她的
苦难和哀怨。美人由此消失一半
她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乳房，和微闭的眼
2008.6.18



■ 我染上了乌鸦的疾病

我是被忽略的那只乌鸦
看不到秃枝，没有羽毛，身上藏着疾病
眼圈发黑，手心却从不流汗

我在鸟类的世界里没有叫得响的
名字，没有食物，也从不曾有过多余的赞赏
谁都知道可怜，但没人愿意说出秘密

我的分叉的影子就是果实
纵有绝顶天赋，依旧要被抢夺
像受难的人类，只许哭泣，不许掩饰
2008.7.13



■ 两栖动物

电视上说科摩多巨蜥有第五只脚
一万三千年前，它们游在水里，和世界一样清醒
后来，探险家引它到陆地，到人类的膝下
它们甩着大尾巴，在通往未知的领域
卸下伪装，藏起多余的那只脚
我由此想到那些鳄鱼：丑陋，凶残
难道仅仅因为它们还留着远古的饥饿的梦境
电视上说，两栖动物是危险的
它们已没有时间，但有着等待中的历史
2008.3.11



■ 这个城市的孤儿

广场上，天桥下和行进的人潮中
一不小心，我就会牵到那些孤儿的手

他们来自不同的城市，脸庞一样得
黑，衣服一样得脏，就连颤抖的姿势也一样

我给过他们食物、水和亲人般的笑容
但给不了健康的胃，自由的呼吸和更深的睡眠

世界上每一个孤儿都流着同样的
血，熬得太久了，它们就发冷，发黑

我想掏出它们置于太阳底下
双手却短小无力，敌不过一阵时代的叹息
2008.5.17




■ 我所理解的矿工

很多兄弟在天堂看着，矿井深哪
一溜烟掉下去道儿全是黑的
到底了，连世界也是黑的

人类的灯也在那儿跑，在兄弟们的脑门上
晃动。黑暗积得深了，就渗出一丁点煤

煤出了井口后就说不了话
兄弟们掏出它，却得不到丝毫的温暖
就像黑暗吞没了灯，灯灭在身体里

天堂多高呀！兄弟们还是把煤带了上去
他们醒着，就会一点一点地积攒光明
2008.4.26



■ 冥 想

白玉兰花生病了，蝉儿来探望
它把所有兄弟姐妹的祝福都挂到了叶片上
白玉兰花说，你用一整个夏天的时间来陪我吧
蝉儿耸了耸肩，说，我就守在这里
白玉兰花很感动，每天就剥一瓣芬芳给那
细心的蝉儿，直到那一天
整个儿地融进蝉儿的哭泣里

当然，这些仅仅是我的冥想
因为我爱一个人，却没法好好地爱自己
2008.6.2



■ 我的乌鸦

乌鸦飞得真慢，几乎赶不上我的步伐
由于它的黑，它就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特殊的密码
落了叶子的秃枝是为它准备的
二环路上被车辗过的那个人
他的衣裳，也是
我从来不相信乌鸦可以代替黑暗滑行
当然，我也从未相信
偌大的光明里还有乌鸦不能去的地方
它用衣服蒙上了脸，我的心就长出一根羽毛
它的翅膀扇动一次，我就飞了起来
2008.6.13



■ 给生活一个隐秘的邮箱

悲伤的人把它比作包豪斯建筑，带棱角的
线条，攀升的梯状空间，他躲在角落
翻阅来来往往的人和事，额间灰暗，脸色苍白

幸福的人在那里存放爱情、酒杯和半尊雕像
水晶般透明的日子一页连着一页
每一个秘密寻访者都能得到鲜花和掌声

生活也有无法显示的时候
冰雪在前方尚未解冻，竖起的镜子和坏天气相遇
悲伤的人偷偷地哭，幸福的人抿着嘴笑
2008.4.5



■ 裸 树

脱了皮的花檀木上立着一只乌鸦
从三根枝杈间望去，它已丢失了想象中的黑
飞了好多年，它还是那副模样
沉着，忧郁，让人分不清好与坏
很多人不知道它为何三天两头飞临这棵赤裸裸的
树——我也一样，只想抚摸它
即使我的身体，在那瞬间
就会长出脱也脱不掉的黑色绒羽
我也要摸它，像花檀木一样
接纳它，并开始等待
另一个来到树下观望的我
我的哀伤，我的祈求，我的馈赠
2008.4.3

霜儿

我染上了乌鸦的疾病——之后这些剔除了“我”的都不错，很多让人思考的句子，语言清明，亮下~

福建老刀

好诗。

平平仄仄

不是灵魂在开放，而是肉身裹挟着精神在舞蹈。
诗歌可以用身体来写，却与下半身上半身无缘。
诗歌可以用身体来阅读。我看见肉身里开出的繁花，一朵接一朵，开放与凋零相继。痛到平静。痛到与时间空间失去关联。

温经天

有思辨 有回味 的诗歌。推荐  挂了

俞昌雄

谢谢兄弟们的阅读和支持！谢谢！敬请多多批评！

蔓哚儿

善良者拉住他的手，要他左边口袋里的诗章
罪人们拽着他的衣襟，要掏出右边口袋里的祈祷词
而我被夹在中间，多么疲倦，像患着一场时代的疾病

类似这样沉甸甸又犀利的句子很多。慢慢消化。：））

踏雪迎风

完全具备了一个抒情歌手的气质和能力——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缺少的。学习，问好了。

俞昌雄

谢谢阅读！敬请多多批评！

沈彩初

深层的思考、挖掘与表现，很耐品

黄钟

■ 我染上了乌鸦的疾病

我是被忽略的那只乌鸦
看不到秃枝，没有羽毛，身上藏着疾病
眼圈发黑，手心却从不流汗

我在鸟类的世界里没有叫得响的
名字，没有食物，也从不曾有过多余的赞赏
谁都知道可怜，但没人愿意说出秘密

我的分叉的影子就是果实
纵有绝顶天赋，依旧要被抢夺
像受难的人类，只许哭泣，不许掩饰

幻中行

乌鸦向来被人们批，而在这里有了全新的含义。安静的抒写都是对人生的深度思考。我也推荐！

■ 冥 想

白玉兰花生病了，蝉儿来探望
它把所有兄弟姐妹的祝福都挂到了叶片上
白玉兰花说，你用一整个夏天的时间来陪我吧
蝉儿耸了耸肩，说，我就守在这里
白玉兰花很感动，每天就剥一瓣芬芳给那
细心的蝉儿，直到那一天
整个儿地融进蝉儿的哭泣里

当然，这些仅仅是我的冥想
因为我爱一个人，却没法好好地爱自己

[ 本帖最后由 幻中行 于 2009-9-11 17:40 编辑 ]

俞昌雄

谢谢黄兄的阅读！我写过各式各样的“乌鸦”。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和人类没什么区别。

俞昌雄

谢谢兄的阅读！喜欢就好！敬请多多批评！

平平仄仄

从内心挖掘出一个宏大的世界，黑暗与光明。
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