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延》（组诗）

俞昌雄

■ 反 光

那是左海，是我得以亲近的湖
它被光亮捧着，离我近，离尘世远

相恋中的鸟儿乐于被迷惑，因此流泪
一切显得陌生，但反光能带来喜悦

旁观者想起梦中愈发孤独的鱼儿
它们探出水面，偶尔也发着低烧

而我身陷其中，看水草露出触角
抓住了孤独，那不知深浅的黑暗

现在说说反光，光线互相抵达
它们善良，全去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湖边有棵高大的树，它死在寂静里
我看过两眼，风儿却吹过无数遍



■ 善良的虎

笼子里的虎已经看不见了
那在黄昏里显露的，被自己召唤的、叫喊的
自然与其宠爱的世界。人类围在周围
善良的虎反而感到了危险
它在笼子里来回转圈，安静地
吃着食物，十天半月才粗暴地吼出一声
吓倒的也仅是公园里打盹的老者
直到夜深人静，善良的虎
卷缩在笼子某个角落，滴着浑浊的泪
它小心翼翼地躲着星光
在大地那起伏悸动的胸膛上
耷拉着眼睑，等着来自遥远森林的回声
多少年了，它不断地抛给自己虚拟的
诱饵，悬挂着、抓捕着、嫉恨着，又像一个
制造假梦的人，手足无措
只能守着渐渐发凉的，衰老的躯壳



■ 远 征

养宗说：石头在夜间，会意外长出小尾巴
踩到它的人也是，暗自尖叫
脱掉一层层白银，露出远征的步伐

没有人可以和我交换意见
我就把身体拆开，看看它暗藏的旷野、深处的河流
还有，那被悄悄解开绷带后的心跳

人民都需要这样的想象和勇气
人民也需要月光，无论在北京、新疆还是三亚
黑暗涌上来，他们就会长出透明的翅膀

养宗从不提，石头终究会跑多远
但我知道，这得问问站在悬崖上的那个人
他因黑夜而敞开，只露出澄亮的胸膛



■ 下一时刻开始……

下一时刻开始，我的早餐应该是一朵鲜花和
两枚果实。金灿灿的河湾远远地看着
它素来就贫困，也就谈不上饥饿

下一时刻开始，我要为河湾里的鱼写首很纯的
诗，就当是我的馈赠吧
让它们长上翅膀，享受和我一样的生活

下一时刻开始，我请求宽恕和爱戴
河湾里的水终会枯干，会飞的鱼有一天也将死掉
那就留下我，把我变成鲜花或者是果实



■ 允 许

我们一个劲地玩着魔方
有人戴着面具，在身后指手画脚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淘汰出局
最后剩下来的，成了那个戴面具的人

我们所处的时代就是这样一个魔方
而那个戴面具的人从未得到允许

打开其中某个高贵的色块
露出卑贱的事，还有仇视的心



■ 离 别

露脸的秋天像那哲学家的孩子
大地给过他公式，他却偷懒，只理论
手背上的雨滴和忏悔者之间隐藏的关系
早起的鸟雀扮着鬼脸
教堂顶端已经看不到灰烬了
朝晖是斜着来的，冲着那些重叠着的轻轻坐起的梦
世界为自己准备了一场离别
童话城堡里伸出的手，微微抖动
秋天被招揽。此前
大地舍弃了丰盈的身子和性感的唇
万物将从金黄色的光晕里，劈出闪闪泪滴
鸟雀们多么迷恋这样的幸福时光
人类的每一颗心都悬在空间的最高处
它们却躲闪，从低处赢得蜜汁



■ 雪

在近乎绝望的期待和含混的祈祷中
在没有霸气只有冷雾的世界里
无数双手伸向了天空，它们要抓住的
不是南方的雪，仅是关于遥远的雪的呼吸

洁白的，毫无秩序的，甚至是
零乱的发愣的，铺天盖地的
那是堆积心中的雪，遇见无数过路人
现在悬于半空，惊惶地扑闪

人世向上抬升，天空向下垂落
雪被逼急了，它就躲进陌生人的躯壳
我在掌心里见过一回，泪花里的那些也是
既然取不走，就任其变得嬴弱消瘦

想来，我注定要走失在布满大雪的道路上
在竖琴摇晃的冰凉的旋律里
忧郁的南方屏住了呼吸，雪啊！雪啊
让我燃烧，焚为一堆快乐的灰烬



■ 虚情假意

两个同等份量的词未必要相连
就像两颗放纵的心，未必注定会碰撞

两个虚情假意的人未必就没有缘分
就像两个花期的蕾，未必就散发出异样的芬芳

爱与不爱其实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一切都很大，一切又很小

所以婚姻都是矛盾的
情啊意啊都真，身体却很假



■ 代 表

十二月的万物都是这般模样
半明半暗，深夜里不写诗的我也是
宛如一扇没有完全闭死的门

那代表着自由还存在！月光会摊开它神秘的
地图，我在上面走了一圈
并没有多出很多故事

很少有人来叩击，但我仍然是不安的
这表明寂静也是一种力量
像月光，它很透明，但不轻易被折断



■ 如果剩下来的只有呼吸

十二月的孕妇躺在硕大的床上
她们小心翼翼地翻转身子。她们的红裙艳而闪烁
亲人们弯腰时，我却看到河流干枯
如果一切，剩下来的只有呼吸
我就会用它垒一个简简单单的梦境
春天不断地生着孩子
花儿是食粮，雨水是奶液
我路过那儿，只带走土地、光线和房子


■ 在命运的欢呼中

准备返乡的民工打好了背包
城市突然间重了几分，在命运的欢呼声中
它很结实，即便有人挤了它几下

向南的和往北的都差不多模样
他们摇摇摆摆，都一个劲地想家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每个人都想开怀大笑

辛辛苦苦地又熬过了一年
生活真好，在命运的欢呼声中
没有什么东西会变得松垮，变得一文不值

只可惜这往返的路过于漫长
走了这头，还得跑那头
而中间丢了什么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 我和麻雀

麻雀保持着旧有的习惯。它们还小
认不清我的道路和那冬日里显得无力的事物
它们避开邪恶而生活，用有限的想法
应对世界，连同它的怜悯和深沉
每次看见麻雀的时候
我就不做其他事情，一个劲地想
那些翅膀所具有的份量
它们飞得很低，但并不怯懦
它们时刻都睁着眼睛，哪怕看到的仅是
我的世界：我的土地，我的房舍
我的风我的雨我的憧憬我的哀乐
世界原本也就是这样
弱小的麻雀，和更为弱小的我
只在相遇的那一瞬间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
强大！冬日拖得很长很长
麻雀越聚越多，而我仍形单影孤
我看到了那偶然组合到一起的意志和未来
如若委身于麻雀，不知会有几种方向




■ 天台上的新娘

她有云朵的身影。在高高的天台上
早春并没加快步伐，它要迎接的每一个女人都要长成
这副模样。脸庞在微笑，身心被宠着
而在更远的地方，教堂顶端飞过三只白鸽
不是三只白鸽在飞，而是三朵浮云
其中一朵是上帝赐予的祝福
不会再有第四朵了
她这么想，天究竟有多高呀
早春里的一切全是美好的
浮云也是，它们去过一些地方
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停在某个雨季
挂在某个颤抖的屋檐下



■ 请 求

我热爱过的事物只为我而消亡
那里头有山、水、女人还有危险的梦

我的气息牵引着她们，不散开也从未合拢
在她们自身中变得浑圆，等待确认并得以依附

我请求世界能赐予我多样的躯壳
不仅容得下光，亦能容得下多余的黑暗

我的矛盾不是一句简单的谎言
也不是对峙，就像爱着必然会空出恨

我请求我的每一副身影都能俯卧于大地
因它存在着，并不惊扰死去的灵魂



■ 在 线

每个人都有出场的方式，都有
各自的面具。甫一上线，善有善的脸；恶有
恶的招。谜一样的黑暗贴着各自的身体
什么也不能解除，你是完全知道的
一切都模糊、不自信，趋向于一次孤独的历险

这有什么！所有的位置都可以颠覆
每个人都躲在计算机与服务器的背后
没有东西被逮着，被扑倒，除了晃来晃去的身影
真的和假的，在线或离线
那等同于依赖或抗争：一个人漂浮着，一个社会漂浮着
举重若轻，不顶天，不着地
就在那个特定的界面里，方窗里
言语闪烁，世界移动，灵魂却无依无靠

每个人都将由此学到很多，可以站出来
也可以退回去，你是完全知道的
在那挤压着籍贯、爱好、诺言和不同人生的道路上
没有人被捧出也不会有人被轻易丢下
他们不断相遇，期待暴露身份的那一天



■ 那被时光保留着的陌生的地址

当我再次回到屏西的那个晚上
整座城市都病着。雨很轻，呻吟也很轻
白玉兰树抖动了几下，天就黑了几分

高楼上有人咳嗽，他在等待那被时光保留着的
陌生的地址，我在那儿被撞见一回
明亮的脸上藏着不经事的忧伤

岁月的浮尘就把我掩盖在那孤零零的片断里
雨从前半生拖到后半生。而白玉兰树
一直颤栗着，掉光了最后一片叶子

高楼上有人已渐渐死去，他用
一个夜晚的时间带走了世上所有的地址
我途经那儿，总忍不住滑下几颗泪滴



■ 它们躲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我看见的一切都还在。世界就要填满
静止的最终成为雕像；移动的，是团团簇簇的呼吸
彼此粘连，分不清各自的气味和各自的长短

向阳的花只开一半。临水的草疯长
机灵的田鼠蹿进了栅栏。爱打磕睡的鹦鹉学着人话
公园里的虎生着病，燕子归巢，宠物狗开始流浪
假山被搬走。拍卖的蝴蝶兰吐着怒气，而泉眼空着

我以为这些都是假象。建筑越来越密
来历不明的阴影开始汇集，几个世纪前它们早就
谋划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一起失声痛哭

过了这个时辰，它们全都躲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谁都可以喊出它们的名字，在不远处，隔着
尘世间晃动的躯体和飘浮的空气
它们依次亮相，分不清谁是主角，谁是配角

我请求世界看管好自己的血脉
谁都想欢呼和撒野，谁都想占据一席之地
但那不是童话，看着赏心悦目，捧着胆战心惊



■ 未 来

我把自己变小，小到只能包容一粒
尘埃；我把自己变大，大到可以遮蔽白昼和黑夜
他们合而为一，在那样的时刻，那为未来
受苦的人，祈祷的人，终将停止
哭泣。大海的使者将从硕大的贝壳里
取出他们的泪珠，散步的神
将从沉睡的琥珀里掏出他们省下来的食粮
而我，我是深渊里的舞者
我梦到自己的未来，在高高的绳索上
它要亲吻，它要抚摸，那在危险路途上噏动的唇

[ 本帖最后由 俞昌雄 于 2009-9-7 23:56 编辑 ]

踏雪迎风

好诗

风筝没有风

有一眼而见的功底，一些很自我的句子和意境，在你自己的诗歌国度里，你就是自己的国王。
我也想如楼上说一声好诗，只不过我说不出来哪些好，因为没什么能够打动我。同样的，我也说不上来哪些不好……

[ 本帖最后由 风筝没有风 于 2009-9-8 02:29 编辑 ]

踏雪迎风

■ 下一时刻开始……

下一时刻开始，我的早餐应该是一朵鲜花和
两枚果实。金灿灿的河湾远远地看着
它素来就贫困，也就谈不上饥饿

下一时刻开始，我要为河湾里的鱼写首很纯的
诗，就当是我的馈赠吧
让它们长上翅膀，享受和我一样的生活

下一时刻开始，我请求宽恕和爱戴
河湾里的水终会枯干，会飞的鱼有一天也将死掉
那就留下我，把我变成鲜花或者是果实
============
非常纯正的抒情，可以经久的诗歌。

俞昌雄

谢谢踏雪兄的阅读！多多批评呀！

又一村

原帖由 踏雪迎风 于 2009-9-8 02:27 发表
■ 下一时刻开始……

下一时刻开始，我的早餐应该是一朵鲜花和
两枚果实。金灿灿的河湾远远地看着
它素来就贫困，也就谈不上饥饿

下一时刻开始，我要为河湾里的鱼写首很纯的
诗，就当是我的馈赠吧
让它们长 ...

也说一句“好诗”。提。

蔓哚儿

沉稳、通透，语言也拿捏得好。真是喜欢。问好你：））

俞昌雄

谢谢朋友们的阅读！敬请多多批评！

田勇9706

余世雄的诗歌我一直喜欢

俞昌雄

谢谢兄弟们的支持！多多批评呀！

黄钟

欣赏好诗
问候楼主
望多交流
顶上去！

以梦~月亮石

旁观者想起梦中愈发孤独的鱼儿
它们探出水面，偶尔也发着低烧

水草露出触角
抓住了孤独，那不知深浅的黑暗

湖边有棵高大的树，它死在寂静里
我看过两眼，风儿却吹过无数遍


人民也需要月光，无论在北京、新疆还是三亚
黑暗涌上来，他们就会长出透明的翅膀


雪啊！雪啊
让我燃烧，焚为一堆快乐的灰烬


寂静也是一种力量
像月光，它很透明，但不轻易被折断


它们飞得很低，但并不怯懦

■ 那被时光保留着的陌生的地址

当我再次回到屏西的那个晚上
整座城市都病着。雨很轻，呻吟也很轻
白玉兰树抖动了几下，天就黑了几分

高楼上有人咳嗽，他在等待那被时光保留着的
陌生的地址，我在那儿被撞见一回
明亮的脸上藏着不经事的忧伤

岁月的浮尘就把我掩盖在那孤零零的片断里
雨从前半生拖到后半生。而白玉兰树
一直颤栗着，掉光了最后一片叶子

高楼上有人已渐渐死去，他用
一个夜晚的时间带走了世上所有的地址
我途经那儿，总忍不住滑下几颗泪滴

－－－

把我喜欢的句子和诗歌提出来，好回顾。。。

我其实觉得这组比 《寂静中的偶像》更好些，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好句子。但《寂静中的偶像》这个标题更有质感，更吸引人。


－－

这组里面我觉得《善良的虎》是较弱的一首，似乎可以更精炼些。主要是你这标题一下就让我想到里尔克的《豹》，那首豹真是很强大，直到今天还在我脑子里踱着它矫健的步子，至今还让我眩晕。

《下一时刻开始》这首的句式，老让我错觉中走到那首“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脑子里就老想着喂马劈柴去，要回到你的河湾里不是很容易。。。

不过，海子当年如果能够“从下一刻开始”，而不是从明天才开始，也许就不会死于明天到来之前。。。

另外这首诗里“河湾里的水终会枯干，会飞的鱼有一天也将死掉
那就留下我，把我变成鲜花或者是果实”

“那就留下我，”这个地方让我迷惑，这个“那”指什么呢？谁留下“我”，并且能把“我”变成鲜花或者是果实呢？从上下的逻辑我没推理出来，所以看不太明白，点解下？

满爱读你的诗歌，所以多说了几句，希望不至于冒昧。

俞昌雄

谢谢兄的支持！多批评！

俞昌雄

兄读得很认真！这让人感动！谢谢兄的支持！
海子的诗歌，90年代初期就在杂志上读过不少，那时常被打动。后来自己写了，十几年过去了，再也没读海子的诗歌。我以为，每个时代都会有自己的诗歌特质，有时会竖立起旗帜，有时却仅仅是一堆遮人耳目的道具。兄是个认真的人，也是个用心的人，对于诗歌是件幸事。
《下一时刻开始》这首习作，是随意为之，写得并不好。
1、其中，“那就留下我，”中的“那”不是代词，无特指；仅是语气托词，类似于“天快黑了，那我们出发吧”中的“那”。
2、谁留下“我”？这个问题要回到整诗中，这里的“谁”可解为“除我之外的其他人，‘你们’、‘大家’、‘旁观者’什么的”，就我而言，“谁”准确的指代是“那些有灵性的人与物”。
3、我”为什么渴求变成鲜花或者是果实呢？我个人以为，大地上任何一种东西都是有生命的，有的物种其生命力是外张的、运动着的，而有的物种其生命力是内敛的、静止的。从这个角度看，人与万物皆平等，把“我”变成鲜花或者是果实仅是回归自然的一种夙愿。

再次谢谢月亮兄的阅读！多批评！

沈彩初

用语鲜活，喜欢这样的诗意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