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年自选诗（8首）

陶杰

一个渐渐发胖的人在春天



你想要一把钉锤
对付那些钉子：它们裸露着
在尘埃浮动的空气中
当着你的面生锈、上灰、褪尽锋芒
你看着它们，你的眼睛
在一片锈迹的注视下，发出黄昏的呓语
沉沉入睡之前你需要一次勃起
就像电光一闪，一枚开始变软的钉子
被狠狠地敲进去：巴士底狱被攻破，石女的子宫
普降甘霖
一个渐渐发胖的人在春天，只想用一把钉锤
将一枚钉子置入体内
“如果不发炎，它就会在我的骨髓里
发芽。”你对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只说后半句



鼻子的世界


不知怎么了，他越来越
喜欢用鼻子嗅
人家站在篱笆外赏花
他却跟着一只蜜蜂钻进了花蕊
和学生一起晒太阳，他告诫他们
阳光可以用它的芳香，照亮一个人的影子
照亮他身体里那些
无头无尾的管道，和臆想
这个把嗅觉发挥到极致的人，开始胡话连篇：
“夜晚有一个温暖的肚皮
里面埋着一座天堂！”
而白天，在空荡荡的操场上
有人听到他不停地嘀咕：
“狼来了！”


水果说明书

 
水果的主要成分：水、维生素、矿物质、糖类、有机酸。
水果可解渴、美容、减肥、防癌、助消化
促进新陈代谢、增添生命活力
食用方法：拆开包装箱，去掉保护膜，清水洗净
成人每天500克，孩子略少，最好分3或4次食用
胖子及××病患者慎用，或遵医嘱
本品由××水果加工厂出品
原料由××水果生产基地提供


【特别声明：为规范市场用语，本公司员工
凡有将“基地”称为“果园”者，
每次罚款人民币50.00（大写：伍拾）元；
而那种把现代高科技加工而成的优质“产品”
仍叫“果子”的乡巴佬，本公司将毫不客气地
将其扫地出门；所有员工
上至总裁，下到清洁工
禁止呼名道姓，只准称头衔，叫工号
禁止说“我”！什么“我这样，我那样”，屁话！
穿好制服，系好领带，工作证
随身携带（统一佩戴于工作服左侧衣领下20厘米处）。】
经××部门审批，下列水果一律更名
（详见说明书附页）
敬请广大消费者积极配合！


亲爱的顾客，忘记吧
忘记吧：桃子、香蕉……
复印机比祖国辽阔
天空轰鸣，激流滚滚
你只有一只手
只有一只手，可以伸向
那摇晃的苹果树
——在记忆中



我们的幸福


正月已逝。
二月三月，他依旧在厨房里打转
每次听到花朵在星空下炸裂，他就脱得一丝不挂
壁虎那样爬在地板上
“远隔千山万水，我也有本事
和一朵花交媾！”
第二天他又穿上那套灰西装
隔着厚厚的窗玻璃向路人致敬
——另一些灰色的影子，贴着墙根匆匆而过
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
看不见他们的脸
他像跟自己说话一样问他们：
“春天过去了没有？”
后来他喜欢躺在沙发上睡觉
喜欢把手埋在枕头的棉絮里
偶尔，也喜欢把耳朵捂起来
听一听旷野的声音
一天比一天恍惚，穿过人群
就像穿过一张张被折叠着悬挂在绳子上的卡片
在公厕里他对旁边的老兄说：
“一个人要变成聋子，才知道
报纸是温暖的！”



血痣


我一直试图证明，我的体内藏着花朵
懂鸟语不算
知道月亮的耳垂长在哪里不算
看见妖精们飞来飞去不算
被一滴从花蕊坠入尘埃的露珠惊醒不算
越来越恍忽，记不准人名
不相信三加二减五等于零
跌倒的时候把“妈妈”叫成“花花”
白天唱“我们都是木头人”，晚上
却把树影当鬼魂
那几次，我挺住了
以一朵花在雨中的姿势，挺住了
我看见花枝一样颤抖的双腿
那上面托着一朵花是我凭空想象的
迷人的绽放是我凭空想象的
我能亲眼目睹的
只有那些血，它们从我体内洒落，犹如
残花瓣瓣



有时，我在午夜醒来



有时，我在午夜醒来
回忆白天：一截疯狂扭动的肢体
没有脸；一张茫然微笑的面孔，看不见眼睛
一个洞在流泪
两张嘴巴在表演哑剧


一棵白天安安静静的树，在吹过一个失眠者的飓风中
开始摇晃，最后轰然倒地
另一棵依然挺立，但变得
一贫如洗


一把刀，被黑夜越磨越快
一个伤口，终于流出鲜血
一个采石场失声痛哭。采石工人
抱着他们打制的墓碑失声痛哭


有时，我在午夜醒来：一个裂缝、一道深渊。
一束光照亮白天的尘埃，以及
那些在尘埃中奔跑的脚。此刻，它们赤裸着，孤独无依：左脚，
找不到右脚




一位牙齿过敏者的告子书



我儿，切记：
不要与水和空气为敌，不要龇着牙说：
我看见你们软中带刺。要学会
在脾胃里叫她们温柔的名字
不要仇视甜食，要相信别人嘴里的好滋味
我照样买冰棍，握在手中，一直握着
直到升起一个凉爽的早晨
瞧，多了不起
你爹不仅能望梅止渴
还会用手解馋。用脚趾。用耳朵。
用不通气的鼻孔……
这种本事，我不敢肯定
一个牙齿好的人需不需要。最好还是
头疼治头，脚痛医脚
不要说“我”，说“我的牙齿”
如果不是满口牙疼，不要称“它们”，称“它”
门牙？还是板牙？
左边？第三颗，或者
第四颗。如果需要拔除，要让钳子
一下就能找到具体的位置



绕口令



你正在前往一树桃花。挎篮子的人看见桃子
提斧头的人看见桃树。
平均主义是庸俗的，比如你得桃花，他们
一个摘桃子，一个砍桃树
关系到速度
但不是谁快谁慢的问题
关系到视觉与听觉
但不是眼睛和耳朵的问题
瞎子捡到残花，却把它与碎纸混为一谈
他摸得到斧子的锋利，看不见它的光芒
他高高地举起篮子：
“请给我装满扁桃体！”
你长着喇叭花状的耳朵，结论是
耳心是甜的
脏肺是甜的
毛细血管是甜的
苦味，集中于舌头
集中于绕口令
集中于一个人与桃花的距离
一个问题的解决
有赖于另一个问题。等着它
被提出，在上牙和下牙之间
在一张嘴与另一张嘴之间
像晨雾中的路标那样，渐渐显现出来；
也等着它，被悬置
永久地遗忘。
空口袋是个问题
你使用的形容词是个问题
可以把它抱在怀里，就像抱着
亲爱的胃
也可以骂它是资本家
模仿一阵风直接穿过那只饥饿的篮子
你看到更加饥饿的旷野
假装口齿不清把桃花叫成桃子
为了走捷径，我们叫错名字
或者故意让人叫错名字
那个张冠李戴的人奔向
楼道尽头：一面镜子。一个衣帽架。
提斧头的人搅动阳光
你让他把斧子藏起来，三分钟不到
又叫他拿出来：
“你应该爱惜那件锋利之物，它是你身上
唯一的勋章！”
你让他们等一等
他们停下来，把气哈在你脸上
你又骂他们无赖
甜蜜的无赖！
你喜欢吃，但怕它的毛：
最好推得远远的，只需
口渴的时候一伸手就够着
你希望越过一树桃花去摘桃子
桃花的距离，就是不远不近的距离
最高明的发明：甲乙丙丁。
乙解释甲
丙说明乙
丁负责给丙打圆场
甲一拍胸膛：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如果盯住桃花不放，你会发现
透过一只空篮子看见的桃花
不等于被一把斧头逼向绝路的桃花
有时它恍若隔世
有时它不在树上
不在树上的桃花
不认桃子做兄弟
桃子是甜的，但你与桃子的距离
像一架苦涩的天平
桃花做砝码
反过来
它又扰乱你对桃花的记忆
刚刚叫姐姐，一转身
又骂她妖精

匪石

整体都感觉冷峻，辛辣出味。
问好！

陶杰

问好匪石！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