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炼集（1-6）

黄靠

（一）

我从未承认我走过的年代
跟这些破烂的山石，树林，天空是相匹配
这不是我的王朝
此时，又一颗流星与地球擦身而过
带走我的愿望
地上的铁路继续颤抖，苍白如祖先们瘦弱的肋骨
在夜色下，喘着粗气
火车自顾在自己的暗色里狂奔
两眼发光，水牛一样乐观而安详
萤火虫们躲在上一个春季
流浪狗继续出走乡村
腐烂的果实忘记了秋的疼痛
与我一起
享受寒冷的侵袭
部分挨饿人民
也守着他们手上的安详
着色的人心夜夜笙歌
我的厌倦与热爱
已不可言传
画舫上撑伞的女子，随时会转世到我驻足的村庄与城池
满脸皱纹的老人
蹲在青石板上仰望苍穹
日日重复着
与我一样我的叹息
我的马不见了
我没法走到江边去
看树叶追逐到逝去的流水
而夕阳从不留恋
它们守不住的人事
浮现出来
都不一定是笑容
消逝后，又统统缄口如往，一言不发

2009-12-28

（二）

今夜的北风吹不过岭南
我的父亲，会登上他的楼顶，向南眺望
扫过那些冬眠的原野
躲藏得很深的蛇鼠家族
他会放任内心深处的触动
他老了。没办法去想纵深一跃
甚至任何类似的冲动
复制青年期学人吟诗造词的习惯
多年牛马岁月
那些流浪的梦想
他早惯性强压
儿子们继续着了他的脚步
不可增加负担
他深明大义般地忍受
任院墙里的葡萄藤干枯
栀子花香消逝
干枯的枇杷树叶，插进破落的井盖
麻雀们叽叽喳喳，风扫过地上的落叶
眼看着，我的母亲
那个跟他养儿育女，延续人类香火的女人
被他相守得
高挑的身材空捞得剩个架子
接受皱纹与白发
跟他一样苍老
继续养大着猪牛鸡鸭
吃不了的，仍会送到集市上去，任卖
像送出长大的子女
渴望着好价钱，与尽量可能的善终
那样伟大，而不可方物

2009-12-29


（三）

清晨，僧人们鱼贯出行，木鱼在手上
雪山老矣
如女人老去，乳汁枯干
水越流越少下山
我的修友们：师父与师兄弟
有的在打坐
年华整齐，挂在袅袅的香火中间
神圣地信与被信
不越人间雷池
那些过路红绿男女，如花开花落
金刚与菩萨
工作虔诚，一如既往
永恒的微笑与怒容
检验着正义与善良的成分
走火入魔，日日重复上演。笑在人间


（四）

身体脏了。你，我，他
身体都脏了。不可鄙视的妓女与偷儿
也从清明上河坐船起航
顺流而下
隐藏在变形的角落
务农，归田，经商，传道
曾经腌臜的手脚是无辜
每夜，我洗炼的红心还在
我的剑在墙上
一直跃跃欲试着
而我现在宁愿，它只是个挂饰
是我年轻早期走南闯北的一个符号
是被公开了的秘密
什么时候我倒下
就立马飞出这个星球

2009-12-30


（五）

无花果掉在青石山腰
野草与甘棠树丛比邻数年
我的老师在他的乡村别墅里抽烟
水桐木书桌上
前人的诗词
孩子们粗糙的作文散乱了一地
他晒干的野菊花，被泡成面条一样
在黑色的磨砂杯里，冒着小泡
如他多年来
一直积压的眼泪
转化成温度
新的铁路，穿过他后山的峡谷
墓碑们跟他一起沉默
鬼神们每夜每夜，触摸他的心事
每年冬末，他都会修书一封
用毛笔写下黑夜里猫头鹰的话
在春天到来的时候
荷锄掘地，埋下纸笔，佯装寄信

2009-12-30


（六）

那杆猎枪生锈多年了
放在阁楼里横梁上的草堆下
我的舅舅，这个绝不知诗歌为何物却认得枪的家伙
几十年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神在他胃里打了一个洞
他每日拼命的咳嗽
抽烟不止。他的爱人原本是个寡妇
带了几个孩子，没法为他生育
被他骂作不会生蛋的母鸡几十年
她从不敢制止他的咳嗽
他放枪的地方，还藏有一个唢呐
曾经吹出的形状
像黄土地上张开的腊梅
枪上面的两口棺材
十年间，已经被我舅舅并不喜欢的外公外婆先后用掉
我不曾怪过他。却曾很乐意地被他扛在脖子上
看他空手抓回的蛇
喝他用香葱与辣椒混做的羹
称赞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至今，他仍要在腊月里
不再端枪，独自扛着被子
一个人，去山脚下的大鱼塘边
钻进那金字形的草塔里面
躺着。耐心等待那些可能出现的盗鱼者，也许是漂亮的女鬼
偶尔打个火，把他越咳越凶的咳嗽
陆续地送给黑夜

2009-12-30

幻中行

视野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