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长诗）

霜儿

序曲：【一片楼宇的死亡】

不过是腾起了一片灰尘
不过是斩断了一片膝骨
它们从天空碎下来
像一个老人，在死亡面前
松开了自己

一夜之间，这里布满了枣树
它们黑漆漆的，弯曲着肢体
它们筋骨剥离，弥漫死亡的气息
许多事物正从它们身下出逃
早年的亡灵，旧日的烛火，怀揣种子的花草…

我在夜色中潜入
领走父亲的灵魂
掖起红灯笼窖藏的秘密
对遇见的一群老鼠招手
它们正嘁嘁喳喳着，商议东南跑

几年之后，当尘埃再次站起
只剩下相似的形体。21克的重量
早已在这个冬天，随尘埃飘离

怀想曲：【光阴的故事】

夜曲：《十二平方的故事》

1、十二平方

每个周六周日，兄长都
潜进一米见方的灯晕里
灯光一寸寸淹没他
他一寸寸覆盖灯光
然后是一道门，密密实实地
把十二平方完全封闭

灯光抛弃了我
十二平方抛弃了我
我被两道关闭的门牢牢拒绝
在走廊的一隅，我像一只手提袋
随意把自己搁置

2、房间的主人

被用旧的时候
我终于攥到十二平方的钥匙
换掉窗帘，重新摆放家具
把台灯移回夜晚
安放我的书本、文字

我在钥匙亲吻锁孔的声响里陶醉
在捎上房门后成为自己的王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
像一个哲人，或者一个疯子
还经常从身体里掏出另一个自己
隔着镜子，对她发呆、哭泣

3、放逐

婚姻破门而入时
我把爱情折叠起来，锁进箱子
十二平方遗留给小妹
和她以后的日子

黄叶在脚边堆积，密密麻麻地
像满院子注视的眼睛
我把自己穿成一枚枫叶
在那个秋天的风里
被放逐到这片陆地之外的海里

随想曲：《风呼喇喇吹》

风呼喇喇吹
楼前的小树肥了一轮
又一轮
叶子密得风快吹不透了
小丫儿小小儿，歪着小胖脚
一扭身就跑大了
大妈大婶在树下缝织、说话
大风吹
她们的发丝飘舞，由黑变灰
声音一半被岁月吹跑
一半回到耳蜗

叙述曲之一：《姐弟》

弟弟考取中专的那年
立勤除下了肩头的书包

立勤隔两天就上一次夜班
夜里十二点，总听到楼道里
开门关门的声响
立勤上了一年班
头发还是清汤挂面
脚下的鞋，也依然平跟布面
每月发薪水的那天
她都要中途拐弯
东北方那个遥远城市的男孩
每月的这一天都去往邮局
伸到窗口的双手
每次都像捧着一块烫山芋

几年后，男孩带着女朋友
回来结婚，发现四十平米的房子里
姐姐、姐夫、外甥女，满满而居
自己已无，立足之地


叙述曲之二：《小洁家没有小洁》

1、小洁的奶奶和爸爸

“小洁……”
隔几分钟她就要这么呼唤一次
每次跑过来的都是一个
头发蓬乱、目光呆滞的矮个儿男人
轮椅上的老太似一只发酵极好的馒头
唤完小洁，她便咯咯笑
又脆又响，院子里的母鸡跟着扑扇翅膀
矮男人每天都背老太上楼下楼
一日三餐把饭菜递到老太嘴边

“小洁……”羽毛般在老太嘴边飘来飘去
矮个儿男人便母鸡般跑个不停
偶尔顿下来，会不自觉望望四楼的阳台
那里依然无遮无挡，扩出来的部分
放置了盆盆罐罐，花花草草
他的小洁好像正从那里
往下飘

2、娟儿

娟儿的耀眼，三儿的猥琐
像新房的正反两面
每个人都断言这段婚姻
是笼屉上的蒸汽
三儿的母亲那时腿脚还好
叼着烟卷到处炫耀
娟儿深居简出，吃饭的时候
才会出来低眉顺眼招呼公婆
窄小的阳台上，总是晾满
冒着水汽的衣服、床单

一年之后，娟儿反复向人们说起小洁
说阳台的狭小，自己的粗心
脸蛋儿失去鲜艳，眼珠儿失去灵活
深长的冬夜里，总有隐约的哭声
从空中抖落

后来，娟儿开始长自己的脚
婆婆的拐杖，公公的唾沫
男人的手掌，也一次一次在她脸前
飞、飞、飞…

空气挨着空气，呼吸压着呼吸
三十多平米的空间，又一年后
小洁的弟弟，呱呱坠地

3、蚂蟥
　　
她收起夜行衣，藏好鳞片
尽量不弄出一丝声响
空气一样躺下来
他还是猎犬一样醒来
粽子一样把她层层剥开
先是衣服
后是皮肤
再是肌体
血腥的气味弥漫
她在夜的阴影里能看到一角天空
那里没有白月芽
连星光也不见半点

协奏曲：《搭救》

夜好黑呀，像一片巨大的沼泽
他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拽着
下沉、浮起、再下沉
好累呀，有一瞬他放弃了挣扎
死亡趁机漫上来，吞没他的腰、腹、胸
直达喉咙
他在生死的边缘
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一盏灯亮起来，接着又是一盏
一扇门打开了，又是一扇
他听见老伴焦急的呼唤
和远远近近急促纷乱的脚步
他分辨出张家二小子的大嗓门
二楼老冯头三轮车锁链子的咣当
他正被一点点抬离死亡
人间的凉风拂过他移动的身体

老邻居蹬车的背影在夜晚冒着热气
天的尽头，一丝亮光
正缓缓透出

间奏曲：《授衣节》
   
母亲说，后楼的李婶昨天刚火化
今天一早，楼上的王大爷又躺进了医院
几片蛀洞的落叶停在老旧的屋檐
鸽影去了远方
房前楼后的树木老得长满病斑
这个节日，地上的人忙着给地下的人烧寄过冬的衣物
地下的人忙着挪动身子，给地上的人腾出地盘

进行曲；【将拆迁进行到底】

交响曲：《城市如此热爱它的子民》

“一年一大步，三年大变样”
巨幅宣传牌红绿灯般
覆盖了城市的所有街道
蚁群和车辆经过它时
总会不自觉地俯首、仰望

“大”字大大张着双胯
看它的子民天天从它裆下
爬来爬去

无言歌：《无法落入怀中的月亮》

夜色缓缓压下来
整个院子，突然陷入一种沉寂
像不经意间被谁卡住了喉咙
依旧有春寒，裹着暗红的烟头儿
若隐若现。那些夜晚
风呜呜咽咽，在楼前屋后旋转
烟头儿红肿的眼睛
经夜不息。偶尔滑过屋角的月亮
都是不圆的。你搭上前半生，押上后半世
拈来算去，也不能把它拼凑完整
它始终挂在房梁上
像一只不肯掉落的馅饼

奏鸣曲：《悲怆》

疯妇人嚎啕大哭
身边的树干干的
叶子还没越过冬天
挂着的鸟被取下
塞在挤满家俱的车子里，偶尔扑腾一下
屋子在一点点被掏空
门和窗子最后也被除下
转眼变成一具剔去血肉的骷髅

疯妇人哭声越发大起来
死死抱住树干，似乎怕一松手
自己也变成一截骨灰
车子突突催着上路
女儿过来搀她，她一把推开
女婿在暗处向她挥了挥拳
哭声顿了一下，然后小下去
她松开树干，像是松开了岸
外面的天空空阔湛蓝
她的哭声掉进去
转瞬没了去向

交响乐：《蜗牛飘在汪洋之上》

1、世间没有桃花源

春天没有开透之前
冬天会随时反扑
我的亲人，棉衣不要脱掉
口罩不要摘掉
病菌正在这个城市蔓延
那些过早打开的窗子，把晚年搬到室外的人群
记得要锁好你们的房门
桃花灼灼的天空下
魔鬼的青烟在寻找方向
无论你躲向哪片海面
都站在波纹之上

2、进村，不要打枪

那时的院子一片祥和
花草在角落明艳
孩童被老人呵斥追撵
一盘棋在树下短兵对接
悄然侵入的阴影
像一片倒春寒
他们不动声色，连雷声都藏起来
手里的纸张哗啦啦展开
印章鲜红鲜红的
可是，太阳并没有走出来

3、代表

从你们嘴里发出的
是父母的声音，邻里的声音
你的声音，我的声音
你们要和纸上的一堆字论争
它们纹理艰深，不容置辩
像楔下的一排排钢钉
我的乡亲，我的兄弟姐妹
多少目光压在你背上
期待你能口吐莲花，口蜜腹剑
将那些纸船淹翻

4、蜗牛的家

三月的一天，你把父亲从墙上摘下
一边整理物事，一边背对着我们偷偷地哭
你从箱底翻拣逝去的岁月
那些花花绿绿的票证，我们上学穿过的花棉袄
侄儿小时候的红肚兜
让我们退回到房屋明亮的年代
那时父亲安康，母亲强健
我们像几朵葵花，迎着他们开放
如今，房后的柿子萎缩了
母亲用她的青年、中年喂养的一颗大树
进入老年后，竟被连根拔断

5、拆迁不相信眼泪

我们活在覆巢之下
我们的声音只是兀自飞舞的唾沫
我们被纸上的文字统治
它们召唤而来的推土机、塔吊
像一场即将发生的战争
我的乡亲，拿走你们的风烛残年吧
离开乡音，离开硝烟，
另外找一片蜗居，安置你们落寞的黑夜和白天

6、把生命也还给你

你说一生，都押在这座房子里
说下岗的儿女，像风雨中飘摇的一条破船
他们载不动自己，更载不动你
本来你可以在这里苟且下去
可生活突然吐出尖牙齿
你老泪纵横，你欲哭无声
一生低首俯腰的你，突然爆出狰狞
棍棒、石块、机器，你们都来吧
拿走我的身体，拿走我的性命
把这块天空和土地，也统统拿去！

回旋曲（后记）：

我用两分钟经过这里，恰逢一阵雷声，一种痛在光影里反复抽搐，砖瓦的尸骸，遗落一地。
隔着车窗玻璃，我看见二十年的岁月，在那个叫做怡心小区的废墟下挤来挤去，香味不散。
车内谁的手机响着一支老歌：……给我一个小小的家，蜗牛的家，能挡风遮雨的地方，不必太大 ……
公交车的喇叭正在播报新闻：……我市拆迁工作战果辉煌，素有“养老院”之称的怡心钉子区，在拆迁办人员耐心细致的工作下，于三天前全部搬迁完毕……
路边的树下，一个疯妇人甩着破烂的棉衣袖子，口里依依呀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一瞬，我分不清二十年和两分钟，孰长孰短……

2010年1月17日初稿

墨家

生活中见真意，深切的感悟，只是读着有些累。红上大家品味

欢乐豆豆

梧桐更细雨

看来生活确实是文学艺术的源泉。诗化的叙述，情节化的诗歌，真挚的情感，悲悯的胸怀。大气磅礴，意味隽永。拜读！问好！

陕西姜华

诗化的叙述，情节化的诗歌，真挚的情感，悲悯的胸怀。

匪石

再次在这里读到，推荐。
理由：起于生存的现实存在，剥开尘嚣表层，着力于精神存在的困境，厚重而开阔。
问好并握！

若——木

好诗！收藏了。

幻中行

世间没有桃花源

春天没有开透之前
冬天会随时反扑
我的亲人，棉衣不要脱掉
口罩不要摘掉
病菌正在这个城市蔓延
那些过早打开的窗子，把晚年搬到室外的人群
记得要锁好你们的房门
桃花灼灼的天空下
魔鬼的青烟在寻找方向
无论你躲向哪片海面
都站在波纹之上

喜欢这样的抒情。一些写实的也挺感人的。很好的一组。
问好霜儿！又看到你的诗，真好！

无哲

好诗挂起来！

星星小倩

房子是一种建筑符号，更是我们的居住和生活空间。

笔者以一种自然、平稳的笔调叙述房子之中的人生百味，

起起落落的奏鸣曲敲出百态人生与悲欢离合，引人思索。

推荐精华~

好久不见，问候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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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子

喜欢里面贴近生活的情感。朴实而真切，引起我的许多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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