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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诗歌:《一个人的诗歌史》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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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16 22: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春节假期是在亲戚家里过的,很喧闹,于是带了两本事先准备好的书,躲入未开暖气的房间,享受一个人的阅读。其中有英国历史学家弗思所撰《克伦威尔传》,还有刘春的这本《一个人的诗歌史》。本打算认真读几章《克伦威尔传》,再翻一翻《一个人的诗歌史》,前者我是当学问来做的,后者则为休闲。

谁料,一上手就放不下了,以至于早把诗歌史读完,仍觉得热情涌动,迟迟无法平静,返回冷冰冰的历史里。

刘春的文字我不算陌生。2009年中,珠江国际诗歌节上海站举行,我有采访任务,为临时抱佛脚,买了他的《朦胧诗以后》。我初中起迷恋诗歌,首先是古诗,随即接触到表哥先借后送的《朦胧诗选》,对现代诗产生强烈兴趣,还信手涂鸦,“自创”了大量作品。可惜,那时候现代诗歌已从主流媒体、书刊上蒸发,又没有网络,在我最需要好作品“主动”叩响心扉的年龄,好诗却踪影难觅。而所能找到的一些诗歌角落,风格、技艺要么保持着“五四腔”,要么先锋得远超我的理解力。上海广播电台当有一档诗歌栏目,能坚持下来很不容易,但其播送的诗歌,往往抒情无度、词藻华美。我那时青春痘茁壮成长,叛逆心理如脱缰野马,不缺洪水般恣意的抒情(流行歌曲里应有尽有),却渴求能击中灵魂、让我安静下来的诗句。然而没有。就这样,我逐渐远离现代诗,大学后干脆不写诗——因为缺少学习榜样,怎么也洗不清“五四腔”“朦胧味”,满怀的个人情绪和体验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

直至为工作“被迫”读了《朦胧诗以后》,我才隐隐意识到,我对现代诗歌的认识是有巨大断层的。我的“诗歌史”中有徐志摩、闻一多、戴望舒、郭沫若,接着是北岛、舒婷、芒克、多多、顾城、梁小斌等朦胧诗人,再接着?几乎没有。于坚、韩东等“第三代”虽有耳闻,却并不了解,总觉得“闹哄哄”。换言之,我的诗歌阅读趣味长久地停留在“朦胧诗”阶段,往后直接跳到了至今难以领会的先锋诗,独缺中间一大块。而问问我周边的同龄人,谈起中国现代诗歌,恐怕也只能数出徐志摩、戴望舒、北岛、舒婷和顾城(前四位有作品收入教材,顾城的名声则更多来源于诗歌之外)。若非碰巧遇到《朦胧诗选》,我的“诗歌史”将更加“古远”。

不过,《朦胧诗以后》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它太琐碎太纷乱,思路也不够清晰。写完报道就被我抛掷脑后。关键是,由于对诗歌圈的隔膜,那篇报道写得很没感觉,可算入“烂稿”,出身于复旦诗社的副总就说:“你这篇稿子真把我看郁闷了。”这确实也是我从业以来最让自己郁闷的稿子,既没把握住诗人们的灵魂,也没勾勒出一幅简明的“诗歌地图”,我都没好意思寄给采访过的陈东东看。

我原想,这下我是彻底和现代诗拜拜了,权当从前的热爱是打了一回酱油吧。然而一篇失败的稿件,毕竟让我重新回到过诗歌,而且有了新发现,总希望对这片“新大陆”有所了解。何况,我不甘心在一个自己喜欢的题材上跌倒,还很惨。只不过,我迟迟没能找到一本脉络清晰、评价到位的“诗歌史”。或许是记者的职业病,我不想去翻教科书,而是期待着一本《光荣与梦想》式的能带来阅读快感和精神享受的诗歌史。所以,当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翻开刘春新作《一个人的诗歌史》的后记,幸福得差点晕厥——他说要写一部当代诗歌的“光荣与梦想”,且向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致敬。

当然,《一个人的诗歌史》区区15万字的篇幅并不足以承载如此宏大的叙事,刘春选取了6位诗人:顾城、海子、于坚、欧阳江河、西川、黄灿然。“朦胧诗派”中只有顾城,刘春坦言因接触尚少,特别对北岛难以把握,其他“名将”暂付阙如。可无意间,这恰好契合了我的期待视野,我就是想补上这一课。同时,这种用人物串联历史背景的写法,也颇对我口味。顾城、海子等6人虽然分别论述,但共享一个大背景,加之刘春行文间经常性地点出具体时间、事件,并进行评论、比较,合起来,就是一幅能按图索骥的“诗歌地图”。艰深的理论或繁琐的“历史还原”会把我这个门外汉吓跑,刘春成功地绕过了这两大陷阱。

回到诗人本身。前面说过,我本来只想拿《一个人的诗歌史》来消闲,知道“诗坛现状”便罢。但很快心颤。
我第一篇读的是海子,因为自认6位诗人中对他最熟悉,有利于迅速进入语境,达到“放松一下”的目的。然而才看了两三页,刘春就向我呈现了一个“陌生”的海子。我蓦然发现,自以为“熟悉”海子,只不过是熟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及其他貌似“低碳”的诗句,并以此勾勒出一个天真、单纯、愤世嫉俗的诗人形象。刘春却让我看到了不同的海子,他复杂纠结甚至阴暗,“天真”“纯粹”等修辞在活生生的细节面前,解释力顿失。我重新细读那首小资都稔熟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得不赞同刘春的观点,这首诗骨子里极其悲观。

刘春“去魅”般的解读,让我“告别”了海子,也让我更贴近海子。比如那首《日记》,“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曾和张楚的《姐姐》同为我心中之圣典,我也很想给我广州的姐姐(非血缘关系)写首诗,却始终没有灵感。但大年夜读完海子那篇,居然很快模仿《日记》,在书后的空白页上写了百把字,短信给姐姐。她回复:“很感动,有怦然心动的感觉。”我想从此后,《日记》将更深刻地烙印于我心间。

同样使我产生“从熟悉到陌生到贴近”的,还有顾城。那本《朦胧诗选》里收有顾城的不少诗,毫无疑问,最打动我的是《一代人》。读《朦胧诗选》前,我还以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是复旦大学蒋昌建在新加坡国际大辩论赛上的原创,读了才知,语出顾城。或许是对这句诗印象太深,“寻找光明”差不多成了我对顾城的总体印象,哪怕他的许多诗是出自天性,没多少“寻找”的做作痕迹,也扭转不了我的固执。因此对他的死(出事时我尚年幼,但报纸上讨论热烈,有记忆),我含糊待之,不作深思。读了刘春,我冷静下来,特别是他披露了来自顾城姐姐顾乡的大量材料,令人耳目一新,重新理解顾城。

书中还涉及了陈东东、苏童,仅提两三笔,或许跟我采访过他们有关,投入了较大关注。结果发觉,我自己对陈东东的采访只能用“失败”来形容——因为隔膜,我没把他放到这条脉络里去把握,弄出了一篇掐头去尾、肤浅之极的文字。而如果早点知道苏童和《他们》有那样深厚的渊源,访谈会得更深入透彻些的。

欧阳江河和黄灿然我没那么熟,前者我还经常同另一位诗人江河混淆,老把“神话组诗”张冠李戴。欧阳江河第一次震撼我,是《肖斯塔科维奇》和《手枪》。《肖斯塔科维奇》的开头“他整整一生都在等待枪杀”瞬间将我震住,《手枪》的高超技巧及蕴含于技巧内的思想,也大有教人“若受电然”之势。当然,还有逃不掉的《傍晚穿过广场》。2009年6月我赴北京采访,去天安门看了看,背对腊肉馆、面向金水桥,想起了北岛的若干文字和这首诗。黄灿然我最早接触到的不是他的诗歌,而是那篇《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下》,这是《读书》杂志中我少数读得懂并读得痛快的文字。这篇随笔对我影响之深,就是定格了我对中国现代诗歌探索的基本看法。以至于珠江诗歌节上海站采访时,我问了每个诗人关于“两大阴影”的问题。后来,我读到了黄灿然的《杜甫》,惊讶于他的天才——我从不敢梦见现代汉语能如此贴切、到位地进入古代诗人的内心。这首诗我逢人就推荐,2009年5月赴四川做“汶川一周年”采访,结束后在成都消磨半日,去了杜甫草堂。独自溜达半晌,脑海中回旋着这首诗。

除此之外,我对欧阳江河和黄灿然均缺乏了解。刘春的“补课”很重要,他告诉了我他们的来龙去脉、思想渊源、写作历程,也告诉了我那代诗人的精神状态。当刘春写出骆一禾就是因病倒在天安门广场最终英年早逝,《傍晚穿过广场》便增添了几份张力。黄灿然的译作则早就让我衷心折服,得知他诗歌造诣如此精湛,且仍在探索,不禁饱含期待。

至于于坚和西川,我从前有些排斥。不知道哪来的印象,我总觉得于坚晦涩,因此没认真读过他的作品,从刘春的描述才发现,他居然是“口语诗人”。以前我挺喜欢伊沙,但嫌他太“浅”,或者说有巧思却流于油滑,读够了王朔,这种油滑很难令我心动。幸亏刘春,我“重新”发现了于坚——琐碎、幽默,而且有力量。对西川的“拒绝”则不仅缘于陌生,可能是“气场”不合吧?尽管我读完文章,没有勉强之感,也平添了几许尊重,但仍缺少“贴近感”,不太接受他的诗歌。

作为同行,我很注意体会刘春的采访过程和材料处理,而他的确给我带来了提升。读完《一个人的诗歌史》,我最大的感受是,我摆脱了“外行”的尴尬。在珠江国际诗歌节上海站的采访中,我纠缠于“大众读不懂当代诗歌”的提问,现在忽然意识到,这是个“伪问题”。仅凭《一个人的诗歌史》提供的约40首范本,就没人敢说三道四。而刘春的书写某种意义上是种“接引”,提示我别懒惰,想要观赏更美的风景,必须迈出双脚,走进去。刘春的15万字,带我慢慢回到诗歌。而他表示,这还只是起点,我期待刘春把这份诗歌史续写下去,既往后,比如我初中就接触一直甚感兴趣的王家新;也往前,比如北岛,以次勾勒出当代诗歌精神的演变历程。
201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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