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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父的诗碑》 初探陈先发长诗《写碑之心》对民族精神的伦理之求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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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2 13: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众父的诗碑》                ——初探陈先发长诗《写碑之心》对民族精神的伦理之求溯            


    陈先发新近发表的长诗《写碑之心》,以诗歌完成对中国传统生死观伦理内涵的一次对位与清本。作为中国实力派诗人的陈先发,连续冲击长诗,即《白头与过往》、《你们,街道》,以及《姚鼐》和《口腔医院》之后,《写碑之心》所呈现的:用情与思想的深度、技巧的驾驭,诗意的可感性均达到新的高度。

   与另外四首长诗均采用直落式铺陈的手法有别,《写碑之心》四章节的构架使诗歌的体式更具层次感,对意蕴、气象和诗意的内涵具有更丰富的承载。每一节有自己的主题,全诗气息在连贯之中回旋而雄浑饱满,脉络明晰肌理时隐时显,内核中质的触须超越以汉语写作的范畴。陈先发在《写碑之心》中以诗性使得汉语立起来,叩问民族的精神本源。以诗人自己的话来讲:“传统,是必须与之对抗才能看得清的东西” ①,那么试问什么能比树立一座诗碑更能体现对立与展读的多重精神诉求。

一  谵语的互证

   第一节现实的在场为医院,实景中病重而拒绝服药的父亲,他的幻觉打开诗歌意蕴的虚境。“单个的果壳/集体的虫子,不分昼夜的叫声乱成一团。”把视界扩大至对现实的映射。接下来父亲吐血和黑色的无名果壳的碎片,作为集体虫子赖以生存空间的壳子的无名状态,隐射病人对社会既有命名体系的心理拒认,因此重新命名有了逻辑动因。接踵而至的命名运动铺天盖地,由方言出发,纵横跨越时空融贯了西方文化垂死的礼仪,而命名的高潮则是四壁如“扁火球”一般地扑来。此时,诗人作为病人的儿子,带着“以经解经”者的姿态出场,从儿女们的行列站出来了,他开始从自己诗歌语言的命名体系中,洗练出另一种“谵语”,这是诗人儿子身份以外的一种担当,反映了诗人作为一位写作者在语言中的生存。两种谵语之间互证的结果是懵懂和阻隔的,父亲以及他的千百年的前世,与诗人之间的墙勾勒出一种现实与心境双重的断层。

   与时间轴线的推进相对应,人物内心精神世界的波澜是以父亲的独白和儿子的解释得以推进。诗人为了缓解病父的焦虑,采取“舍身”的立场,既可以理解为伦常的忠孝,也可以被视为两个对现实生存状态都心怀共谋只是操不同谵语者,在前者生命垂危之际的一次,绝望的对话与救赎的尝试:对垂死父亲以及存在于他灵魂与肉体中的自己。诗歌在这一节中,充满不堪以及生活及意味“活埋”的绝望气息和惊悸,引人入胜的是,诗人为全诗埋下的伏笔两种语言的非对等性:儿子对父亲语言继承的意愿。而诗人对父亲的关照远远超越语言的传承,陪他游戏和将其扛在肩膀,暴走每一条街道等字面上的情感流露,当父亲生命垂危之时,诗人眼中的其他生者是“没有七窍的人”。这种痛切,其中隐含的深意,谵语之间生命的根系紧紧相缠。

二  地理与轮回的双重支柱

   诗歌第二节伊始“死去的孩子化为蟾蜍”,轮回的孩子并被扒皮后成为父母手中的灯笼,一股凛冽直抵读者的内心。与开端的写实切入不同,这里诗人描绘的是灵界的鬼魅丛生和阴郁的寸草不生。作为《写碑之心》思想力中最具侵染性的“地理与轮回的双重教育”,似应被视为这一段以及全诗精髓的脉管与基石。此时也出现诗歌的关键意象之一“泡沫”,全诗里它先后共八次的显现,具有明显不同的象征意义,为诗歌的意韵展示着多重格局。王裁缝这位现实人物是任何父母的符号,而泡沫时而是轮回的载体,时而是其本身和过程中的人鬼掺拌的灵物,时而又被诗人还原为泡沫物质属性的原形:稍纵即逝于虚实之间的理想的物象。诗人作为主体在“每年春夏之交”所感知的泡沫,已具地理与轮回的双重意义,但其对生者精神层面的影响则具不可预知性。

   接下来的描写意在把“地理与轮回”这一贯穿东方文化,圆融人与自然、人类精神传承脉络的理念实景化,成为读者可以置身于其中的在场。而之前由父亲、此刻由乌鸦搭建的石子:“一会儿摆成宫殿的形状,一会儿摆成/假山的形状”。宫殿和假山则是诗人对世界的二元分划,宫殿似被富予“真”的含义与“假山”互为对立面。“我总是说,这里。/和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同。”语气极为质朴的衍生出,地理与轮回对人类的精神培孕的普遍意义。而这一句,是谁在长眠中拥有两张脸:在被磨破的“人脸之下,/是上帝的脸”,使得轮回中的“脸”,离开泡沫与大堤,拔宥密于高远,获得审视人间的跨度与海拔。此处的“谁”究竟是否出自父亲的前世,涉及轮回的“本义”。对陈先发而言无疑又一次,用诗歌语言敲打了“历史本身,找到其中虚幻的部分,以容纳我思想的新空间”。 ②  

   父亲在另一张“脸”的审读与床头抵砺的孤灯下,回顾与自身相关家乡的人文地理精神风貌,悟出“从无一桩新的事物生成”、“心与道合,不过是泡沫一场”的真实。接着在“从无对立而我们迷恋对立。/从无泡沫而我们坚信/在它穹形结构的反面――/有数不清的倒置的苦楝树林,花楸树林。有/另一些人。”中,诗人重复使用自“破”自“立”的手法,引入新一轮内在的跌宕起伏,将诗歌思想与语言的线索互为攻守地化为一股递进的涡流入深入胜。泡沫的反面,另一些人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融贯东西文化,有“几可乱真的天堂“与毁于清末的桐城古寺,这是诗人对现实世界本体变异的幻觉与憧憬,毕竟它值得诗人笔下的“我们”为之凝望、描绘和捕捉。然而“我们”和我们的先知对理想的追寻是如此地不堪一击,乌托邦瞬间倾塌只因为你真正挚爱的人,被死神无情地撕扯并在现生层面绝灭。这里“唯一的伙伴”是符号,对此刻的诗人是父亲;对读者而言是各自的不可替代,而“泡沫的深处”在此我更愿理解为安息与长眠之地。

三  碑中的镜像

   第三段诗人主体显现时的动感,为诗歌营造出虚实交织的场景。“当我从小酒馆踉跄而出之时。/乞丐说:“给我一枚硬币吧。/给我它的两面。”,这个场景具有浓郁的画面的提喻感。紧接着的大段写作显示了陈先发言此意彼,绝妙的修辞技巧。诗人采用隐喻、换喻、讽喻,借代与借喻等手法,对读者现实感观里,能说与不能说者,一律赋予言说的能力。透过乞丐、老头、寻人启事、警察、演员、玻璃、香樟树和轮椅的陈诉句,世界的价值体系、佛法的因缘、人本体的磨砺修炼、常与无常等,被诗人既像魔法师又像摄影师一般,犹如一盏盏灯似的点亮了,一方面对现实有迥异的视角与切入,同时又为诗碑中父亲镜像的形成,提供了正光、顶光及不同的侧光与反光。在小书店里,诗歌由米沃什的醇熟转承至父亲的醇熟。之后诗人仍然不急于按下摄相机的快门,而是揣摩父亲的语言和言说的方式,以及作为无形无体的父亲,混同于怎样的“新的群体”。诗人以“我知道明晰的形象应尽展其未知”表达一种隐射,明晰可知与未知,你以为的“可知或已知”与事实的“不知或无知甚至误知”这样浩大深远的意蕴空间。最终,诗人从融入尚带父亲余温的白衬衣,也融进其“用过的每一种形象”:剃头匠,杂货店主、推销员、生产队长,而俊俏少年、中年暴君、愣头青、老糊涂虫这样富有情趣的描写都使得父亲的形象极其生动感人。陈先发如此声情并茂地为父亲立碑,诗人子梵梅的剖析提出这样的理解:“写碑之心,乃树父亲镜像之碑,立父亲镜像之传,然后以父亲的镜像,得以照耀自己的隐秘精神传记。” ③

四 宽恕与救赎

   最后一节在自然轮回的布局中,悲伤的告别仪式作为诗歌的骨脉逼仄读者的内心。“当我清洗着你银白的阴毛,紧缩的阴囊。/你的身体因远遁而变轻”,而当父亲紧攥着儿子的双手生死离别时,凛然的悲意令每一位读者动容。病危时光“浊水般的呓语”,此刻因清晰疏朗而更加钩沉与致幻,诗歌的意蕴进入难以复加的境地:灵魂的多重附体与置换。诗人以“谁也没见过的脸”,向送葬的乡亲宣告父亲的离去。“脸”——,这个人皆有之的“面貌地理版图”作为此诗的基本物象之一,诗人对其情有独钟,以它来引典、来隐射自己的“脸”是地理与轮回双重教育的产物。诗人同时审视着一种,致死也没有“宽宥和被宽宥”的精神与生存际遇。“或许我终将明了/宽恕即是它者的监狱,而/救赎不过是对自我的反讽。”则来自陈先发对宽恕与救赎,这个东西方文化的焦点命题的思考,同时也呼应着题记对特拉克尔“宽恕何为”的引用。本质上,人类的救赎与宽恕是灵魂互动的进程,既隐含着苦恼意识及其出路的普遍意义,也具有地缘文化中宗教、哲学、心理等诸多层面的差异,其结果引申出不同的“体内深深的戒律”。而宽恕之前,内在审判意识的构建具有双向囚禁性,被判决者与审判人本身,就此意义而言,真正的救赎与宽恕都要求伦理觉悟的代价。

   《写碑之心》的质感具有强烈的审悲意识与溯求和归建的精神。诗人选择了大量的物象,其词性使得诗歌在故乡人文地理中,具有细微的、实在的落点,同时选择了对诗歌音韵极为重要的大量的象声词和拟态词,这些活力四射、浩荡的词语谱系,在诗人的统摄下形成有节奏运行的轨迹,虚实交织中时而对峙为混沌的朦胧,时而如清晰的涡流。诗歌的炼词构句极为精准,丰富的语言与深邃的思想相互托承、得益相彰,“在韵律和用词上,它拥有伟大诗歌核心处的“必然的”(inevitable)品质。“Inevitable”在这个语境里应取其基本意义,用来指那些无法避免的、“必然如此”的用词,而不是这个词的次一级的意义“不变的”或“可以预料的”。” ④

五  栖居于生命延续本质中的诗意

   “当荷尔德林谈到栖居时,他看到的是人类此在(Dasein)的基本特征。而他却从与这种在本质上得到理解的栖居的关系中看到了“诗意”。” ⑤从这里延展的意义来看,陈先发长诗《写碑之心》的诗意,栖居于人类生命延续的本质之中。

   生死的命题永远属于人类终极关怀的主题,东西方文化皆同。但人类发展历史中,中国传统生死观及其蕴涵的地理轮回理念,对意识形态的塑造呈现出民族精神特有的伦理内涵。相对于西方个人本位,中华文明更重视“人伦”,强调君臣、父子伦理关系,家族本位在个人主体之上。孟子说:“天下之本在国, 国之本在家, 家之本在身” (《孟子·离娄上》) 。像每个人都有面孔一样,每个人都有父亲。灵魂和肉体千丝万缕的纠结中,“父亲”以及这个符号背负的历史,其本身的地理与生命的灵性,对我们的存在有何种因缘?在从“宫殿”奔往“假山”的途中,物化程度提高的我们,感受与日俱增的冷漠、麻木、冰冷,而陈先发以自己的明觉力与思性,完成了精神求溯进程的诗性记录:心灵对精神与文化传承脉络全方位的交织与照应,思想透过诗意来分享。

  《写碑之心》的艺术感染力来自,所有对父辈心存感恩的读者,享受阅读快感时,从此诗感受到自己的写碑之心,获得某种自叹佛如后的自足。普天下的父亲有福了。


注释:
① 引自《陈先发答杨勇问》;
② 引自《陈先发答杨勇问》;
③ 引自《碑为父性,正本清源》子梵梅;
④ 引自《读诗的艺术》哈罗德布鲁姆(王敖 译);
⑤ 引自《人诗意地栖居》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
中译文原载孙周兴选编的《海德格尔选集》


陈依达
2010-03-20  (初稿)上海


附上陈先发博客长诗《写碑之心》的链接: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6ca57eb0100hcku.html

[ 本帖最后由 陈依达 于 2010-4-9 13:42 编辑 ]
发表于 2010-3-22 13:1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篇是否应该发在诗歌理论和评论中呢?
问好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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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2 13:52 | 显示全部楼层
陈的诗和你的论,我看了。想想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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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2 18:05 | 显示全部楼层
基本的四个层次就是:
1,作为“父”,在生命总结之时,对世界命名的反省,以及“子”的对应。虽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旁人反而把这当作是一种谎言和笑料。与世界重新对面时,与其说是“父”的懊悔,不如说是“子”的一次革命企图。但就是这种企图,也只是意识流意义上的,不具有直接意义。
2,对“父”一辈生存环境的清理。但是有个问题:还是带着文人的幼稚病,情理上多于历史真义。中国传统文人的局限跃然纸上。
3,对“子”此时的生存环境进行刻画。此时,“父”与“子”是一体的,谁也不能逃出中国近百年现状对生存个体的反扑。
4,回到当下,虽然送走了“父”,但“子”作为另一个“父”却继续存在。最后归于历史传统、文化顺延意义上的沉静。

让我像你曾罹患的毒瘤一样绑在
        这具幻视中来而复去的肢体之上。
像废桥墩一样绑在孔城河无边的泡沫之上。

整个来说,《写碑之心》读来令人痛心,但也绝非是对民族精神的伦理之求溯这么简单。它反映了中国文人的千古文化焦虑和虽怨恨又无奈的臣民情结。只有痛,没有振奋。但作者值得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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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6:06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感谢石生

你仔细阅读了我的文章和《写碑之心》后,写下了这些文字。 我的观点在陈博客里已谈,不想赘言了。文字一旦发表,就是误读与解读当道,每个读者受自身境界、审美取向与理解力等多维度的制约,很难与诗人写作的初衷有全方位的契合。读者理解的多元化中,正蕴含着文学的魅力所在。
我希望能多和你谈诗歌,有意思:)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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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3 18:14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是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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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9:38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风雨如磐和小鱼儿

这篇评论只是初稿,承蒙大家来读很感谢。石生意见中肯的部分我会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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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3 20:45 | 显示全部楼层
陈先发不让往中国文化情结上说,后来一想,也对:这本就是一首抒情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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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4 10:11 | 显示全部楼层
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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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9 13:43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于站长和石生

我编辑了一下,小瑕疵蛮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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