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咏四十首

赵原

杂咏四十首

你看不见的孤独，我全都知道
如果把一根钉子  钉在树上
如果把两根钉子  钉在树上
如果把一把钉子  钉在树上
灯光有点暗  树叶在暗处落下来
你看不见的孤独  我全都知道

说到革命这个词
说到革命这个词
他就有点羞愧
这个在粉碎机的轰鸣声中
快要过完了一生的老家伙
那天晚上  背着枪
狂奔三十里  跑到寡妇门前
还是迟到了

在路上
花朵  和粮食
被风吹
落入枯井；

行脚僧
一语点破
浑浊的玻璃瓦

夜的垢
热乎乎地扩散

鸡鸣犬吠
都是  针扎在地上
一样的疼

爱上我的人
一个爱上我的人
如今  终于让我
看到了希望

秋天的早晨  我坐在篮子里
给她写诗  “祝天下有情人
不再通奸！

我最近思考的问题
他首先在生理上  失去了
耐性和勇气
于是  那条尾巴
长出来了——
光秃秃的

春节
假期的最后一天
我独自爬上楼顶
黄昏从左边  慢慢降落
明亮的暮色  好象充满了
某种暗示；
我吸完一支烟  悄悄地
呼出一口长汽
想起上楼时  匆忙
而煞有介事的样子
肯定还会在以后的某一天
被我再次回忆

步行街
沿着步行街
一直走下去
你知道我会停在哪里？

红雾一样的夜
象小女孩不知疲倦的梦
两座高楼间的天空
偶尔  也会象海葵一样
“哗”地一声打开

公园
那天早晨
整个公园，就我一个人；
高的树、矮的树
还有水池中
没有凋落的荷花
被风摇动；
早晨的空气中
有一点淡淡的烟草味
我看见  停在树丛中的
那架旧飞机  折断的轮子
被一堆烂砖头支着
它曾经飞在天上
现在  却成了一堆废铁；
我绕过它高高翘起的尾翼
我只想尽快穿过公园
回家。睡觉。

雨中
阴暗的办公室里  只有我一个
在缓慢地打字。因为久治不愈的牙疼
使我看上去  有点咬牙切齿

台风将近
五月将尽
有关台风和暴雨来袭的消息
扩散得很快
仿佛大家都盼着
众望所归的大人物
尽早降临
可是我知道
台风还在很远的地方
我们的不值得尊敬的生活
也还没有到过不下去的时候

路边的水果店
每次走到这里
走过兴华路横街的拐角处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
放慢脚步
空气中浮动着
淡淡的苹果香味儿
让我感到  虽然
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些不变的芬芳
还能  及时地唤醒我

等待日出
在山顶上
等待日出的时候
大家都很兴奋
虽然  发生过一些
不愉快的事情  可是
并没有  影响什么。
大家有的站着  有的坐着  
还有的  搭着肩；
日出前  天空很暗
暗得  就象一种悲伤
大森林的悲伤  辽阔而深广
突然  太阳出来  
照亮了一切  山顶上一遍欢呼  
有人扔起了帽子  还有人
听到了鸟鸣  和风声
而她仍然  从容不迫地撒着尿
她使我们不得不
真诚地  再一次
为日出欢呼

洛溪桥上的灯柱  一杆  一杆
洛溪桥上的灯柱  一杆  一杆
码头向西  那么多的人和事
被风吹白了  码头向西
那么浑浊的江水  那样的
流动

码头向西。海鸟们叼起水流的长喙
偶尔  也会把巨大的铁环撞响
码头向西  依次熄灭的灯柱
一杆  一杆  一杆

在阳朔被雨打湿
接近中午
雨越下越大
天空阴暗而沉闷
独秀山  湿淋淋地
高大的树丛后面
有人在领唱
苍老的美声
带着一群倏高倏低的嗓音
听得出  他和她们
都很尽兴
雨越下越大  然后
慢慢停了
我得脱下鞋  才能
顺着来时的路
返回

佛说阿弥陀佛
——梅州千佛塔寺
香烟已散、又散
千佛起身  有的看、有的听、有的思；
经可诵、可取  但没有人能
带出山门

一切法都是世间法
——梅州东岩寺
在东岩寺
吾同树  兴奋地指给我看
印在粉墙上的一行标语
“自觉实行计划生育”
他那放光的脸  好象
正被佛光普照
——你知道
这可是一座尼姑庵
尼姑和庵堂
跟我想象的
没什么两样

草坪上
谁会在意这些被踩倒的青草？
谁会反复说出一个词：青草、青草……
它们中的一大丛  在风中摇动
雨水顺着叶脉  注满一只脚印。
一只跛足留下的脚印  它的主人
会是谁？拜伦？尼采？
或者是一个穿皮袍子的蒙古人？
它曾经到达过什么地方？那里有
飞驰的电车？衰老的美人？
哦  它是它自己的王  它是
它自己的闪电  夜莺  作战地图。
现在它印在草坪上  不再留意
天空中的灰尘  鸟  死亡。
一丛青草象一群胆怯的少女
围裹着它  却又不敢惊动
仿佛它是一个熟睡的粗暴的诗人

周氏三兄弟
      一
1958年  周建人
出任浙江省省长
这一年  他七十；
两年后  他干了一件事
上书***  为一位女社员
讨还公道；
只因为  饥饿难忍
该女社员  偷吃了几棵玉米
被人民群众  剥下衣服
光着屁股  游街示众；
科学民主和妇女权益
是温和的周省长
一生  最关注的问题

      二
1967年  周作人
在被“红卫兵”暴打一通之后
溘然离世  终年
八十二；寿则多辱
对于这个  翻译过《希腊对话》
给鬼子扛过活的人来说
他确实  活得太久了

     三
1936年  周树人去世
临死前  他立下遗嘱
其中  第七条
他是这样说的
“损着别人的牙眼
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
万勿和他接近”

      四
有一段时间  我偏爱
周作人的书；对于周建人
了解不多  只知道
他最后活了九十六岁  活得
比较累  活得
有点没知觉了；而对于周树人
我仅仅知道  他的名字
还知道  很多人都用过他的名字
比他本人  用得还要多

人民母社
如果历史可以假设
我想  我们一定会
集体爱上她——
当年  有感于
男女社会地位之不平等
该女社员  上书中央
和全国妇联  坚决要求
至少应当  把一部分“人民公社”
改称  “人民母社”

风朝南吹
风朝南吹
朝人多的方向吹
一根一根的风
最细的风  象铁丝一样的风  
挂在树枝上
挂在楼房和楼房之间
挂在高架桥和汽车的尾汽上
挂在褐色的烟尘
和软体动物尖利的骨刺上……
风朝南吹
风把人群分开
风把动物和植物分开
把粮食和蔬菜分开
把年和日分开
把生和死分开
把行走和等待分开
风把一个人的影子
和他悲观的呼吸
在水面上分开
风朝南吹
风在寻常事物的鲸尾上昼夜不停地吹
风中  兄弟们微热的泪水
常常  在不知不觉中
模糊了我的视野

桃树
桃子在一颗一颗成熟
还有三天  这匆忙的工作就要结束
信徒们各自领受了一段不能剖解的教义
揣着又疑又喜的猜测  踏上回家的路

还有三天  一架小型飞机会来运走所有的果实
留下桃树和树枝上采摘的疤痕
秋风会在某个黎明猛地灌满整个桃园
我站在栅栏边  接受这一事实

我知道接下来是一段难忍的日子
熄灯后还会多次划燃火柴  彻夜难眠
鸟在夜间飞过屋顶  扇动翅膀的声音
有时会大得惊人

好了  剩下的日子
我就这样度过  给墙壁再抹上一层灰
它足够结实  足够白
足够我把一本书  都抄在上面

还有许多不能忽略的事情——
把随时想到的女人的名字  都记下来
也许她们并不存在  或刚刚诞生
但我确信  我是爱她们的  也憎恶她们的啼哭和美丽

清远
到清远去的路上
我竭力说服自己相信
路尽头和行程中的树林
房子  水塘  和摊贩
都是认识我的
提前一天  都知道我要来
在哪里下车  吃饭
提前一小时  会有人等我
把我从人群中带走
告诉我  在陌生的城市
不能回头  不能把欢乐和失望
都挂在脸上  也不要指望
坐在凉茶店里的
都是洛丽塔
一只手捧着《圣经》
另一只手  把青色的油漆
从黄昏的街道上抹下来

索马里海盗
他们抢劫过很多船
他们要钱不要命
他们热爱英磅、欧元、美金、人民币
但是拒绝卢布、日元、和贝壳
我见过他们  扛着机枪
蹲在小船上  跟普通的渔夫没什么两样
海盗的事业  就需要这样的人
我承认我干不了这活儿
畏惧把生命扔在大海里
每当想到这一点
我都自卑得要吐血

中国的监狱
中国的监狱里
关押着几千万囚犯
75%  都是年青人
这个数据  把我吓了一跳
走在街上  禁不住四处张望
二十多  三十多
和打扮得像三十多的人
遍地都是
我实在不该  为这个国家
感到悲观

午夜
午夜  飞机飞过
在黑暗的云层上  一架飞机
悄悄飞过  我看不见它
就像一生中  飞临我头顶的
那些巨大之物  我只能听到
它的声音  听到我的心跳
被它牵动  只能想象
黑夜中  它载着一群昏睡的人远去
降落在另一个城市的黎明

越走越快
这是一段上坡
路面抹过灰浆
但是  已露出了下面的砂石
可见有些年头儿了  虽然
走的人不多  还是
熬不住  时间的打磨
坡顶上  有一幢三层小楼
荒废已久  一棵不知名的树
长在露台上  这个季节
正盛放着满树的红花
每次上坡前  我都要抬头
看一看  许多时候
并没有看到什么  可是
对于我  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

假如洪水滔天
假如洪水滔天：我死。
假如洪水滔天：你没有听完的音乐
进入下一个循环

夜晚总是雨声不断。当你在路上
你在急促的呼吸中  假如洪水滔天
陨石正在到达的中途

房屋朽败  戴老虎面具的人
瘫痪在床  假如洪水滔天
你骨腔中的填充物开始腐烂

你还没有赢得白昼
却在失去生命  你还没有收获青铜
却已得到死亡

凌晨的鸟鸣像钉子插在树上
假如洪水滔天  谁为世人死？
谁为罪人生？

玛丽安
第一次看到浑浊的水
从一个人的头顶冒出来
大家都齐声尖叫
但是我沉默不语
这还不是最刺激的事情
我曾经看到  空气  水  火
同时从一个人的身体里冒出来
这些构成生命的元素
在她活着的时候  就冒出来了
当然是在电影里——
那个永远走不出河边林地的
卢旺达女人  她叫玛丽安

桃树
他说：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
就如此完美地打上了死亡的记号
他说：死亡的桃树已经开花
回到家的人  又再次出门

我站在桃树下数桃叶
数过的  就开始凋落
死亡应该如此数算
死亡是明月降临

亡灵书
（纪念吾同树）
灵魂和泥土都不再属于我们
爱  也不再让我们恐惧和颤抖
我们在尘世中的罪孽  无辜  悲泣和歌唱
都化为一支盛开在屋顶上的葵花

如果灌园之后  还能打铁
如果灌园之后  还能打铁
这幸运我怎敢这样承受？

如果既为诗歌  还能推石上山
还能修补假肢  又何必惧怕埋没技艺？

夜晚的沉香已散。牧群独自壮大
你只需捡回火石  燕麦落回地里
你只需收取一半

闪光的风在吹过耕种线时突然折回
你把没打完的石料埋在土里
那些化掉的雪  在远方已了无踪迹

此心何安
那戴狗皮帽子的老海盗
已三次掐灭沉香。河流这样低伏委婉
好在月光正亮  大颗的燕麦虽摇摇欲坠
朽木依旧挺立  高出山梁
水银如此平静  门神的大嗓门也歇在
干涸的井里  
但我哪管暗流奔涌
这里有一颗不安之心跳动得厉害
这里有一副数算不尽的骨架
还要经受最后的煅打

突然大雨如注
突然大雨如注  冒着热汽的房顶
好像恨意全消  野草从根部膨胀  
而我的身体却在苏醒

“北方把金属撕裂成碎片
却宽容地对待玻璃”  我的喉管僵硬
隐匿的群峰  将不能获得重生

突然大雨如注  像缄默的针
掩盖了全部的喧嚣和痛悔
白银不能咀嚼  夹竹桃折断了冠顶

朽木更加腐朽  河流却在隆起背鳍  
纸很重  但死亡很轻
我抬起笔尖时  黑夜已堆满桌子

突然大雨如注  直升飞机的尾翼
划过了我的脸  我在身体中敲打火石
废墟下的人  报出了他的名字

风折向西（仿甲骨文二首）
夏六月
夏六月
风，雨，汛
有大桃浮于海
侯上高台  与夫人做爱
雷在野、在郊、在宫
响三次

风折向西
风折向西
再向西
土飞  树倾
桑亦倾
枕戈齐城门
齐女爱我
交手立
之于野  我不语

秋天的诗
芦苇不能遍布池塘
也不能插满一个人的身体

把秋天的杯子端稳
跟我到收割后的台子地上来

那里有女人们留下的踪迹
还有秋天煅打的火花

刨开冒着热汽的黄土
可以看见石料  看见硫磺和酒精

秋虫在叫。野地里
多少熬不过今夜的生灵都在叫

天上也有叫的  但是都留下了
孵不开的卵  垂死的野鸭飞得最高

菩萨们解开了帽冠
堆起的发髻多么松散

你落后了  九种声音在秋风里刷漆
九双手捉住一把刀  在空气中奔跑

黑夜像一滴墨。闭上眼睛我也能摸到
哪些正在打开  哪些已经移动

快跟我来   你已无地葬身
秋天被摔碎  那响声大得吓人

我将在一小时后出发
到离我最近的地方去
比那些还没有到达的人更急切
隔着一小时的黑暗
我看见他们的灯光了
然后听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越来越近  疲惫而枯燥的脸上
有我熟悉的表情
仅仅一小时  他们好像来自西伯利亚
如我期待的那样  他们没有哭泣
也没有沮丧  他们越来越近
几乎可以握住我的诗歌和双手了
但我并不是在等待他们
我只是比他们更先一步
到达命运

遗忘之诗
那一年
风很大  后院的香椿树叶
没有等到采摘  就老掉了
那一年  闷雷击打的屋檐下
虫豸在修筑一条逃生之路  天空拥挤
漂浮着  铁锈色的柳絮
正在结束的喜剧
突然鸦雀无声
皇帝的声音  和红色的烟雾
灌满一只只葡萄糖瓶子
只剩下一半人的村子  终于
等来了一场雨  汉水以南的高山作物
再晒几个大太阳  就可以收获了
而兄弟们  却拥挤在铁路边
唱一支饥馑之歌

永远走在路上
“永远走在
路上”  每次
女儿牵着我的手
上学  或回家
我都禁不住
会这么想  这么
想着  秋天
就来临了
落叶飘在
去年的旧尘迹中
飘在  白蚁似的人群中；
女儿  总想挣脱我的手
独自朝前走  绕过树
绕过  看不见的
巨大之物
而天已经渐渐暗了
从远处  一点一点
暗过来  到我脚下
短暂地  停了一刻
我下意识地  侧了一下身
我知道
我并没有  让开什么
我背着女儿的书包
越走越快  就象一个
内心摇晃的人
在扑面而来的暮色中
被风
吹进了身体

女儿的生日
“爸爸  我们去哪里？”
“前面”
“我们去做什么？”
“好孩子  我们去
吹掉一些蜡烛！”

张特特

一下子贴的太多了，呵呵~
放弃了故作高深的姿态，俯下身向生活探望，赋予它们直白简单而耐人品啜的文字。
容易进入~尤其喜欢台风将近~问好~

张特特

很多都很好，但也有很多太着急了些~为中间的好作品亮~

赵原

问好张兄！“放弃了故作高深的姿态，俯下身向生活探望”，事实上我一直没有放弃“故作高深的姿态”。谢谢评点！

赵原

自提一把。沉得太快。

踏破皮鞋

原帖由 赵原 于 2010-11-9 23:54 发表
自提一把。沉得太快。

不是沉得太快，而是一下发这么多
也太难为大家了
个见，学习，问好

赵原

问好皮鞋！没太多时间上网，所以集中贴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