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自选十首

陶杰

2010年自选诗十首

《荡》


越来越湖涂，就像钟摆
拿不定把握：灌木迷眼就说自己是绿的，爬在地上
便狗一样晃动屁股
捧着文件学狼嗥，坐在黑板下
模仿猴子掰包谷
去商店买营养快线：喂，穿裙子的
小白兔，来一瓶电流
你够不着？嗯，没关系。叫你爹
那只长颈鹿，准够得着
他的手呢？我记得先前他有一双
毛茸茸的手，怎么不见了？哈，是不是
被你妈的鳄鱼嘴巴一口咬掉啦？哦
变成鸭子脚板啦！真可怜！
你还小，可是
一定要当心，千万
千万……算啦，总不能
让你藏起来，你还没有
长到隐形的年纪呢！
鸭子脚板，鳄鱼嘴巴
确实很可怕。但躲进山洞
你连头发都掉光，身子更休想
长成迷人的立方体。再见，宝贝！
再见，再见……我要走了！
这么多年，我在秋千上荡来荡去，一会叫张三
一会叫李四。这么多年
我始终没有长成固定的形体
你们都不知道怎样称呼我：鹿子叔叔，还是
鳄鱼阿姨。别问我，别烦我
我累了！我需要一副摸得着的秋千
休息休息



《悬而未决》


多年前的一天。我数着楼梯
爬到楼顶，又数着它们
下来。先迈那只脚的问题，想多了
像喝了胶水。也许可以
静下心来读一读耶胡达·阿米亥。我只知道
他来自灰蒙蒙的世界尽头，他的故乡
遥远得让我结结巴巴念不准：
耶路撒冷！
也许那天，我打开过一页
但什么都没记住：之前我对他的幻想
犹如一片耀眼而坚硬的雪景，模糊了我的双眼
伸出手，雪花
未曾落下，未曾打湿我
反复在空气中打捞的手掌
我合上书，想揉揉眼睛再读
尖利的指甲刺痛了我
仿佛一瞬间，埋伏在指尖的敌人
冲入了体内
剪指甲是一件麻烦的事
翻箱倒柜找剪刀，剪刀不快
又得找磨石。可在我手上
一把旧刀永远磨不快；而一把新刀
只要被我扫过一眼摸过一次
就会变得锈迹斑斑
指甲却疯长，有如九头怪的脑袋
我们渐渐老了，厌倦了，无力
或羞于与指甲为敌
听之任之，咬牙忍着，或像老榆树那样
忘掉枝叶，忘掉疼痛
正如此刻，我依旧留着
长长的指甲，手臂下垂，等待着
遗忘像无所不在的尘埃，将我
和书柜一角的阿米亥，一同包围。


《潜泳者和他的影子》


有人看见他在陡坡上坐了很久
看见他的身子呈现出
倾斜之美：一天比一天
靠近水中的影子

后来他深入湖水，一丝不挂
仿佛回到一个透明的子宫
他在水下打开卷曲的手臂
吹着口哨，追逐一条美人鱼

不用闭眼，他也看得见
他的影子以何种姿势
游入他体内
金鼓齐鸣的河流

一朵系裙子的云在岸上等他
一只高音喇叭在呼唤他的学名
潜泳者沉到深深的湖底，目送他的影子
穿着自己的衣服离开了


《暗疾》

嘴里念着“西瓜、孔雀、芭蕉、西红柿、北极熊”
颠来倒去。以为说胡话
可以将一辆拖拉机拆成零件
它不吃这一套。你又用比喻吓唬它：所有花
都渴望变回种子。种子
对喇叭说：“我只想呆在泥土里静静地发炎！”
有一回你动用了工具箱，第二天
右手变成了一把扳手
只好用左手捂耳，挡不住
你就拼命奔跑想赶上它们，太用力了
跑得只剩下影子
现在你累了。心烦的时候就
对着镜子做做倒立，并幻想着
从体内掉出一颗螺丝


《虚构的老虎》
 
它丝毫不顾动物的颜面：跟着我
走人行道。说普通话。立正。敬礼。用毛茸茸的爪子
数人民币
我们从城东走到城西。然后
从城西走到城东，就像从1数到100
又从100数到1
我命令它乱跑，我在后头追
一头动物领着一个人
没头没脑地跑：践踏草坪，惊扰玫瑰，颠倒晨昏
十字路口比祖国辽阔，你问执勤的警察：
“广寒宫怎么走？”
他用警棍敲你的脑袋，提醒你
迷路的甜蜜感是虚构的，领跑的老虎
也是虚构的


《出轨欲》


这些天我懒得说话，像一节火车皮
被拆成了零件。

晃动是必需的，心不在焉是必需的。我喜欢
颠来倒去地数数，说胡话。

为了现出毛茸茸的样子，一块熟铁
翻着筋斗滚下山坡。

终于长出嗓门，却不知应该朝谁喊：
“我来了！”


《动与静，一个男人受孕的两种方式》


跟着飞来飞去的足球奔跑
渐渐忘掉身体
悄悄长出翅膀
终于飞起来，飞起来你就
老老实实把天空称为天空
不再叫它“洞”，不再用苍蝇打比方
不再左手握着右手转圈圈
你喜欢把脑袋想象为一枚对准天空的弹头
你喜欢天上飞的足球甚于地上滚的足球：
纵身一跃的瞬间，并非茫茫天际
而是一个吻，一个飞行物之吻
在等着你

夜幕降临。你安静下来
犹如一座空旷的足球场，赛事
已经过去，又好象
尚未来临。有人对你耳语：
“大西洋有一场风暴专门为你酝酿！”
一面放倒的帆，只有自己
知道自己被鼓满。外面的风
拍着窗子想进来，你念“大西洋”
它们就顺着墙根溜走了
光线越来越暗，你仔细
倾听着，辨认着……伸出手，摸到白纸
你得一张一张往下摸
一张一张叫出它们的名字
那些草，猫一样匍匐在地。迷雾，
正从她们失语的根部缓缓升起
迷雾之上，月明星稀


《窥望》

她们离去，留下气息
房门上锁，门前的石椅
因为遗忘了她们的体温而寒气逼人。
一次又一次
我跌入这把空椅子。
秋风吹过，窗玻璃变成一只浑浊的眼球。
它不再等待，而我依旧
朝里窥望，朝一座空房子
不厌其烦地窥望。仿佛这是
一个追不上流水的人
一个越来越健忘的人
最后的使命


《站在楼顶上的人》


立于楼顶，你终于
沦为梯子

没有人上去
也没有谁，下来

大街轰鸣。你的耳朵
挂满气泡

白云翻卷，天空
依旧饥饿

有风吹过，万里长风
只吹你一个

你没有倒下去
拥抱自己的影子

久久地。你等待一双脚，踏响你那
空空的阶梯



《乌鸦》


一

一只鸟飞过，投下一片
比羽毛耐磨的影子，我们称之为
乌鸦

二

一只乌鸦停在树上
我们一瞅它，一赶它，它马上
变成一群乌鸦

三

一生害怕乌鸦的奶奶，死后回来说：我们搞错了
它们一直在唱歌
——为死去的人

四

乌鸦在枝
桃花灿烂
桃树不倒

五

一叶不系之舟总有某些不可见的
压舱物，比如
乌鸦的影子

六

乌鸦的叫声告诉我们
它的本性更适宜于
沉默

七

一只乌鸦占据了整个天空，狗尾草
掐住自己的细脖子，喊了一声
“狗尾草！”

八

你以为自己会掉进一道深渊，其实是
掉进了
一只乌鸦的眼睛

九

一个亡命飞奔的人，你说不准
他是为了追赶，还是为了摆脱
一只乌鸦

十

天平的一端
永远多出
一只乌鸦的重量

十一

人长大了就会说
这件事
乌鸦可能不答应

十二

心里蹲着一只乌鸦
风不吹
草不动

十三

你在纸上画出的每一只鸟
他们都叫它
乌鸦

十四

你穿白衬衣
看少女跳舞，故意
不叫它的名字

十五

你把乌鸦和乌鸫混为一谈
用这种方式，为它辩解
遗忘它

十六

给它安上羽毛、翅膀
找不到天空，只有让它
飞到一棵光秃秃的槭树上

十七

乌鸦离去，槭树化浓
彩旗飘飘
鸡毛飞上天

剑客无剑

看了一首，我记得我一定读过的。

剑客无剑

发的多了些。而且我不喜欢把原来发过的诗歌，再集中在一起发。问好。

陶杰

原帖由 剑客无剑 于 2011-1-20 18:44 发表
发的多了些。而且我不喜欢把原来发过的诗歌，再集中在一起发。问好。

我也不喜欢重发，只是为了总结一下。问好！

唐朝明月

乌鸦这个写的很好。
问好陶杰！

空气

乌鸦妙句连连。喜欢

陶杰

原帖由 唐朝明月 于 2011-1-21 10:55 发表
乌鸦这个写的很好。
问好陶杰！

问好！谢谢您的阅读！

陶杰

原帖由 空气 于 2011-1-21 11:00 发表
乌鸦妙句连连。喜欢

问好！谢谢！

赵金良

我累了！我需要一副摸得着的秋千
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