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事昨飞。

北道

她像一艘船，沉入海底。
也许腐朽也许存在。
却已经寂静，再发不出声音。

但她这样干净，这干净是一种从外表联结到内心的洁净直接。

－－－－（一）

她一直不曾忘记那个叫西隙的小村落。

碎石子铺就的路面，曲折的山路。

后院的破败围墙。砖瓦不停脱落如同外婆脱落的白发那么频繁。

即便如此。外婆还是会抹着光鲜的桂花油在石榴树下梳一个发髻。

隔壁的二狗子总是试图爬上那砖瓦不停脱落的围墙摘那刚刚长出的石榴。

她会一把扯下二狗子，用长长的指甲抓伤他。动作粗暴而直接。

外婆抽出篱笆上的藤条抽打她的小手。
她不似别的小孩般哭着求饶。
眼神倔强地望着远处默默流泪。

外婆愈是气极，边打边骂她心太野不懂求饶。
手心已经渗出血，她还紧咬下唇还是不发出任何声响。

外婆打得累了便搂紧她哭泣。
老人的眼泪断断续续。
如同每天夜里窜起来卖钱的珠子。

夜里外公斥责外婆，她躺在红木床上，手心一阵一阵地疼。

耳边外公的吼声越来越模糊，只是一阵一阵嗡嗡作响。
她感觉到喉咙那里有一团火在灼烧。

满身的冷汗直流。伸手去够放在圆木桌子上的水杯，却打翻了水杯。

水杯在桌子上划拉出一水印子便响亮地碎在地上。

她记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
梦里总是模糊的两个背影。

她看见男人骑着摩托车载着女人绝尘而去。她拼命地奔跑。

嘴里喊着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等她惊醒之后，看见外婆惊慌的眼神。老人家看见她醒了大声地哭叫着：“我可怜的丫头呀…”

尚且年幼的她不懂外婆的悲痛。
只是用力地抱紧外婆日见干瘪瘦弱的身体。

后来，外婆告诉她。那次高烧四十度。她昏迷了许久。

那是六岁以前的记忆。
关于西隙。
唯一深刻浓厚的记忆。

－－－－（二）

她离开西隙时。外婆把长命锁挂在她脖子上。

摘了许多石榴，放在袋子里郑重地嘱咐她。

你是太过倔强隐忍却直接粗暴的孩子。这一生许多磨合必然比常人承受的要多。

记住以后承受不了的人或者事要懂得退却，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不懂这个老人的苦心孤诣。只是呆怔得由着大舅打开车门，把她塞进去。

她一直转身看着后车窗外外婆愈来愈模糊的轮廓而流泪。

她总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以致于车内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她的异常。

那把长命锁在她脖子上随着车子的颠簸摇摇晃晃。

从此。
远离那个叫西隙的村子。

－－－－（三）

假以时日。
时间来一次静止，她是否可以选择如同普通孩子一般。
痛了可以在妈妈怀里大声哭泣。
累了可以在爸爸背上沉沉睡去。

可命运却给予她独特的天性来迎合她的遭遇。

改革开放那一年，党的春风吹得人们春光满面。

伟大的党委鼓动人们多生多育。每增加一户人口亲爱的主席将会奖励两百块。

在那时那地。两百块意味着可以买一个月的猪肉吃。

于是无数热血青年怀着报效祖国的热情纷纷扔下锄头回家关门生产。

猪有多大产人有多大胆。

党的春风吹便了大江南北。无数婴儿破晓啼哭。那时刻，她总是可以想像党的工作人员们脸上泛出的红光。

然而。猪太多猪圈终于有了压力。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红色政权开始思考新政策。
正当热血青年们还为着那两百块拼命奋斗时。
计划生育优生优育的口号开始打响。

无数知识分子夜晚打着手电筒寻求目标。发现多一口便拖去教育罚款顺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礼贯彻计划生育。

人们刚刚还沉溺在期盼那两百块的喜悦里。这会看着连自个兜里的两百块都要被挖走而沮丧不已。

于是。无数热血青年又开始勒紧裤腰带。重新拿起锄头进田里给奋斗了。
她并不想与那些政策做何反抗。

只是。她却未曾料到因为这样的政策她整整被丢弃六年。

而且即使是在六年后离开西隙离开外婆与身为同志的父母相认时却还是在人前保持一定距离。

那样小小年纪。一个人在远处看着弟弟和父母开心地玩闹。她开始感觉与这个繁华吵闹的时间格格不入。

繁华是别人的，从来都与她无关。

－－－－（四）

终日被锁在屋子里的她只是一遍一遍地抄着那些报纸上如同蝌蚪一般的文字。

门外传来同龄小伙伴的嬉笑声。她抱紧双膝，把头深深埋在膝盖之中。

白日里脾气变得古怪而暴躁。常常摔碎一些心爱的东西。常常和弟弟打架。然后大冬天被父亲责罚跪在冷硬的地板上一遍一遍地擦着地板。

被正值更年期的母亲揪着胳膊来回地抽打。

正值青春叛逆时期的她深夜会一个人压抑地哭泣。

拼命咬着自己的手背，发不出任何声响地哭泣。

实在是厌倦了躲藏的日子。每次那些人来敲门时，身为单位同志的父母会惊慌地把她粗暴地拽醒塞到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

她惊恐她迷惑却无法声张。就像是被丢弃的洋娃娃，在无止境的黑夜里开始担忧下一刻自己会不会被踩在肮脏的皮鞋底下。

她开始痛恨回家。许多不被承认的性格以及身份令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她有了萌芽的仇恨。

对人对事处处防备敏感。不间断地同母亲争吵。越来越疏离。


这样的性格迎合这样的遭遇，这样的遭遇不断磨炼她的性格。

于是，她开始没有安全感，她开始有轻微的抑郁。那种毫无缘由的抑郁会让她产生破坏欲。

然后。她开始渴望自由。
深度的自由。
那是一种不被承认的渴望。在她那个传统的家族里。

被安排着按照一定的轨迹前进。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是并没有那么多斩白蛇就可以起义的好事。

她常常看不到希望。沉溺在自己的臆想里。不愿过多地暴露自己的内伤。

那是一种耻辱，如同她的不被承认的存在。
－－－－（五）

这许多年。
她和所有人一样走得缓慢而平凡。

她的不安她的倔强还是一如既往。
庆幸的是开始遇见一些珍爱她的人。

她最初只是想把自己的明媚呈现给他们。

只是性格里的阴郁成分常常使一些伤害在所难免。

于是她甘愿地把耻辱和内伤交托出来。

愿被看清愿被救赎。
愿来生，得琉璃时。

心藏福址，手牵喜乐。

她并不再有任何苛责埋怨。
只愿余下时光，如长乐，未央。

孙光兵

心脏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