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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古四爷说:“戈大,和婆娘耍龙灯,好玩不?”
戈大说:“臭婆娘不干。”
古四爷很惊讶,合不拢嘴。“戈…戈大,半年多,你娃儿还没有开过犁嗦?”
戈大摇头。
唏嘘。“你傻蛋!”古四爷说。
暮色四合,地里的热气散了。山林边缘一层层地幽暗下来。蚊子嗡嗡地扭成一团,鹧鸪慌张地扑打着翅膀。
古四爷在山坳口放牛。坳下,佘二娘背着柴捆,小山似的,嗨哟嗨哟地爬着。
“嫂子,要帮忙不?”
佘二娘吃力地抬头,撩起衣角抹汗,乍现出白花花的肚皮。古四爷跳下坎去,蛮横地接过柴捆,爬上坳口。两人一身臭汗。
古四爷说歇会儿吧。佘二娘没有吭声,坐了下来,甩着手巾,扇风。
“嫂子,戈大没陪你来。”
佘摇头。
“嫂子,你瘦啦。”
佘鼻子有些酸,有些脆弱得要哭的意味。佘茫然地盯着古四爷,似乎不认识似的。古四爷热辣辣地迎着她的视线。佘觉得不妥,低下头,咬着嘴唇。佘的腿想离开这里,心却想在这里多停一会儿。
“嫂子,你的手,伤疤?”
佘慌乱地藏手。古拉过佘的手,揉捏。佘腾地红了脸,眼里好象掉进了辣椒。
“嫂子,戈大没有良心。”
佘伤感地瞥了眼古,说:“就你有良心哩。”
古扳过佘浑圆的肩,说:“嫂子,你要是是我的婆娘,我才不让你受这种罪哦。”
佘像一株虚弱的小草,抽抽噎噎。
“古四爷,我这辈子完啦,不行……”古用嘴堵住了佘的嘴佘的话佘的哭。
佘往古的臂弯里到,却又推开古,说不行啊,天快黑了,我走。古不吭声,把手送进了佘二娘的乳沟,揉弄着。佘埋藏了二十五年的女人情愫被一下唤醒了。佘无力地抵抗一会,衬衣下的乳头早已暴突,下面已是湿淋淋的一片……
佘的知觉遥遥地远去,在很远的山林边缘徘徊,不愿回来。
佘二娘的后颈也有颗痣,这让古四爷想起一个人来。
古一子、梅子、芳子在院里跳绳。古一子妈在刷锅。古四爷和秀莲在门前悲悲戚戚地谈着什么。风绕绕地吹。
那年古四爷已经二十五岁。
“柑子树儿柑子丫,对门对户打亲家。亲家的儿子会写字,亲家的女儿会绣花……”儿歌绵绵地绕着跳绳飞。
秀莲狐疑地扫了梅子好几眼,古四爷脸有些发烫。屋里生了烟,古四爷的大嫂在烟里转。
“大姐剪的灵芝草,二姐剪的牡丹花,只有三姐剪不来,丢下剪刀弹棉花……”儿歌软软地唱。
“古四爷,你别指望了,反正你和苟三娘的事情我爹是知道的,虽然是好多年的事情了——梅子都快八岁了吧——我也不介意,安心跟你好,但爹那关是过不了的。你忘啦,三姐(古一子妈)跑到你们家时,爹抱着一麻袋石头,一路打,你们家的锅都被砸通了。那个王法,古四爷,我受不了啊!”
“一天弹得十二斤,拿给哥哥做围巾,哥哥嫌他心不平,嫁她到高山苦竹林……”儿歌凄凄地唱。
“秀连,你别怕,大不了我们跑了。”
“古四爷,你别那么说,我生不是你的人,死不是你的鬼。”
“茅草房来粑粑门,白天听到山雀叫,夜晚听到鬼敲门。要柴烧,柴又高,要水吃,水又深……”儿歌哀哀地唱。
“古娃——”
“嗳——”
“给你小姨他们站岗,看到过路人就喊一声。妈去摘两个南瓜。”
“妈妈,小姨和四叔他们怎么啦?”
“小孩子家别多问,等你皮子长伸展了就晓得了。”
“我对不起你,让你等了我这么多年,要不,你把我的身体拿去吧。”
“妈吗——快点哟,小姨倒在四叔的怀里哭了。”
“日你先人,鬼儿子,你喊你妈个脚,你小姨妈高兴。”
天全黑下来了。洞穴里臭烘烘的,蚊子在臭汗里飞,在他们光溜溜的冒汗的脊背上扎。老黄牛伸进半个头来,绿森森的大眼古怪地打量着他们的肉体。
“古四爷,起来吧。你不怕你婆娘找?”
“怕个卵哦,你怕戈大?”
“他搞不清我到底干啥去了。”
“那就睡会儿再来。”
“嗯,随你便,我真……”
“你真象一个人,尤其是这颗痣。”
“像谁?”
“像那个没成为我婆娘的婆娘。”
(9)
七月半到啦,鬼乱窜的日子来了。村里的人都这么说。
这天,漫坡被炽日燎焦的苞谷叶哗啦啦地响,举目望去,如纷然飘举的孝布。这天是鬼的节日,是死去的亲人回阳间来讨买路钱的日子。
黄昏的时候,天下起了毛毛细雨,斜织成一张冰凉的闯不开的网,笼罩了整个狼荡村。
苟虎空着肚子从老岭回来,路过板栗坡的时发现母亲披着蓑衣的背影正在雨中踯躅。那时候白生生的雾正一环一环地绕上来,蚕食了不远的沟壑和山路。板栗坡更加晦暗了。苟虎的鼻孔酸得紧,眼泪夺眶而出。
“妈,你哪里来?”
“你外婆家要钱来。”
“妈,我们没给你钱,我这就给你老人家磕头了。我和妹妹已经饿粮三天了。”
“起来吧,虎娃,妈不缺钱用哩。”
山中的雾越来越稠。山雨滴答滴答地破译着什么。尖溜溜的山风披头散发地东灌西窜。
“虎娃,别哭啦。妈天天想你们,想得发慌哩。好不容易看见你,你就跟妈去一躺吧。”
“妈,你家在哪里?”
“不远哩,翻过山背后就是。”
林深处闯出一个花白大胡子的裸体老人,拄着曲折有致的拐棍,大笑着疯疯癫癫地跑。
“虎娃,山神哩,快磕头!”
苟虎妈家黑灯瞎火的,森然耸立的屋宇轮廓显得气宇轩昂而又深沉凝重。屋的四角傲然展翅,风铃叮当作响。黑黢黢的蝙蝠在屋角翻腾。
苟虎随母亲从那扇白雾缭绕的月亮门跨进了里屋。
夜已经很深了,细雨无声无息地飘着。苟虎妹子还在用低哑的声音喊着她的哥。
“小妹,别哭了,你哥赶场给你买书包去了。小妹乖,进屋里睡哈。”邻居家大嫂焦急地哄着苟虎妹子。
“不嘛,不嘛,我要我哥哥……”苟虎妹子坐在地上踢着腿,眼睛已经哭肿了。
“妈,苟老狗把你这辈子毁啦。你年轻的时候就不该睁着眼睛跳崖。”
“虎娃,你好精灵哟,说这种话,也不怕外人笑。他到底是你亲爸,没有他还没有你呢。妈也不是傻子啊。我还是姑娘的时候,早就听说苟花花公子了。你想你婆婆(查佬婆子)都是那副德行,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不花才怪呢。你爸才十多岁的时候,一碰上姑娘就把人家往草茏里抱,那时村里的姑娘根本不敢单独出门,一见他就吓的丢下背篼跑。
“可是命是注定了的,谁也逃不脱。十九岁那年的一天我去赶场,被你爸爸死活缠上了。没过几天,他就到我们家来提亲。你外公早就听说他名声不好,死活不同意。你爸很着急,因为我们这个地方的人要是二十几还没有讨到对象,就可能一辈子打单身。
“你爸鬼板眼儿多得很。他写了几大本假信,往每条山路上丢,说我和他睡了几十次了。几个村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你外公外婆怕被唾沫淹死,根本不敢出门。
“后来你外公说我是个不自重的东西,把我踢出了家门,还说你爸即使是一堆屎,也叫我舔来吃了。
“结婚后没有过几天昌盛的日子。他塞炮眼儿的说我阴冷病,掐我,踢我,打我。我头上的青包一个没有消,第二个又冒了出来;腿上的疤一个没好又挂上第二个。虎娃,妈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啊。
“你爸挨刀的太缺德了。那年你外婆三十八岁,到我们家看我。半夜,你爸左边夹着我,右边夹着你外婆睡觉。你外婆气得口青面黑,当夜就逃回了家。从那以后,外婆家再没有和我们家来往。
“我想人活到这个份儿上真没意思了。就在这时,你上身了,你在我肚子里挥舞着小拳头,让我不忍心死了。你爸踢我,我就捂住肚子保护你……
“你还没有出生时,阿弥陀佛,你爸强奸在雷波强奸一少女,被人民政府逮捕了。
苟虎妹子在黑夜中披头散发,跌跌撞撞。
“虎娃,我一守寡就是十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工分不值钱,还年奶奶欠生产队的帐。但觉得有奔头,心想你爸被人民政府管教十年应该收心了,一家人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苟虎妹蜷缩在山沟里睡着了,前额上的冷汗紧贴着枯黄的细发,黑红的血痂粘在嘴角。
苟虎妹子是苟德和出狱后一年来到人世间的。十年的光阴,使苟虎妈背驼了,眼陷了,发丝变枯了,总之,苟德和觉得苟虎妈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风韵了。苟德和终日游荡,苟虎妹子一周岁时,他已经同水瓢埂的程桂英同居半年了。程桂英的男人八个月前暴病身亡。据说死者眼球外凸,皮肤乌紫,但因死者独门独户,村里人都不想管闲事,所以此事在山高皇帝远的狼荡村喧嚷了一阵子后,就像被劲风吹翻的漫山白色的叶背,一夜间又覆了过去,无声无息了。
苟虎妹子周岁生日哪天,苟虎拖着沉重的身体去请父亲回家为妹子取个名字,却被他父亲撵出了程桂英家大门。那天黄昏的时候,苟虎妈把一口带着浓血的稠痰吐在地上后就卧床不起了。就像日薄西山时枯黄的光线一样,苟虎妈的生命之火越来越微弱。第二年中秋节的月夜里,灵魂从苟虎妈七窍游移而出,在落气炮的淡蓝色的烟雾里蹒跚而去。那年苟虎妈三十三岁。
“虎娃,妈在世的时候没人疼,你要为妈争气,把妹妹抚养大,帮她寻个好婆家。”
“妈,你的话我记住了,你回去吧。”
苟虎妈倚着白雾缭绕的月亮门,苟虎的身影越走越稀薄。
狼荡村的公鸡一呼百应地叫了。天已经大亮。苟虎吃惊地发现自己病怏怏地伏在母亲的坟上,已经整整睡了一个晚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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