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记名》（短篇小说）

半纸情朗

史文廷是C局信息科的代科长，他已经“代”了四年，上头仍没有抹掉那个“代”字的意思，史文廷心里一再骂娘：这叫他妈的什么事？“代”本身就是暂时代理的意思，正常情况下，只要工作在状态，转正为名正言顺的科长是指日可待的，而自己却代了四年。为了抠掉这个“代”字，史文廷老婆凌少华没少跟他怄气，史文廷毕业于北大，优越感和自尊心令他羞于趋炎附势，虽然对于自己久久不能“转正”很是纠结。凌少华跟史文廷吵来吵去，总是不能折服他，没奈何，只好琢磨着自己出面。

      史文廷赶上了最后一拨分福利房，一幢楼里，住户基本都是一个局里的同事，他住四楼，上头是关梅、霍明两口子，下边是局长兼党委书记滕越云的岳父岳母。小区门口贴出缴纳采暖费的通知，凌少华心里忽然一动，于是提了一兜子水果敲开了楼下滕局长的岳父家，老邻居了，没什么可戒备的，她很容易就知道了滕越云家多大面积以及准确地址，并且知道了他家户主是内当家崔萍。第二天一早，凌少华就去收费站交滕越云家的采暖费，交费前，她犹豫了一下，她听说潘局长很少回家过夜，他另有住处，有两个情人，还是姐妹俩，万一他不知道自己上贡这回事，自己岂不是往黑洞里扔暗财？但转念又想，滕局长白天还是回家的，崔萍不敢不告诉他，这样想着，她就把滕局长家的采暖费交了，3334元，拿到发票，她就给崔萍打电话，崔萍认识她，知道她老公史文廷在C局上班，但是两人不熟，现在听说她把自己家的采暖费交了，忙说谢谢，并请凌少华来家里坐，顺便把发票带来。凌少华把史文廷酒柜里的洋酒取了两瓶，就去了滕局长家，崔萍照着发票拿出钱来，凌少华坚决不收，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后，凌少华就告辞了，有些话是不宜说得太明白的，点到即可。史文廷听说凌少华送给局长夫人3300多块钱，那是她一个月的工资，而且还捎带了他的两瓶洋酒，那两瓶洋酒的身价十倍于那笔采暖费，他虽然非常恼火，但也有跺脚的份儿了。

      关梅是信息科的资料员，37岁，挺拿工作当回事，性情也好，新来的几个小年轻都赶着喊她“关姐姐”，大事小情都积极配合史文廷，两人的关系自是融洽。关梅的老公霍明在老干中心供职，儿子在私立中学读高中，住校，夫妻两收入属中上，日子四平八稳。最近几年霍明组织起夕阳红舞蹈队，也还跳出名堂来了，在全国大赛中还拿了名次，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成天带着他的舞蹈队走四方。关梅的一网友给她掏耳朵，说是霍明跟演出队的一女的搭上了，关梅“哈”了一声。那位网友说，你还别不信，现在的女性，有的5、60岁了也还颇有魅力呢，你没听说吗，女人60浪一浪，床上那活儿浪着上。你又是个绵软性子，凡事不爱争斗，你可小心最后吃大亏。”

      霍明承认自己有了婚外情，四十岁的他与一位五十五岁的女性爱上了。关梅说：“你和一个大你十几岁的老女人混到一块儿，难道你就不觉得别扭、难堪？”霍明说：“爱情是最骄傲的，她远高于世俗的目光。谁规定的只有男人大于女人的爱情才可以成立？几千年封建专制形成的男人据高临下的格局，就是命令女人要自卑，要放低自己，至今成了约定俗成。李欣大我十五岁，却能勇敢地爱我，单是这一点，她，了不起。小梅，我何尝不明白这是对你的伤害，可我没有办法拒绝爱情。”

史文廷的信息科与所有其他科室一样，一上午时间足够办公用了，到了下午就没人了，史文廷不愿意待在家里跟老婆生气，于是每天下午还来办公室，科里只有他的电脑可以上网，而且也可防备着上头突然查岗。关梅基本上每天下午也去办公室，她喜欢听史文廷海阔天空的闲篇，她是他唯一的粉丝，这还得从去年夏天的沙漠之旅说起。那时科里积攒了一些钱，因为怕涉嫌小金库，史文廷于是提议旅游一趟，来回路费自己出，单位解决食宿，大家欢呼。旅游地点也是史文廷选定的：腾格里沙漠。史文廷凭着他的知识，把腾格里的壮观景象详细解说了一遍，简直就是人间少有，天上难寻，大家于是将信将疑地开往腾格里。腾格里沙漠除了拥有辽阔寂静的草原，月亮一样的湖泊，最吸引人的当属沙漠，漫漫瀚瀚，无边无际，起伏的沙脊活脱脱如无数野兽奔突，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奔向何处，不停地变换着姿势与色泽，细细的尘在上面浮动着，宛如兽身上的绒毛。沙漠的风是用不着期待的，它随时随地恭候着你，初起时只见远方翻翻滚滚，眼见的就立起一堵几丈高的沙墙，发疯地向人们跑过来，同时而来的是呼啸的风声，直吹塌你的耳鼓，正惊骇着呢，眼前一阵昏黑，劈头盖脸的沙墙便砸了下来，你就不是你了，等你吐出满嘴的沙子，再抬头时，眼前已是一个风息沙偃的清明世界了，大家都惊奇极了。这时，史文廷叹了一声，说：“这是神灵在欢迎和告诫我们，我们被神灵之手抚摸，却与神灵永远咫尺天涯。天地之初，神灵首先开篇的一定是沙漠，沙漠的浩大细腻、热烈严酷、变化莫测，必是禀赋了神灵的面貌，神灵用它拟定的秩序管理着大自然，因此我们才有了一年四季，有了风霜雨雪，才能够获得生命。面对这灿烂无比的空旷，多少名利之念便都如沙漠上的滚滚烟尘， 随风而逝了。”年奔四十的关梅从此成了“文学青年”， 史文廷不容推辞地成了她的偶像，听他说文学，说历史，说地理，说天文，她陶醉，他自得，世上大概没有谁甘愿把学问烂在肚子里，即便是卖弄，又何尝不是一种满足。
     
     虽然到了下午办公室就很少有人了，但各科的科长们还是会时不时地来转一圈，有时候是临时有事情要处理，有时候是怕上头的人来查岗，有时候是与情人约会，大家都心照不宣。与情人约会是关着门的，其它情况下则敞着门，巴不得领导马上来查岗。史文廷因为自己与关梅是清白的，如果关上门反倒坐实了两人是情人关系，因此他的门从来都是敞着的，日子一长，过来过去的人就都认定了两人关系暧昧，心里暗笑他俩掩耳盗铃，自作聪明，一对儿傻逼。他们的闲话传了上去，滕越云似信非信，有一次下来查岗，走到信息室门口，就听见里头一男一女在说笑，史文廷与关梅见大头儿来了，忙起身迎接，滕越云说：“要说说笑笑，请另外找地方。”说完转身走了。

      史文廷的初中同学严立是信息科摄像、录像的，身子灵活，又上上下下跑，在头儿面前出现的频率比史文廷还高，因此他常能听到一些小道消息，回到科里就讲给史文廷，有些还蛮有价值。关于史文廷“转正”的事，有一次副局长封汉臣向滕越云提起，滕越云说，他的生活作风问题早就有人反映到我这儿来了，我相信不是空穴来风，又没有酒德，这样的干部，我们不重用！滕越云的话不知怎么就到了严立的耳朵里，严立便告诉了史文廷，史文廷除了含怨抱屈长太息，一点法子都没有，男女关系这种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生活啊，你一点不能冒犯它，只有它欺负你。自己大男人也就罢了，冤的是关梅，好端端的被泼了一头脏水。关梅听说后，倒也无怨无怒，只是说，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此后，两人便尽量避免接触。这种消息比风吹的还快，史文廷老婆凌少华很快就听到了，两人吵了两次，谁也不服谁。接下来的两年里，史文廷仍然是代科长，他已经死了心了，可是凌少华不死心，如果老史还是迈不过“代”字的砍儿，这辈子就别想望有啥进展了，于是她给滕越云老婆崔萍送了3334元，还有两瓶高档洋酒，然而又是一年过去了，“代”字还是牢牢地戴在史文廷的头上。

      史文廷的海龟同学徐青专程从北京来找他，徐青自己创办了一个信息公司，摊子已经铺开，前景可瞻，他特来邀史文廷加入。送走徐青，醉酒的史文廷回家已经半夜了，上到三楼已晕得很了，他跌跌跌撞撞扑到门口去拍门，潘局长的岳父岳母老两口听得声音不寻常，很是吃惊，从猫眼看出去，只看得见衣服纽扣，外头那个人整体压在门上，老头战战兢兢打开门，史文廷一头跌了进来，老头压住狂跳的心脏，说，哦，是小史。史文廷这才发现敲错门了，赶紧大着舌头道歉。从三楼上来往四楼爬，晕晕乎乎中，他感觉到了四楼，正想敲门，恍惚又觉得仍是三楼，心想可不能再敲了，把俩老人儿吓坏可不是小事，于是又往上爬，到了五楼，他“嘭”地一声，一巴掌拍在门上，门开了，是关梅，关梅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他送回家，史文廷已经软软地出溜到地上了，关梅只好把他拖回自己家。史文廷倒在沙发上，两手幅度很大地舞动着，说：“茶，茶，茶、、、、、、”关梅泡茶的功夫，史文廷已经死人一般睡过去了，关梅急忙去摇，史文廷却“呼”地一声吐了出来，屋子里顿时臭不可闻，关梅顾不得他了，赶紧收拾秽物，史文廷感觉好受了些，沉沉地睡着了。

      夜里3点，史文廷被尿憋醒了，酒也醒了，他解完手，回到沙发上，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关梅听见动静，走出卧室，给他泡了一杯茶，说：“昨晚，你醉的一塌糊涂，误撞到我家来了，喝口茶，快回去吧。”史文廷站起来又坐下，说：“现在不能回去，少华会问我怎么后半夜才回家，在哪儿鬼混来着，她的嗓门，你们做邻居的都领教过，能把整座楼的人都吵醒。”关梅说：“那，怎么才好？”史文廷说：“趁着天黑，我这就走。”关梅问：“去哪儿？”史文廷说：“到街上转悠到天亮，然后吃早点，去单位。”关梅说：“你一夜不归，少华姐难道能不过问？”史文廷说：“我找个哥们把谎言先编好。”关梅说：“哎呀，咱们的楼板薄，说不定被少华姐听到了动静。”史文廷说：“傻啊你，她要是听见，早打上门来了。”关梅说：“哦，这倒是。可是外头黑，又天寒地冻的，好几个钟头呢，你怎么捱？”史文廷听关梅这么说，不由的心头一热，看看只穿单薄睡衣的关梅抖抖地瑟缩着，他什么也不说，走上前一步，把关梅抱起了起来。好吧，我们就还冤屈一个公平，让谣诼“不虚此行”。

      年底了，每年一度的民主测评依例进行，被测评者是不同级别的领导，参加测评者无记名，这就避免了被测评者无法因为谁给自己评了“差”而进行报复。先是科员们测评本科室的领导，这一层由局政工科派人主持，然后是科长们测评局级领导，这一层由市委组织部派人主持，地点都在再教育教室，像考试一样，一人一桌，主持人说了几句 “要认真行使自己的权利。不可以交头接耳。”之类的套话，就开始发表格了，很有些肃穆的气氛。表格发完，“监考”者就在过道走来走去地巡视。每位参评者都会领到一张表格，上面依次列着从大到小的领导的名字，每一个名字下面有四个格子，分别写着“德（德行）、能（能力）勤（出勤）绩（业绩）”其中每一个字的下面也对应着四个格，分别写着：“优、良、平、差”，这四个字，参加测评者只能选其中一个打上√号，要慎重，不能涂改，今年这次测评意义尤其重大，关乎明年的班子调整。史文廷拿起发给自己的表格，列在第一位的自然是大局长滕越云，他心里慢慢过了一遍电影，然后拧开笔帽，在“德”这一格对应的“优、良、平、差”四个字里，把√号画在了“差”字上，接下来的“能、勤、绩”三项，他都在“差”上打了√号，他一边反复地描着四个√号，一边心里自嘲：丫的，爷这难道不算是悲剧英雄吗，啊？哈哈。

      测评过了不久，有一天，严立堵住了要下班的史文廷，神情紧张地说滕局长拍桌子了，说是有人给他贴了黑贴子。严立知道史文廷两口子对潘局长有怨言，于是问史文廷是不是他干的？史文廷说是，但未必只是我一个。严立恨得跺脚，把大拇哥伸到了史文廷的鼻子上，说：“行，哥们儿，你是这个！这下好了，‘代’字笃定去掉了，顺便连后边的两字也去掉了。”
     霍明提出了离婚，关梅求他：无论如何将就上半年！霍明应允了，条件是，从此后他不再负担儿子的所有费用。关梅哭了一夜，第二天一上班，史文廷就看出来了，他走出办公室，给关梅打电话，要她下班后晚走一步。中午的C局大楼，除了信息科，其它办公室都下了锁。史文廷一把推上门，抓住关梅的胳膊：“说，为什么哭？是不是霍明欺负你了？”他已经听说霍明外头有人了，关梅就把霍明提出离婚，并不再对儿子负责的话，说给他听，他越说越伤心，呜咽难禁。史文廷长叹一声，把她揽在怀里。“唉，我真没用啊，自身难保，遑论护你，假如我去了北京，你就连个可以诉苦的人都没有了。”

      局级领导班子调整，滕越云调成了顾问，二把手封汉臣升任老大，接着便是科级调整，升升降降，不消细说，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史文廷，他不仅“代”字免去了，而且还上调为政工科科长，这个科长可不是其它科长可以相提并论的！随后自然是一番轮流摆酒，弹冠相庆。史文廷的同学徐青来电话催他启程，他说，我，仕途捋顺了，而且，我放心不下一位红颜。

[ 本帖最后由 半纸情朗 于 2011-11-9 20:27 编辑 ]

半纸情朗

修改了几句，还是觉得意犹未尽。是不是该写的更复杂些呢。

半纸情朗

杨斑斑，灵感是从你的一句话来的，谢谢哈！

小鱼儿

慎谈民煮啊

半纸情朗

哦，忘了这茬了，抱歉。
想不出能令自己满意的名字，要不就叫《无记名》？这个名字有讽刺的意味。滕越云局长在民主测评后不是很快就知道了谁给他贴了黑帖子了吗？要不就叫《螺旋》？意指史文廷这个新贵在螺旋式上升中也会弄权、腐败。最后一句已经点明了：“我，仕途捋顺了，而且，我舍不下一个红颜。”
但这两个名字都缺乏对读者的眼球一击即中的魅力。
暂且改为《无记名》吧。

q1940678564

无记名无记名“记”顾名思义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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