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置版耳朵

陶杰

内置版耳朵

教过的学生成百上千，最让我牵肠挂肚的，是蓉儿。
蓉儿进入我视野的那一刻，至今记忆犹新。一张秀气的脸，一双清澈的眼睛，但让我授课的语流绊了一下的，是她听课的神态。别人都用耳朵听，只有她，仿佛用脸听，用深藏体内的某个器官听。有人接茬儿，有人说闲话，蓉儿却一声不响，安静得就像置身于一群正在朝她哈气的鸟儿。
没几天，我读出了蓉儿眼中的困惑与悲哀。她始终不说话，不问，也不答。有时我提出问题，用眼神示意她回答，她只是微笑，看着我，就像我说的是外国话，她听不懂。我发现，即使在她微笑的时候，她眼底的困惑与悲哀也像乌云一样，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有人告诉我，蓉儿耳朵失聪，基本听不清别人说的话。我这人对苍天一向宽宏大量，但是那天我诅咒它了。如果它有眼，蓉儿失聪咋解释？
从那天起，我讲课的时候，一般都站在蓉儿身旁三尺以内，音量也尽量大一点。有时我想，上天如果要弥补蓉儿，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我的嗓门变成喇叭。
不久我又听说，蓉儿的父母很早就离异了，她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过。
第一次语文测验，全年级第一，竟然是蓉儿！最让我欣赏的是她的作文，灵气十足，情感细腻，语言活泼。阅读和写作是她最大的爱好。有人说，上帝对谁关闭一道门，就会给他留下一扇窗。从蓉儿的习作里，我看见了上帝为她敞开的这扇窗。蓉儿体外的耳朵失灵了，体内的耳朵却打开了。因为耳疾，她避开了喧嚣和噪音，沉浸在一个寂静却深远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也有声音，一些更独特、更微妙的声音，有来自天堂的音乐，也有来自地狱的呜咽，但一双浮光掠影的耳朵是听不见它们的。从蓉儿的作文看，我相信她听到了。
我不想用这样的“收获”安慰蓉儿，如果允许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替她选择健康，选择快乐，哪怕同时拥有平庸。深沉和敏感是苦难用以补偿受难者的利息，但对蓉儿这样稚嫩的心灵，深沉和敏感反倒加深了她的苦难。
到八年级，开学不久，蓉儿辍学了。蓉儿走了，教室里一下变得空荡荡的。蓉儿辍学的原因之一是早恋，当她的班主任如此告诉我的时候，我没有吃惊。对一个妈不要爹不管的人，一个多年来一直被死寂和孤独啮噬的人，一个受尽了人间的冷漠与歧视的人，那个可以依偎的肩膀不只是肩膀，还是救命稻草！
没有蓉儿的消息，已经好几年了。她在干嘛呢？有时我想为她设计一条路，一条不用耳朵也能完满走下去的路，但我找不到。我又想起了上帝的那扇窗。我希望蓉儿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都不要放弃写作。写作于我，无非是无味人生的一种点缀，苦难心魂的一种寄托（这是上帝给我最大的赏赐。从此意义上讲，每个酷爱写作者都受到了神灵的眷顾），但为蓉儿，我对写作的功用还抱有一种庸俗的希冀：挣稿费，过日子！我还希望，上帝其实早就给蓉儿安排了另外一扇窗，只是我的凡胎肉眼看不见罢了，只等时日一到，一双手（也许是别人的，也许是蓉儿自己的）一推，阳光像一群放学归来的孩子，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杨望远

有人告诉我，蓉儿耳朵失聪，基本听不清别人说的话。我这人对苍天一向宽宏大量，但是那天我诅咒它了。如果它有眼，蓉儿失聪咋解释？
从那天起，我讲课的时候，一般都站在蓉儿身旁三尺以内，音量也尽量大一点。有时我想，上天如果要弥补蓉儿，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我的嗓门变成喇叭。


世上这样的老师太少了

陶杰

原帖由 杨望远 于 2011-11-25 18:45 发表
有人告诉我，蓉儿耳朵失聪，基本听不清别人说的话。我这人对苍天一向宽宏大量，但是那天我诅咒它了。如果它有眼，蓉儿失聪咋解释？
从那天起，我讲课的时候，一般都站在蓉儿身旁三尺以内，音量也尽量大一点。有时我 ...

问好杨兄，谢谢你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