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相对默然——读庄晓明

庄晓明

谢 冕

案前放着庄晓明的诗集《汶川安魂曲》。这篇文字的题目取自他的题为《李商隐》的一首诗。他说：隔着这秋夜雨帘/ 与你西窗相对默然/ 红楼仍是那么冷远/ 如青瓦上的雨声/ 寂寞濡湿了诗句。他的意境来自李商隐的《巴山夜雨》。但他没有简单重复李义山原意。而是由此生发开去，完成属于自己的想象。“红楼冷远”也好，“寂寞濡湿”也好，以及随后出现的“折射出一个王朝的黄昏”也好，从词语到想象，他都是在别求新意。
在《十四行-中国诗人》这组诗中，除了李商隐，他同时还写了从杜甫、白居易到苏轼、陆游等唐、宋两代的诗人。他写杜甫：你从容饮下人间苦难/ 吟出星瓦铺排的诗句；他写陆游：你伫立驿外断桥边/ 辨析一朵梅花黄昏的凋零；他写李清照：月儿已凋谢西楼/ 银银地镀闪你的两鬓。他用现代的词语再现了古典的魅力，更有诗人自我的评说。可以看到，他是在进行一次对于古典的重新解读，也是今人与古人的对话，体现了现代人对于远古诗情的加入和阐释。
我现在阅读的这本诗集，与一般的诗集有异，它全由组诗、长诗和诗剧组成，不见散篇。值得注意的是，它的题材虽有现代的，但多半取自古典，或古人、或古事、或古迹。他写魏晋风流，写盛唐气象，写宋元、写明清，人物之外，还写瓜州古渡，写瘦西湖，写平山堂，那些逝去岁月中的闪光碎片，那些慷慨悲歌、诗酒风流的本事传说，都在他的笔下熠熠生辉。此外，他在浓郁的古典的氛围之中，特意引用了来自域外的十四行诗体——尽管他的十四行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但毕竟也造出了一种互相对照和映衬的效果。
庄晓明的诗和诗歌评论我先前就注意到，他是当代为数甚少的熟谙古典典籍的青年诗人。他读书颇多，博闻强记，有相当丰盛的旧学根底（据闻均是自学心得）。近期我有机会与他交谈，知他嗜书成癖，于古典用心尤多，这在年轻人中实属难得。现在，我们从此次展示的他的诗歌中，再一次得到印证。
这本诗集的第一组诗是《秋兴》。诗题来自杜甫的同题诗，也是八章，也许是偶然，也许竟是刻意，意在指明一种承继和延续的用心。他的写作体现古今的对应和贯通，他无意隐匿这一内蕴的出发点。有趣的是，他借用了古题，用的并不是少陵原诗的七律，却是“自创”的十四行体。他的写作虽也如老杜那样有感时伤世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传达现代人的意绪，是诗人自我心灵的外显。我们读杜诗处处可以感受到的秋天的落寞和凄清，而在作者这里却更在空灵中寓予更多的禅意。
在杜甫浩如烟海的诗作中，他的《北征》，他的“三吏三别”，为他奠定了“诗史”的身份，但不可忽视的是，历史更愿意承认他的《秋兴八首》是杜诗抒情的杰作。庄晓明以新诗的方式同题赋兴，这里有明显而浓厚的向前贤致敬的初衷，也包含了一种延续和继承的自我挑战的隐愿。在庄晓明的诗中，我们触目可见满眼的秋色秋景，心中也是充盈着秋意秋情。但无言的强调依然是一种自古而今诗意的穿越。
他是用现代语言和现代意象表达他此刻的秋天感受：

我无法拒绝这秋天的蔚蓝
她从红枫那边
或早晨的窗外升起
使我忆及生活中的美好岁月
洞烛尘世的幽微
尤其这样的十月
我独立寥廓的平原
接受这覆盖的蓝色火焰
不停的灵魂烤炙

他所看到的也是杜甫不曾看到的。平原有衬托着红枫的蔚蓝，瑰丽的秋色以及覆盖着整个天空的“蓝色火焰”，他从中悟及的生命的幽微。同样的秋色却是别样的感怀。庄晓明深知古意却是出以新境。他不是食古不化的人。
写魏晋风流也是如此，各题均有小序，约略述及对象行止。而看本文，却是真正的借题发挥，另辟蹊径。如写《与山巨源绝交》：“让我与强权丑闻绝交/ 与尘世的黑暗告别/ 去寻觅我的炉火，诗篇/ 醉意中的生命天地”，这正是诗人自己对于生命价值的召唤和期许。再如《采薇日记》和《在孔子的水边》，前者文体独特，充满了现代意蕴，后者“祈祷着饥饿”、“祈祷着洪水”、“祈祷着孤独”，却是从感叹生命的流逝原意出发，而有了全新的扩展。
中国古典诗歌是中华文化的瑰宝，也是新诗的源头（尽管新诗在语言上有了革命性的变革），从古典汲取营养，用以丰富新诗的表现力，使五四新诗形成的新的传统和伟大的古典诗歌传统有更好的结合，这应当是中国全体新诗人的共同愿望。庄晓明现在的实践，无疑是为我们提供了非常丰富的启示。

           2012年2月1日，农历壬辰正月初十，于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

半遮面

来学习，问好庄老师

庄晓明

问好半遮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