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虎死了

西山老黄

赛虎死了



    赛虎死了，刚一听说，我们都愣住了。

    赛虎是我们老板娘养的一只半大的狗，我们老板娘很年轻，跟我们老板像是父女。她是我们老板的第二任妻子，不知道是我们老板力不从心呢，还是不想享受老来再添子息之喜，他们结婚已有两年了，她却膝下犹虚。她因此把赛虎当儿子养，呼它小宝，喂它包装精美的狗粮，每天给它洗两次澡，拿梳子细细梳理它醋栗色的长毛……而赛虎也确实像个好儿子：毛色光洁，戴有铃铛的项圈，进进出出洒一路铃声相伴；平时闲坐，也总耍尽亲热摸样，叼她的裤管，赖她摩抚。实在是乖巧伶俐，狗模人样！

    赛虎没有阶级观念。它常来我们工棚，跟串门似的。一来，尾巴就不亦乐乎地摇，冲我们“熬”一声又“熬”一声地叫，那是向我们讨东西吃，扔给它一块半块骨头，它会表现得欢天喜地，啃得津津有味，比吃精制的狗粮欢喜。

    它脑子好用，老板常说它比工友小熊聪明。大伙教它坐，没几次它就学会；教它叼棍子，它也没几次就学会；教它人立、做打躬作揖状，好家伙，它居然也是没几次就领会，就学会。工友小朱最热衷于跟它玩，一有空，就以骨棒棒招它来耍宝。它耍着耍着，就把工友们给耍得欢呼怪叫，像平常酒喝酣畅了那样，就连脸上常堆着落第秀才落寞的小杨也笑逐颜开。

     它起先叫小宝，是我们老板娘那么呼它。工友小朱最羡慕它的幸福，每每工作劳累而不堪重负的时候，就招它来，让它坐在面前，点着它的额头说它狗运亨通，说它活得比王子滋润，还以商量的口气要求跟它互换角色，它起先都没有反应，一副不置可否样。后来，有一次，当小朱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把“互换角色”的天数从五天降到一天的时候，它好像听懂了而不乐意而出其不意地给他来一声“嗷”，把他给“熬”得脑袋往后仰，差点没摔个四仰八叉，惹得工友们冲他又笑又骂。

    赛虎叫赛虎，也是小朱最先叫开的。那几天，连着下雨，大家出不了工，很没心情，连平常爱说爱笑，爱玩爱闹的的小朱也无情无绪的，不跟赛虎玩。赛虎便也无趣地蹲坐在工棚前的那块大青石上，眼睛无神地望向远处。突然有一只土狗垂着尾巴，勾着头地溜进工棚区的门口，赛虎发现，像要拿它出气似的，也不先示威地叫一声，就“嗖”的像一支箭似地向那土狗射去，那土狗见势不妙，夹着尾巴溜了。小朱见了，一下子就来劲了，他跳起来想看热闹，结果没热闹可看，即便这样，他还是赞赏有加地向赛虎竖起大拇指，夸它勇猛，赛过老虎。夸了他后，吹了声口哨，招它到面前，以皇帝给宠臣赐名的声气说：爱卿，你以后就叫赛虎吧。

    赛虎死了，大家实在难于接受这个事实。

    就在刚才，午后，又一次连着几天下雨的天空终于有了些日花，工友们忧郁的脸也放晴了，小朱又不亦乐乎逗赛虎耍宝。人狗都兴尽后，小朱靠着门歇着，看赛虎把自己摊在它常睡的那块大青石上，享受仲秋雨后的日花。看它那恬静的样子，小朱的脸上爬上笑纹，他或许认为赛虎正做着五彩缤纷的梦呢。他为它的幸福而幸福着。可是，赛虎却突然醒来，抬了抬头，支棱着耳朵，细听，嘴里“嗷”了一声，跟着就跳起来，欢天喜地冲出院子。小朱嘴里嘀咕了句：这狗东西，就是聪明！他知道赛虎认得老板那辆“奥的”的声音，它一定跑出去迎接它的主人。

    赛虎死了，老板娘听了那噩耗，仿佛突遭利刃倏地一刺，血未流，疼痛未进入知觉前那样惊住，那样目瞪口呆了那么一会，才“赛虎啊，赛虎啊”地嚎叫起来，听得人心里凄恻。她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跌跌撞撞地冲向出事地点。

    工友们也都向出事地点奔去。

    赛虎头前一滩血，尻尾一泡屎地死在老板的车下。老板娘一见，一手掩面，一手揪着胸前的衣服，嘴巴张得大大，却嚎不出声，身子摇晃，眼见得要委顿于地，老板赶紧搀住她，扶她进车。安顿好了，老板掩上车门，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扬着那大钞，冲工友们指点，说“你，你，你”地把小朱、小杨、小熊给“你”进去，说你们负责给好生埋了。

    老板开车回公司，围观的人群散去。小朱、小杨、小熊分头料理赛虎的后事，他们替赛虎钉了只箱子做“棺材”，把那些准备用来招呼赛虎的长长短短的骨棒棒都给赛虎塞进“棺材”，然后，轮流扛着赛虎的“棺材”，到他们给海堤砌石必经的那条山路边把它埋了。

    晚上，大伙心情都灰着，无情无绪，便不开灯，早早爬上床歇着。砌石队队长，大伙称为“头”的刘超来通知第二天开工，见我们这间工棚黑灯瞎火的，嘀咕了句“神经”，跟着冲着门吼了句“明天开工”就扬长而去。

    大伙都沉默着，工棚内死寂死寂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一声扇耳光的声音，跟着就不约而同地响起一片“神经”的嘀咕声。扇耳光声是小朱那儿发出的，这家伙是有点”神经”，每每遭遇让自己后悔的事，他自扇耳光出气。平常他自扇耳光拿自己出气，人家说他“神经”，他当耳边风；这一次他不干，他突然“呼”地跳起来，压低声音回敬道：“你们他妈才神经！”听他声气，显然是咬牙切齿，做戟指状。

    大伙都不吭声，由他发神经，他似乎在等待大伙的回应，却久久没等到下文，就又自己躺下，在床上翻烙饼。

    他怕把自己给烤焦了似的，又坐起来，摸摸索索地点了一支烟在抽，见大伙还不搭理他，他就往大伙床上乱扔香烟，要大伙都起来抽一支。大伙便都顺从地支身点烟，靠床喷云吐雾着。

    他狠狠地扔了烟屁股，烟屁股像流星一样划一道弧，落在门边。这时他开腔了，说：“哥们，有脑子的，你们都给我好好想想，想想赛虎怎么就死了？”

    见又没有回应，他爆粗口，骂开：“你们他妈的脑壳还不如夜壶！我就说白了吧，那是谋杀，谋杀，懂吗？”

     这怎么就是谋杀呢？

    他自言自语道：“赛虎那时发癫似地跑出去，有人看见它停在路中间，迎着老板的车，蹦跳，摇尾，欢叫。它太忘乎所以，它没想到老板缓缓驶近的车突然变成猛虎，向它扑去，把它扑到轮子下。”

    小熊终于开腔了：“老板为什么要那样？”

    “你就是个死脑壳，怪不得老板说赛虎比你聪明！你想想，你们都给我想想，老板平常见我们招呼赛虎，跟赛虎闹着玩都是什么神情？”

    小熊嘀咕道：“他脸臭臭的，眼睛瞪瞪的，嘴里嘀嘀咕咕，说我们神经……”

     “我明白了！”有落第秀才落寞神情的小杨突然开口了，却没有下文。

    “去你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傻秀才！还是老子来说吧。”小朱恼怒地啐了小杨一口，由于忘乎所以，把唾液给啐在被单上，在那忙不迭而骂骂咧咧地揩着。边揩边抛出一句：“老板大名里是不是有个虎字？赛虎，赛虎，它怎么可以‘赛虎’呢？！”

    房间里响起一串茅塞顿开的“哦哦“声后，归于死寂.

     大家终于明白了小朱为什么盖自己的耳光，他是恨自己给赛虎起了“赛虎”的名字。

    工棚周围没有人烟，夜未深，但四周阒静，能清晰地听见工友们肚子的咕咕声，像幽谷回荡着秋虫的啼鸣。他们都饿了，这些天下雨，没出工，队长刘超把节源开流的文章给做在大伙伙食油水的节缩上，加上赛虎死了的伤悲，大伙久久不能入睡。判断他们没睡，不必凭他们本应此起彼伏的鼾声，只要从他们辗转反侧的声音就可以。

    小朱的嘴巴发出吧唧声，他是不是把檐角那弯月牙想成他娘腌制的腊鱼呢？呵呵……

      我们这伙人，数小朱最不安生，听，他沉不住气了，他起来，披衣溜出房间。他这人多数时候都特洒脱的，绝不会出去排遣赛虎死了的哀愁，虽然赛虎平常跟他最亲，他一定是找吃的去了。

    好一阵子，他才又悄悄溜进房间，悄声叫小杨，小熊出去说话。小杨、小熊不乐意，但慑于他平常的强势，在嘀咕他的“神经”声中，迁就了他的“神经”。

    那一晚，直到天快亮，他们才回来。他们极力不整出声响，但声响还是从他们百密一疏处响起，包括从他们的喉咙里溜出的饱嗝声，我们中的两三个被吵醒了，一起礼尚往来地馈赠了他们一串“神经”声。

    第二天开工，小朱他们没有表现出睡眠不足的疲惫，软塌，反而显出武林人士练了武功秘籍而功力精进的样子。特别是小朱，他搬石块的劲儿特猛，像在孟州营举石墩的武松，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电影《少林寺》中“少林，少林”的歌曲，又时不时地扮和尚，说“善哉善哉”，说“阿弥陀佛”……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收工回来，队长刘超来喊小朱，叫他跟小熊、小杨一起到总经理办公室去，老板有话要说。小熊听了局促不安，小杨听了六神无主，小朱竖着食指毫不客气地点着他们的鼻子，训斥他们说“熊样，羊样”。他又竖起拇指，一挥，示意他们跟着走。

    他们一进办公室，就听老板咆哮，拍桌子，还隐隐听见老板娘哭泣，咒骂。

    大伙都替他们捏一把汗，都在猜测老板传见他们的原因，细细梳理他们三个近来的所作所为，没得出一致的结果，但认定他们凶多吉少。

    可是，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出来。瞧小熊、小杨没勾着头，脸色竟有些忍俊不禁；小朱则大踏步往工棚走，挺得意地翘着拇指在鼻子下一划，做了一个李小龙的招牌动作。

    那天晚上，小朱向大伙和盘托出老板招他们的缘由，一句话：他们把赛虎料理进肚子。大伙骂他“没人性”，他哼了哼鼻子，说“天大地大，不如饿肚子事大”，跟着就戟指把我们一个个都点了一遍，带着嘲讽的语气，说我们跟老板娘一般“头发长，见识短”，说“狗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说非洲原始部落流行百年的传统葬仪：法师和死者的家人把死者的尸身分了拿回家蒸煮 了吃 。说得我们皱眉，恶心。他对我们的表现嗤之以鼻，说他们把赛虎吃了，赛虎就永远活在他们身上；说他跟老板、老板娘也那么说，把人家给说得哑口无声，特别是老板娘还多对他看了几眼呢。

    这家伙，凭三寸不烂之舌，逢凶化吉，了得啊，我们都有些佩服他。

    之后，他们仨以排除法公推刘队长为告密者而骂了他一通，当然不是当着他的面。至于刘队长冤不冤，天知道。

    那以后，老板娘看见小朱他们，眼神有些像赛虎活着时看赛虎耍宝而流露的快乐、慈爱。

    小朱这家伙平常有些玩世不恭，心地却善良，见老板娘不计较，还总沐浴她慈爱的眼光，就过意不去，就有了报答之心，宣布闲下来的时候，要四处去物色，给老板娘抱回一只跟赛虎同品种、同毛色的小狗，还抢先给它取名叫“二宝”。大伙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便悄声取笑他看上老板娘，他似乎唬了一跳，呆了呆，随后便黑了脸，凶道：别瞎掰哈，瞎掰要烂舌头的！

    小朱真的给老板娘抱回一只很像赛虎的小狗，他毕恭毕敬地把它送给老板娘。老板娘的脸笑成一朵花，谢他有心，随后就很腼腆，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冲老板笑，把小朱给笑得丈二和尚似地看看她，又看看老板。老板快乐地大笑，说：“傻小子，她怀上了！你们自己养着吧。”

    小朱晃过神来，情不自禁地笑，向他们道了喜后，抱着小狗，抱着他抢先取名的“二宝”回到工棚。当他把“礼品”被退回的理由一说，大伙打趣他，说他跟刘超一样是个马屁精，说他以后会像刘超检举他吃赛虎一样把他们一点屁事都给检举了。说得小朱脸红脖子粗地呆在那里讪讪，讷讷着。瞧他，三寸不烂之舌，终于也有“烂”的时候，大伙集体笑赠他一个大号：猪！

    晚上那刚断奶的小狗，想奶吃，不停地叫，跟哭似的，折腾得大伙在床上翻烙饼。

    黑暗中，响起小朱的自扇耳光声，响起大伙从蒙着头的被子里发出的吃吃笑声。

2012/3/29初稿

[ 本帖最后由 西山老黄 于 2012-6-30 15:24 编辑 ]

青鸾与红鸢

呵呵，蛮有趣的，没白来。细致，好。

雨儿

以狗为主线，烘托人物的性格特点，

不铺陈，不渲染，似水到渠成，朴实自然。

描写的部分很细腻，情节也自然天成，耐人寻味的故事。

问候西山，很好的小说，欣赏和学习~

囚雪

老黄的语言朴实自然，很有生活的气息。提提。

西山老黄

原帖由 青鸾与红鸢 于 2012-6-30 19:27 发表
呵呵，蛮有趣的，没白来。细致，好。

谢谢，让你白来的话，这么长的文字，天又这么热，那我就该学那个“小朱”自扇耳光哪！
问候！

西山老黄

原帖由 雨儿 于 2012-6-30 22:35 发表
以狗为主线，烘托人物的性格特点，

不铺陈，不渲染，似水到渠成，朴实自然。

描写的部分很细腻，情节也自然天成，耐人寻味的故事。

问候西山，很好的小说，欣赏和学习~

我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写出生活的味道，写出人性的丰富！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问候！

囚雪

建议老黄在小说结构的安排上再想想：）

西山老黄

原帖由 囚雪 于 2012-7-1 09:19 发表
老黄的语言朴实自然，很有生活的气息。提提。

不喜欢那种生怕劲头不够，感染力不强，作者亲自赤膊跳到文字表面跟文中人物争说争哭争笑的文章。所以学着冷静叙说，希望把底层人的生活给说到位。说完了，到位与否，却有些迷糊哦。希望多指点！
问候！

西山老黄

原帖由 囚雪 于 2012-7-1 09:59 发表
建议老黄在小说结构的安排上再想想：）

谢谢！
当局者迷啊，会慢慢琢磨！
我是当教书匠的，今天开始放假，会常来跟大家交流。
你很尽心，向你学习，希望“心情版”热闹些！
问候！

囚雪

原帖由 西山老黄 于 2012-7-1 10:29 发表

谢谢！
当局者迷啊，会慢慢琢磨！
我是当教书匠的，今天开始放假，会常来跟大家交流。
你很尽心，向你学习，希望“心情版”热闹些！
问候！

老黄，有空多来交流，用文字来书写生活的细节，用文字来触摸生活的命脉。有了你们，心情会更好！

囚雪

原帖由 西山老黄 于 2012-7-1 10:22 发表

不喜欢那种生怕劲头不够，感染力不强，作者亲自赤膊跳到文字表面跟文中人物争说争哭争笑的文章。所以学着冷静叙说，希望把底层人的生活给说到位。说完了，到位与否，却有些迷糊哦。希望多指点！
问候！

我也喜欢这种不动声色的叙述，更看重文字的外延力量。冷静的思考生活。问好老黄。

阿D

反映一些社会现实的小说，问好老黄。

哑榴

劳累之余，分享“赛虎”带来的喜悦。这一点喜悦是有限的，有条件的。
它的死，是冷血的结果。

哑榴

感觉设置一些“悬念”，会更加扣人心弦。

西山老黄

原帖由 阿D 于 2012-7-1 11:59 发表
反映一些社会现实的小说，问好老黄。

谢谢赏光！
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