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凤鸣诗集《枫香驿》
出版消息:2012年8月,诗人祝凤鸣的最新诗集《枫香驿》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全国新华书店发行。《枫香驿》收录了祝凤鸣历年来的诗歌作品近200首,是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度重点打造的精品图书之一,诗人梁小斌为该书作前言。
《枫香驿》书影
诗人简介:祝凤鸣(1964-),男,安徽宿松县人,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国代表性诗人之一。其诗作多抒写乡村感受,呈现神秘、忧伤、唯美的内心景象,使乡土中国的现代表达得以进一步完善,这也使他有别于其他中国诗人而独树一帜。现居合肥。
1981年,祝凤鸣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地理系,曾先后在黄山、马鞍山等地中学任教。1993年调入安徽省社会科学院。在“青春诗会”还能算是个诗会的1998年,曾参加过第十四届该诗会。1998年起,兼任安徽电视台社教中心编导,电视纪录片作品《我的小学》获“金熊猫”国际纪录片大奖、中国纪录片学术奖一等奖及最佳编导奖。
·“诗歌报网站·中国诗人库”:祝凤鸣专题——
http://www.shigebao.com/html/articles/book/1403.html
祝凤鸣近照
诗友评论:安徽诗歌的价值,在于“和而不同”的探索与创新,已形成多元并存、风格迥异的几种写作趣向(或理念)。各种迥异的诗歌写作,分别以一两个核心诗人为代表,都已在整个诗坛产生广泛影响。“祝凤鸣-杨键”即代表了其中之一的演变和发展。“祝杨”的诗,以宁静、透明、干净、类似一种“轻抒情”的语言气息,寻求对中国自然乡村的现代表达,呈现出一幅幅故乡正在消失的心灵图景,影射出国家意志的虚弱、社会危机的失控、现代人性的荒芜以及城市繁荣的焦味(白鸦)。
凤鸣如期而至 ——诗集《枫香驿》序言
梁小斌
我曾经为祝凤鸣先生写过四个字“凤鸣在竹”,大抵是表达我对朋友的认知:凤鸣婉约、清冷,夜晚睡在竹林上。
最近,读上海文艺出版社新出的祝凤鸣诗集《枫香驿》,坦率讲,我的认知有误。虽说凤鸣在竹,但凤鸣诗心,我好久好久尚未精确地读到。
有一个叫李湾的地方,迎面走来了一位赤脚医生,他碰到了少年凤鸣。赤脚医生说:“刚从李湾回来,那个孩子怕是不行了。”月光下的凤鸣精确地记下那句话,医生背着的小药箱在叮当作响。
这个响声令我难以忘怀。凤鸣在寂静的诗意剪影里。我也在想,药箱里的药到底是不够用,还是用完了,所以在响?而医生的说话,是凤鸣诗集里记录下来的唯一白话。而其它诗都是诗心在痛。凤鸣闷不作声。
探索凤鸣诗性本义无比艰难。少年凤鸣与医生邂逅,我不想解读为人命已逝,昊天苍然。“那个孩子怕是不行了”,是的,我们如雷贯耳,我们全都快不行了。
人被提醒是多么重要。但我们在被提醒之前,有谁曾趟凤鸣世界?
开始,我读凤鸣之诗,仿佛真有“几千尺花布在空中升得更高”,也仿佛真有“平野和大雪涌入胸怀”,按照诗人的说法,我也想变成大地,向着“有红砖的村子倾倒。”
这个“倾倒”我为之“倾倒”,我们是怎样走进凤鸣所属的李湾村?我想只有变成大地,大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挡不住。
我又在想,事情没那么简单,有谁走进凤鸣的李湾村了?
解读凤鸣的“斋饭”要像他诗集里的师傅那样,掀开缸盖,让凡人看寺院里“去年的稻米”。稻米为什么要写成去年的,难道稻米吃不完吗?还是师傅留下来,供养着众人?凤鸣语言在不经意的交代里,却满藏玄妙,有时我实在弄不清其诗心本义,文之大义。
凤鸣诗歌将我们带进寺院乡村的黑与沉。木桩钉在水里,原来那是正在河中央洗刷的人;还有野狐到河边喝水,河水受惊,像一把折扇猛然收起。凤鸣对于寺院乡村肌理的展现可谓精准之极。野狐在世,来去无踪无影,真没想到,天下还有比野狐更警觉的寺旁河水存在着。
凤鸣诗歌,对我来说破天荒地描述了一个我不曾熟悉的世界。不熟悉就照实说来,为什么说我也懂呢?比如说,凤鸣的田地里,能捡到“死人的骨头”;当少年凤鸣的手伸向一棵古柏的树洞里,掏出的却是一条灰蛇;还有单腿立着的一只锦鸡,都是我从未遇到的轶事。
我们千万不要认为八大山人善画单腿鸟,凤鸣是在继承传统中的清冷意寒,我也看八大山人,我怎么就继承不到呢?诗学中简单地标出诗人的出处,依我看,不是诗研的好办法。凤鸣诗歌喜给万物意象定格鲜明特征,只能从凤鸣这个人身上去探秘。
在读凤鸣诗之前,我对他的认知是诗人喜欢发脾气,有时在茶舍里对我说话嗓门也很大。与诗对照,判若两人。是的,很多事情你不能问,一问,凤鸣就发脾气,这是什么道理呢?
中国诗歌处在一个悄然描写和诗歌发声的关口上。凤鸣诗尤其如此。
扯远一点,圣经里的上帝也喜发怒,因为人们不听上帝的话。中国禅经里的诗人也喜棒喝,因为有下级僧人在发问。一个真理想让世人知道,但一说出又不得不动怒。上帝和禅经里的发怒,是有其被我们所忽略掉的诗之常情的,但凤鸣诗歌却出奇的温柔,柔而经风。
弄得不好,我们会将凤鸣之诗解读为地理学诗篇,因为诗人曾是地理学教员。请注意,在地理描述不到的地方就是天文,而凤鸣却能把星星写到地理中——凤鸣诗歌无边无际的神秘主义、悲悯倾向令我神往。
既然如此,就要去看看。我是去过凤鸣家乡的,的确没有看到那个快不行的孩子。我们是肉眼,我们所知甚少。凤鸣情怀大概不是简单的风景。我们看不到,只能简单读到,因为凤鸣已经构造了一个玄塔世界。与杨键不同,凤鸣诗歌充满缅怀与生机,连庄稼都要交给女儿来收割。
我有时在想,是否父亲割不动庄稼,还是因收割是大典,得与娇女完成,这也是一个谜。
诗人大学毕业后在西南大山内四处奔突,到处寻找自己的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后来,他离开群山,留下了辉煌的诗篇。
试图熔化在凤鸣的玄塔世界里,我想到我曾去看过拉萨河。天下朝圣,我看不见得就完全对头,朝圣就是想取那里的水。而拉萨河在说,我是奔腾,你们先回吧,我将如期而至。我盼凤鸣也能如期而至。
凤鸣将艾草系在我们大铁门的铁管上,他从父辈那里学会这个举动。
随便提一下,写到最后,我才发现开头写的那个药箱,不是在响,在诗中本义是“发出微光”,我看错了,这是凤鸣悲悯的微光在深唱。
2012年7月15日
我与诗,一份回忆 ——诗集《枫香驿》后记
祝凤鸣
这是我公开出版的第一本诗集,距1983年我开始写诗,已有30个年头。烂柯山的砍柴人,看着仙人下了半盘棋,连斧子的木柄都已腐烂,可见时间流逝之急。 人届中年,将年少之作从纸堆里翻出,除了给自己留个纪念外,私心里还是想收拾残局,重拾信念。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前两年,我辞掉了一家新闻单位的纪录片导演工作,回到书斋,重新写作。心灵,也回到自身,回到了应有的时刻:夜深人静,风吹草动,独自一人。 “哪有什么独角兽?只有米盖朗琪罗深夜独自一人头顶蜡烛在教堂默默工作”。一位法国诗人如此形容艺术家的静谧状态。我想强调的是,这种状态至为重要。人,愈是孤寂,记忆愈是清晰,也愈是避世……沉沉夜色,往往传递着一种暗中熟悉的步履。
我1964年出生在安徽宿松县的一个小山村。父亲是一位乡村木匠,能雕刻花版,也用油漆画过南京长江大桥。母亲是一位农妇,出奇的勤劳、好强……土墙的房子,绿油油的竹林,倒挂在松树上的灰喜鹊,鸡,泡桐树黑黑的线条,夜半大雁的鸣叫——我的童年,家境虽然清贫,但我没有感到多少愁苦,也没有感到人有多么复杂。
我一直以为,故乡就是这样,就是摇摇晃晃的小路散落着稻草,将村庄和小镇相连;就是小镇青石板街道上,午夜闪过的红灯笼;黄昏发电站边,黑松林上空腾起的麻雀;就是结冰的池塘,儿童的尖叫,牛蹄印里蓝幽幽的积水;故乡也是一位姓陈的傻子常常站在街心……
这一切,使我对人世怀有微微的惊讶。
1981年,我17岁考入安徽师范大学。两年后写的第一首诗,是写母亲手执灯火在山坡送别我的情景。那时,师大写诗的同学很多,有人从北京回来,说到北岛、顾城和江河;又有人在学校门口情绪激昂地朗诵“我是青年”;一天黄昏,校广播站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位同学写历史题材的诗正从喇叭传来。我对自己写的那首小诗感到自卑。
细雨中,我常常穿过镜湖的堤坝,去芜湖市图书馆看杂志,又刻苦抄诗,前后抄了几大本。但依然没有方向,也没有前途。当时,师大的同学开始在文学杂志上大量发表作品。
大学毕业,1985年我被分配到黄山一所偏远的山村中学任地理教员。在寂寥的河滩,在黄昏的光线下,我日复一日阅读赵毅衡先生翻译的两卷本《美国现代诗选》;随后,又钻研郑敏先生翻译的《美国当代诗选》。这两种书,成了我真正的诗歌启蒙教材。
由于远离城市,情绪苦闷,人急躁得完全无地自容。我动辄去西北,去高原,去云南、四川。在江西鹰潭市的深夜,我写过一首关于南方屋脊的诗;在一个蓝幽幽的黎明,我发现火车把我带到了广西桂林,实际上我要去昆明……如此跌跌撞撞几年,在攀枝花市的芒果树下、在苗族山寨、在金沙江畔,我都写过心烦意乱的诗,但遗憾的还是没有找到自己——说到底,是没有找到自己的音调,我对情绪昂扬的、写社会生活的诗明显缺乏兴趣。
时间到了1988年夏天,在故乡县城的“小小书店”,我意外买到钱鸿嘉先生翻译的《夸西莫多、蒙塔莱、翁加雷蒂诗选》,黄底绿心,一本薄薄的小书。意大利“隐逸派”诗歌,风格朴实,诗句朦胧,音调感伤,一瞬间将我的心紧紧抓牢:《廷达里的风》、《岛》、《南方哀思》——“月亮鲜红,白雪漫漫,习习寒风中,一张女子苍白的面容。”;“鸟儿寻找谷粒∕转瞬间披上雪花;∕言语也是这样:∕少许阳光,天使的光圈,∕还有雾,还有树∕还有我们,都是清晨空气的产物”。这些诗句,对我如同奇迹。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相信,夸西莫多,这位描写西西里岛的诗人,完全是我的一位遥远的朋友,他代我写下了我的故乡……我荒凉的忧郁的南方中国小镇。我当即配合他,写出最早的一批作品,如《枫香驿》、《白石坡》等等。
这批诗作,得到了时任《诗歌报》主编蒋维扬先生的鼓励,他用充足的版面给予刊发;也得到了《中国作家》诗歌编辑方文先生、《诗刊》编辑唐晓渡先生(一度任《中国作家》编辑)的来信肯定,他们不惜版面连续刊发了我的组诗。特别是1988年5月号《中国作家》,我与海子、开愚三人的组诗同时刊出,令我振奋。当时,海子尚在人世,也不怎么出名,而我是多么喜爱他的作品,并暗中受过他的影响。
那个夏天是多么神奇啊,在故乡那所黑漆漆的凉亭中学,在繁星闪闪的夏天夜晚,我还在《国际诗坛》第四辑上读到日本诗人秋谷丰先生的9首诗, “……星星密布,以前缫丝女骑着马,越过山顶来了,这是母亲对我讲的往事。”他的另一首《擎着灯的女人》,也几乎将我心中的记忆一网打尽:“天空星星密布∕那女人像一座暗礁∕擎着灯悄悄出现在黑夜∕她系了一条肮脏的围裙∕雨水淌在她的脸上,不∕是乡土的泪水淌在她的脸上……”。
等到18年后,也就是2006年,我的《枫香驿》等5首小诗,随《中国新世代诗人》翻译到日本出版时,我又想起秋谷丰先生的影响——诗歌的秘密路径,在不同国度的心灵间延伸,这是多么神奇。
1990年9月15日,我和杨键去南京农业大学拜访诗人柏桦——我青春时代风驰电掣的诗歌偶像。本想学学他高超的诗艺,但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这本诗集,是从已发表的几百首诗中选出的,照顾了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作品。
第一辑《枫树,有关我的故乡》,无疑是乡村记忆;第二辑《黎明》,纪念早春情感;第三辑《所见》,多超现实色彩。我一度在南京大学听基督教的课程,也曾想报考北大宗教学研究生,所以这部分诗作多语言和形而上探索(有些不太成功);第四辑《爱的证据》,写现实关怀;第五辑《初音》,乃少年之作,我勇敢地选出几首,权当敝帚自珍、自我映照。
这本小书里,我自己较为满意的诗作,还是萦绕第一首诗中母亲手执灯火的形象——那盏灯火,使我偏爱质朴、甚至是贫乏的诗句。心灵即技巧,语言迟早会浮现,这几乎不必考量一个诗人的才华,而更多的是虔诚、静谧和耐心。
感谢著名艺术家、前中央美院副院长朱乃正先生为本书题写书名;感谢陈庆军博士,他精心的设计,使本书赢得简洁而雅致的风格;感谢知名油画家陈宇飞先生,他慷慨让我使用其早期画作,用于封面和插图,令诗集增色;感谢诗歌界知名编辑徐如麒老师,他的热心和细心,使我铭记在心。
青年祝凤鸣
祝凤鸣诗五首
《鸟巢》
在我们乡下
最早的巢建在向阳的坡上
人们在日光里慢慢变黑
我有时深夜去井边
碰见乌鸦和鹭鸶
它们是否与我早逝的姐姐有关?
在我们乡下
每棵桐树下都有一个人
你到门外晒衣服
往往能听到大雁的叫声
几千尺花布在空中升得更高
几千盏灯笼——
多少夜我碰见观望星宿的人
在月亮下回家
喉咙里发出斑鸠的声音
他说刚才有一只鸟
朝湖北飞去
在乡下,父亲总是搓着双手
笑着对我说
房子年久失修,鸟也没有了
那些巢又有什么用
1990.3.10
《枫香驿》
朝北的路通往京城
汗淋淋的马在这里更换
少年时我从未见过马
通过我们家乡的驿道
秋天来了,红色的叶子落满路面
枫香驿,在以往的幸福年代
稻田里捆扎干草的
农家姑娘
在一阵旋风过后
总是想象皇帝的模样
我的乡亲们都是穷人
孩子是穷人家的孩子
驿道一程又一程
没有一个人能走到底啊
夜色里飞驰而去的消息
都是官家的消息
随后是冬天,飘雪了
枫香驿便渐渐沉寂下去
在一片寒冷的白色里
很少听得见马蹄哒哒的声音
1988.11.29
《正月的美丽》
河水上漂满石头 邻家的女孩
红围巾,黑衣裳,正午骑着一只凤凰飞走
坡地上残留着马的气息,没有流水
没有人知道,门户敞开
雪粒的亮光映照蓝色的厅堂
灯笼埋在地底,哑孩子哭泣
风里的葡萄藤何时结满水晶,何时
姑父们坐在屋顶上,太阳,太阳
南方红铜的镜子,满是蝙蝠和草垛的倒影
谁家有垂危的病人,檐下的玉米飞来飞去
雁,烛火,和河堤上的唢呐飞来飞去
众所周知,穷亲戚独自在树下歇息
母亲高喊,亲人呀,我的花园和前世在你那里
我是自由人,在去教堂的路上
看见田垅边缘满山白银升起火焰
村子宛如一片树叶在地上急速旋转
1989年12月
《古老的春天》
一轮明月升起,村里的人围坐山坡
观看露天电影
银幕上,一个身披镣铐的受苦人
正缓步走向刑场
他的坚毅,他的悲伤
印在每一张发呆的脸上。
天上,正在发生月蚀
满地松影
渐渐变淡、消失,
我第一次感到了光阴流逝的秘密。
1996.11.10
《图案》
我记得凌晨,南方水田的铜镜里
大梦飞旋
一只白鹭,单腿侧立着,这坚硬的
弯曲的火苗
使中天的弦月越绷越紧,我记得……冬天
山坡上满是蓝蓝的
移动的三角形野兽,风的肩膀
撞击着黝黑而干燥的
树的骨骼——你的双乳如坚果
痛苦如乱石,如此沉重而缓慢地涌出
远处冻僵的水面
出现了第一个急速的圆圈,白鹭飞走了……
我记得在黑沉沉的青年时代
山顶上的冰块发着红光
我们坐在风里
搜集着木材,引火物,纸张
一遍又一遍地升起火来
1996.2.22
上图:2011年,黄山。自左向右:冰释之、陈东东、梁小斌、萧开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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