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蒙山水诗新作漫评

水边独吟

雨蒙山水诗新作漫评


吴励生


      

小说家的语言感觉跟诗人的语言感觉实在是两回事儿。因此小说家出身的我一般不太愿意谈论诗歌。怕说不好，就歪曲了诗人。可青年诗人雨蒙杀到福建来了，转了一小圈，却丢下了一组关于福建的山水诗，我再不说话，就有点不够朋友了：既没尽地主之谊，还对我土生土长的这么个地方没有感觉么？


诗人出游，跟一般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尽管可以一眼看出，雨蒙出游福建跟我们古人的壮游不同：既不同于徐霞客等壮游非得把我们的一块块土地兜底来研究，不掘地三尺不洞穿地上地下的秘密，是绝不肯罢手的；也不同于古诗人壮游，感时伤逝，语挟风雷，吞吐天地之间，豪情万丈……雨蒙的出游是非常轻松的，甚至可以说就跟当下的女孩子们出游没有任何区别，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探一探头伸一伸舌头，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新鲜，而且是活泼泼的一份好心情。不同的是，每走一步每看一物每遇一事，雨蒙都要化作了一种比较个性化的语言感受，而且总是企图要把它表现了出来。


可贵在于，绝无“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痕迹。我把它看作是一份诗人的平常心。


平常心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那是非常重要的，对于诗人来说：好么？诗人追求的是一种诗意人生，就是一片沙漠她也要看出一片绿洲，要不诗人（真正的诗人）就活不下去。但，艺术的事情有时候很怪，当你看到到处都在试图标新立异的时候，雨蒙的这一份平常心却有点让我意外地感到清新。尽管我知道，以前雨蒙的写作，多有伤感多有婉约，完全是女性的那一份细腻真切还有那么点哀怨。当然，人本身都是多面体，多重的自我常常会跑出来自己跟自己捣乱。在这个《福建旅游》的组诗中，雨蒙甚至还常常显得俏皮。


如“陆地漂在海上/海藏在陆地中/游人走在风景里/风景装进镜头中”，没有多少惊人之语，轻松得很，可到了《厦门印象》“之三”的时候，“抬头见香烟缭绕/低头跪信男信女/满世界的古刹寺庙/就是不见神仙显灵”，就在轻松之中稍稍有点俏皮之中，点出了某种意义上的荒诞不经。身为福建人，对福建人的唯利是图，以及种种实际实惠实用，我不仅耳熟能详，而且感受立体深刻。祈求神仙显灵，保佑兴旺发达是非常直接的一种诉求，基本跟信仰无关。即便是当年福建人生存艰难困苦，在海上讨生活或者飘洋过海流落到到世界各地谋生，妈祖娘娘的神性光辉始终庇护着福建人和台湾人，对妈祖的信仰也便是这样延续了下来。随着生活世界的改变，科技的发达，妈祖显示圣迹就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了。但妈祖庙的香火仍然鼎盛，不为别的，就为发财、平安等等。也就是说，一旦跟直接利益挂钩，信仰实际上就不复为信仰。信仰是一种道德价值，更是一种精神价值，不仅仅是福建人，整个中国人基本缺失的也就是她。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不知雨蒙想过另一面没有：眼下她所由表达并直接反讽的对象，曾经是我们传统上的审美主义的典型代表，无论是道家的还是佛家的，均如此。我们不去讨论这种审美主义传统给我们留下多少非常优秀的诗篇，但“大地无言”也好，“禅心禅境”也好，都特别讲意境，我的意思是说，雨蒙的山水诗在洋溢着一种现代人的情趣的时候，显然轻慢了意境的留意。


当然，现代诗肯定有着现代意境的追求。诗人的平常心不是不可以，但她似乎要更明确一些审美追求，也就是说，古典山水诗的所谓意境，后面有着佛家哲学与道家哲学支撑，那么现代诗的“意境”呢？


又当然，现代人有现代人的感受，现在的诗人能这样去想问题的不多了，尤其是网络诗人，更多的时候，讲求的就是轻松有趣，就是人的多面表达与个体的丰富性，以及自我表达的需要等等。况且本来就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真实性本身尚可存疑，更何况是躲在背后的知识背景与思想背景了。


但毕竟，诗人有赖语言而感知，这种感知不仅来自传统，同时也来自日常。因此诗人的感觉又是第一位的，比如：一把神斧  齐刷刷把一座高山/劈成两半/游人侧身走在夹缝里/山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会把人变成钻山的楔子。（《一线天》）“一线天”全国各地都有，只要出游些次的人，就都会有“一线天”的游玩经验，那么就能在诗歌的阅读中感受到语言的锐利了：哪来的神斧？当然是鬼斧神工。这很平常。不平常的是，“山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几千年风化不算，山会往前走吗？“就会把人变成钻山的楔子”，是谁？山吗？不是。楔子是靠强力打进去的，谁的强力？诗歌的美感，常常出自语言的错位，语言的错位又常常出自感觉的错位，情感的错位，但又不是逻辑的错位：人们一看就懂，而不是看了发懵，而且还常常是被点那么一下，突然就醒悟到了什么。这首诗，就接近于成功了。


诗人通过语言对世界进行命名，这个道理已经不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但是在命名之前，诗人的感觉仍然是第一位的，她能够感觉到一般人不易察觉的东西，哪怕是小小的发现，也会让她迷狂，因此诗歌又总要传达出一种精神。然而，精神像个蛋，现实感像石头，而诗人们又总是要用自己的这个蛋，去碰撞现实那块巨大的石头。碰破了而且是大多数都碰破了的，那也没关系，剩下的极少的没碰破的就会构成对现实人生的穿越，有时甚至会划破黑暗的夜空，给人类带来些微的光明。因此，真正的诗人在世故的人眼里总是幼稚的，实际上在很多时候诗人也确实显得心智不够成熟，也成熟不了，比如顾城比如食指，可他们的诗歌中那种犀利无比的精神穿透力量，有时候确实会让我们感到震惊！


因此，我完全能够理解，雨蒙在关于鼓浪屿的诗中，表达出的精神不堪其扰（好心情全被搅了）的对现实的难以掩饰的一种失望：


徜徉在风景如画的岛屿上


海风拂面  让我羽化成仙


小商贩的一桶污水溅在我身上


一座海市蜃楼坍塌了



有个网友评论雨蒙这首诗说，原谅他们吧，原谅他们就是原谅我们自己！


这话是对的。因为我们自己确实常常这样，五十步笑百步，我们总是过多地指责别人，很少有过对自己的严加要求。但是，无可否认，我们的现实人生中生存品质的败坏，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由于我们一个百年来拼命地摧毁旧文化，不断地坚持发展革命新文化，直至文化大革命结束，革命的新的文化不仅没建起来反而是在一夜之间坍塌掉了，可是我们的传统文化我们曾经得以安身立命的根基也被掀了个底朝天。道德理想主义当然救不了当下中国，但——如前所述，缺乏真正的信仰只能使我们道德败坏，只能让我们的生存品质越来越败坏。因此，我以为这个问题还确实不该轻轻一笔带过，说声原谅就罢手。一座海市蜃楼坍塌了，坍塌的不仅仅是座厦门的城市，坍塌的将是我们整个汉民族的精神！


不知众位网友发现了没有，知识界已有不少人为此殚精竭虑、费尽心思，企图重新塑造汉民族的道德理想，这其中就有号称“当代大儒”蒋庆者号召少年儿童重新诵读儒家古典经文，也有不少个精英知识分子开始纷纷介入当下如火如荼展开的文化大讨论了。作为诗人，包括雨蒙在内，是不是也该跟着关心关心呢？


也许这是题外话，或者关心不关心的其实也无妨，况且诗人已用她敏锐的直觉直指出了这个问题的可怕。


也就是说，诗人毕竟有着诗人的方式。不是吗？那么，我们可以继续举例说明：


大自然在弹奏一曲恢宏旷世的


交响乐章——


千万条细小瀑布


把峰峦冲洗得一碧如染


数不清的山峰


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水帘洞轰然的水柱——让游客们听到


那失踪千年的义虎


又站在岩石上  向着远方长啸



在这首题为《武夷山遇雨》的诗中，诗人的个体精神甚至得到了放大：在雨中在雾中在瀑布中，在水的世界中，她看到的是碧天如洗，听到的是岩石上的义虎长啸……诗人就是诗人，她不躲雨不怕雨，即便是知道有雨，也“把朋友的话丢在脑后，把雨伞丢在山涧”，即便是“毫不商量”地把她“浇成了落汤鸡”，她仍然雀跃地投入雨中，为什么呢？雨蒙在该诗的最后回答道：在这样的雨中，还需要遮蔽什么呢？很显然，“朋友的话”、“雨伞”等等可以遮蔽的东西都是不可以要的，在这样的雨中，可以尽数冲刷干净的是心灵。换句话说，如果缺乏这样干净的心灵，她又如何能够听到“义虎”的长啸呢？


可以负责地说，雨蒙的这么一组不长的《福建旅游》山水诗中，一不小心你就能撞到几处出彩的地方，其炼意的工夫还是挺到家的。但从我接触过的（包括这个组诗在内）雨蒙诗歌中，我也发现了雨蒙诗歌的韵法似乎有点问题，起码不是那么精炼，起码不是那么耐读；章法也不够老到，随意性挺大，形式感不够强烈，这就影响了雨蒙能够写出一些真正的好诗。在句法上也完全可以更考究一些，写得多了看得多了，人家一眼就能瞧出雨蒙的句法，那么雨蒙诗歌的风格也就出来了。


实际上，我看中的还有《一线天》中的这么几句：


黑暗中手们手牵着手


心朝着一个方向攀登


头顶上的那巴掌大的一线天空


是一盏神灯——


把人一步一步引向光明



在那轻松的旅游当中能够出现哲理，在《福建旅游》的组诗中可能这是惟一的一处。即便如此，也并非雨蒙刻意而为之，而仍然是顺手拈来，是无意中出的彩。由此可见，雨蒙确有诗歌天分，而且慧根不浅。


那么，我寄希望于雨蒙的，就是在这个良好的基础上，理应特别地关注自身锤炼的语言与自己身处当下的此在性，能够有着更为密切的关联。古人做诗有“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一说，现代人做诗虽然没有那么多古板的限制，但也是可以在韵法、章法、句法上处处考究，以便让自己的现代诗歌渐渐做得考究了起来的。


还不仅仅如此，更重要的是，诗歌的个体精神与生养我们的这块大地还可以有着更深一层的关联，也就是说：诗歌与语言、诗歌与存在，诗歌与世界，还可以有着更加全面的联系和思考。雨蒙的这一组关于福建的山水组诗，我以为就是一次关涉上述诸方面的有益尝试，只不过：雨蒙并非自觉而已。





                                    ——2004年8月20日

水边独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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