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脚

盆栽菩提

老人这天早早就起来了。
老人住六楼，玻璃窗外是参差的楼顶和灰朦朦的雾气，还早着呢，一切声响都显得有些冷清。
老人用手摸着床头的开关，拉亮了日光灯，那灯光太强烈了，老人赶紧闭上眼，一会儿才缓缓睁开，这才翻身下了床。衣服搭在一只高背椅子上。
老人先穿上衬衣，再穿上裤子，然后披上一件大衣，手抖抖的有点不听使唤。老人走进了厨房，我们听到漱口的声音，接着是拧毛巾的声音，再接着我们听到老人洗锅的声音，老人开始准备自己的早餐了。     
被子没有叠，蚊帐也没有撩起来，淡黄色的枕巾上有几根白头发。因为灯光明亮，所以老人的卧室显得很清楚。我们看到靠墙那边有一架长沙发，长沙发前面不远是一台电视机，这些摆设的放置多多少少现出随意的心态。我们的老人似乎对什么都很随意，瞧，两三件毛衣堆在长沙发一角，而一只大头皮鞋被丢在电视机左侧，而电视机后边的墙上，有一张放大的照片，挂得歪歪斜斜。     
从我们的老人的卧室出来，是一个厅房。这厅房的四面墙一色的雪白，什么装饰都没有。厅房正中，摆着一张橙色的圆木桌，桌子周围是三四个高背椅子。我们的老人住宿条件似乎很宽裕，但也由此而显得空旷。厅房除大门外，一边开了一扇门，是进入厨房的。从厨房出来，是一道一米多长的走廊，尽头是卫生间。我们的老人再这里生活的时间似乎也不短了，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阳台上的一个花盆上看出来，花盆的表面暗淡缺少光泽，还附着一层尘垢。     
老人刻意做一顿似乎十分丰盛的早餐，他花了不少时间，可能象这样的早餐他也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享受了。他记得最后一次吃这样的早餐是老伴在世时为他作的。他现在一边动手一边回忆着老伴那时脸上绽放的笑意和这样丰盛早餐的味道。     
老人从厨房走出来，这时候整个房间明亮了许多，外面的天色已发生变化。窗外的楼群顶上，不知什么时候跃出了一轮红色的太阳，从太阳发出的光芒齐刷刷的降临人间了。老人把自己的早餐放在桌上。老人走进卧室，他关掉灯，一些阳光从外面进来了，象蝴蝶般跳着。老人站到床前，伸手整理床铺。      
现在老人开始用早餐了，他坐在桌子旁低着头。可是他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他咂咂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味道。老人此时仿佛听到老伴悠悠的声音：老家伙，到这来，我给你做好吃的。老人放下筷子，这是一双白色竹木筷子，它被老人轻轻的放到桌沿上。然后老人就忘了它的存在，老人呆呆的坐在那里，可是老人过一会又咳嗽起来，像一部老旧汽车发动机的响声。老人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膛。等咳嗽一停下来，老人就站起身走进卫生间。出来后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目光落在那一盆花上，现在只是一盆土和枯枝。老人对着一盆花的历史了如指掌，但没想到他只是忽略了一阵子，它就没了生命，不管它曾经活的意气风发。老人对着它慨叹了一会，然后目光转向对面向阳的阳台，那儿有几盆花活得有滋有味，看来这是会侍弄花草的人家。阳光在对面的花草中慷慨的倾洒。
‘太阳它有脚啊。’老人对自己说：‘踩得人心疼。’     
老人转身进屋，他把厨房的门窗都关严了，象害怕什么近来似的。     
当老人坐到沙发上时，他突然想是不是去一趟公园，但他随即又否定了自己这一想法。他同时想到自己住的是六楼，这一去一来该花去他多少时间啊，当然促使他作出否定的原因显然还有其他，老人是怕见熟人。退休后老人曾多次去过公园，但最后一次距离现在大约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那天老人坐在一张石椅上，风儿轻拂他的面孔。闭眼想像太阳无数细腻的小脚在自己身体上快乐的来回走动。有脚步声出现在他面前的小路上，老人并不在意。当他觉得来人停在他面前时，他下意识睁大了眼，接着他叫了起来，禁不住的欢喜出现在脸上。一个年轻的妇人扶着一个花白头发红脸膛的老者。老者正对他笑。‘老苏’，他叫他。老苏挣开妇人的手对她说：‘你回去吧，我和老友呆在这。’两人同坐在石椅上，话题像阳光一样散溢开来。‘我刚失去了老伴，’老苏说，‘可孩子们都很好，刚才是我儿媳妇，这阵子她有空就陪我上公园逛逛。’老苏话题很健旺，他描绘的退休生活就如万花筒，尽管老伴去了依然是万花筒。我们的老人话很少，但他从老苏的滔滔不绝中明白了一个事实：老苏的神情简直是炫耀。老人最后只是简单的说了几句话。
他说：‘我的孩子们都很忙。’      
“大儿开公司，二儿开的士，小女儿是中学教师，他们经常来看我。”老人显然是撒了个谎，他是为自尊心打掩护。事实上我们的老人已有半年时间没见到自己的孩子。孙子们也不喜欢他，只是外孙女来过一次，小女孩挺懂事，为老人烧菜做饭。老人那天过得很舒心。这个事实老人是不会告诉老苏的，决不能让老苏因此看不起他。      卧室里阳光越来越多起来，它们闪闪烁烁的在地板上，老人的床上。老人双手轻抚自己的脸，既然不去公园那么还有什么可以做呢？已经作完了，是吗？老人问自己，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仿佛不是从他嘴里出来，而是从哪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实在是想不出剩些什么了，老人脑子里一片空白的茫然，老人把手放在膝盖上。这是我们看到老人的目光象只年迈的鸟，一会儿落在床上，一会儿落在墙上，一会儿落在最亮最鲜艳的阳光上。太阳它有脚啊，踩着人心疼，它几乎天天光顾老人的房屋，可老人从没这么在意过它。以前怎么没感觉呢？老人很奇怪。‘老家伙，你从来都不很细心。’老人吓了一跳，谁在说话？他飘移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一阵子后老人才觉得那是老伴的声音。于是老人把目光移向电视机上边的那个镜框里，老伴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她在那个地方跟他说话呢。老人轻舒一口气，站起来，他看到老伴的相片挂歪了，走过去踮起双脚，把镜框拿下来。老人用一条旧毛巾擦去镜框表面的尘土，当手隔着毛巾摸过那滑溜的镜面，老人觉得那简直是老伴的肌肤，真亲切呵。然后老人又小心翼翼的把镜框挂正了。老伴的笑意明显的溢了出来，瞧，我们的老人其实还是很细心的，只是比起他的老伴来差这么一点点而已。      
老人挥一下手，这动作是习惯性的，当年指挥部队冲锋陷阵时就形成了这个习惯。老人重又跌坐在沙发上。   
屋里很静,静得可以听到楼下的喧哗，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热闹，但老人把它们都关在了窗外。有一种存在心底的东西坚决的促使老人把这些热闹拒之门外。退休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而那种东西退休后就从心里生出来。早先老人想写回忆录，但毕竟没写成。老人以为自己所经历的实在是没有写出来的必要，那么就不写。于是老人就按自己的原则打发退休后的日子，可是这些原则渐渐站不住脚，老人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但是这些“什么”在儿女们那，所以老人明白自己该干些什么了。他羡慕老苏，却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的。然而到现在，老人突然可怜起自己来。他不断回忆老伴在世时的日子，他曾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生活原则在一夜醒来后土崩瓦解。他竟怨起老伴来，她不该先他而去，让他在世界上像一个无人问津的孤岛。但是老人又明白自己怨得可笑，或者的人知道人生必死，而死去的人已一无所知，老伴怎么会知道她的离去会让他成为孤岛呢？     
我们看到老人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假如我们不仔细看我们会把他当成一件摆设的。屋里唯一动着的是阳光，也就是那些太阳的脚。它们全然不理会老人的心情，纷纷的跑进来。而后渐渐升高，我们看到它们有跑出来，跑到外边的墙上，于是老人眼中的阳光就越来越少。“它们走出去”。有一个声音俯在老人耳边说。太阳的脚最后消失了，完全从屋里撤了出去。老人料想时间差不多了，正午正准备降临。我们看到老人站起来，走过厅房时瞧了瞧他未能吃掉的早餐，它们几乎原封未动，可是老人一点食欲也没有。老人走进厨房，然后又回到卧室，他脱下鞋子躺到床上，他拉过被子盖住穿戴整齐的身子。厨房里有“哧哧”的响声，我们知道是老人拧开了煤气罐，所有的门窗都关严了，什么东西也别想打扰我们的老人。     
我们的老人闭上了眼睛，厨房里的声音像进军的号角，老人不久之后将又站在新的阵地上。这一点谁也不会怀疑的，我们的老人在战争年代是个优秀的指挥员呢。     
这时候突然响起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也许这是错觉，老人根本没听到，我们也没听到；但也许不是错觉，谁知道呢？

2013.03.11佛山整理旧作

[ 本帖最后由 盆栽菩提 于 2013-3-12 19:10 编辑 ]

盆栽菩提

久不来心情，发个旧作。

杨望远

老苏挣开妇人的手对她说：‘你回去吧，我和老友呆在着。’两人同坐在石椅上，话题像阳光一样散溢开来。‘我刚失去了老伴，’老苏说，‘可孩子们都很好，刚才是我儿媳妇，这阵子她有空就陪我上公园逛逛。’老苏话题很健旺，他描绘的退休生活就如万花筒，尽管老伴去了依然是万花筒。我们的老人话很少，但他从老苏的滔滔不绝中明白了一个事实：老苏的神情简直是炫耀。老人最后只是简单的说了几句话。
他说：‘我的孩子们都很忙。’      



有兴趣一个个字读下来的难得一见的精品


你回去吧，我和老友呆在着，“着“应是“这”的笔误吧，
‘”

[ 本帖最后由 杨望远 于 2013-3-11 23:02 编辑 ]

杨望远

结尾的悬念很高明 挂红共赏

半轮明月

现实中这样的男人太少

盆栽菩提

原帖由 杨望远 于 2013-3-11 23:05 发表
结尾的悬念很高明 挂红共赏

谢杨先生挂红。
这个是2000年的旧作，匆匆改了一下。
“着”已修正为“这”。
问好。

盆栽菩提

原帖由 半轮明月 于 2013-3-12 01:06 发表
现实中这样的男人太少

问候明月。
早些年特关注老人晚景，也写过一些东西。这个只是其中之一。
现实也许更糟也说不定呢。

许晓鸣

菩提是多面手。顶顶。

盆栽菩提

呵呵，两面三刀，到处刮刮，一无所成。

盆栽菩提

就是蜈蚣的脚